迎月滩的房子已经易主,在金标的操持下办理了一切相关事宜。房款到了手,王大狗便和家人商量盖房子的事情。孩子就到结婚的岁数了,这事迫在眉睫。
晚上,四清睡在炕边上。
四嫂坐在四清身旁。
王大狗靠着墙,坐在炕的另一边。
抗美、援朝盘着腿坐在炕沿上。
王大狗说:“逮蝎子的季节过去了。咱要赶紧走下一步。趁着冬闲,把盖房的砖准备好。有机会再把木料买回来。明年开春,先盖它一排再说。”
玉嫂说:“想的倒美。连吐唾沫的地方也没有,往哪儿盖?盖在你脚背上吧!”
王大狗说:“找大队给批。别人能盖,咱就不能盖?咱比任何人的条件都充足!四个儿子总不能把媳妇娶在一个屋里吧。”
玉嫂说:“这年头谁管你条件不条件,都是当头儿的说了算。倭瓜当主任,刘山菊当副主任,还有三汉他们几个委员。谁和咱也不怎么样,要能给咱批宅基地,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抗美说:“地皮是国家的,又不是他们几个人的。除非一家都不批,只要批一家,咱就站出来,公开和他比,把条件摆一摆,看他们如何答复!”
王大狗说:“不到无可奈何的地步,咱不能那么办。得罪一大片人不划算。咱先礼后兵。明天我就找倭瓜,下来一个一个的把领导班子全找一找。反正不管想什么办法,这房子咱一定要盖。要不的话,钱花顺手,这笔钱就像新媳妇放屁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地挤光了。”
援朝说:“人怕敬,鬼怕送。只要香烧到了,神仙也会开恩的。”
王大狗说:“是啊。但这香怎么烧,也不是那么简单啊!”
天上飘落着软绵绵的零星小雪。地上像铺了一层薄薄的棉絮。云层越来越低,像给山村扣上了一口铅铸的锅。
玉嫂用铁瓢舀着泔水在喂猪。
王大狗一只脚蹬在圈墙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端详着猪的膘情。
玉嫂说:“你看它有二百斤吗?”
王大狗说:“二百五左右吧。”
“能有那么多斤?”
“我这眼就是秤。要不够的话,再喂它几天,肯定足够。”
“噢!喂几天才够!你的眼看得就是准。”
“那当然。从现在起,你要抓紧喂它,把粮食打足,尽快吹吹膘,过些日子就杀它。”
“杀它?今年不交食品公司了?”
“不交了。还要提前杀它。”
“你杀得起吗?穷怕亲戚富怕贼。又是请又是送的,半个猪不够折腾。成宗成把的钱不打水漂儿了?”
“光算经济帐不行。目前,咱们家面临的形势和以前不同了,必须调整方针政策,要讲究政治意义。过去是吃要稀,穿要破,见了干部说难过。以后孩子要娶媳妇了,就得吹着点儿。有大的不说小的,有好的不说次的,跟驴粪蛋儿一样,让它外面光。咱就是一嘴肉不吃,可说起来,咱是过年杀猪的茬口儿,不是一般人家。”
“还是你站得高,看得远。”
“你算说对了。要不怎么说你们妇女头发长见识短呢!以后要多跟我学着点儿,别光会跟我睡觉。”
“光会睡觉怎么了?一招先,吃遍天。就这一手,你那劲上来了,还狠不得给我跪下呢!”
“你说话就咬蛋根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搭理你干嘛?”王大狗扭身走开了。”
……
过了不久,也就是刚进腊月,王大狗就决定杀猪了。
中间放着个低腿长条木桌。旁边土坑里稳稳地蹲着一口大锅。
抗美,援朝搬开猪圈一边的石头,拆开一个豁口。
入社、春桃、秋莲一旁看着。
素菊、素荷抱着一抱劈柴送进屋里。
王大狗在磨石上磨看杀猪刀,四清在身边看着他。
玉嫂从屋里探出半截身子说:“快去叫愣虎吧。水快烧开了。”
王大狗说:“不找他,他忒好吃肉。戳咱们一顿,得捋咱们四五斤,够咱一家子过年了。”
玉嫂说:“那找谁杀呀?”
王大狗说:“谁也不找,我自己来。”
玉嫂说:“别逞能了!你会杀猪?”
王大狗说:“这有什么难的?除了生孩子,什么事我不会干?”
“你就发烧吧!”玉嫂缩回屋里。
猪从猪圈的豁口里跑出来,父子几个一齐下手,把它摁倒在长桌上。王大狗急忙拿起杀猪刀,在猪脖子上捅了几刀,但没流出血来,猪只微微喘着气,不再动了,弟兄几个就松了手。不料,那猪从桌子上翻下来,钻进屋里。
王大狗、抗美、援朝、入社成半圆形围在屋门口。
玉嫂、春桃、秋莲、素荷和四清挤在一个角落里,惊慌地看着。
王大狗说:“这么多人连个猪也摁不住,一群草包!”
抗美说:“我们以为它已死了呢!”
王大狗说:“死了它还会跑进屋里去?”
入社说:“扎了三刀子,连个猪也杀不死,还埋怨我们?拉不出屎来怨茅坑!”
王大狗说:“猪跟狗一样,七个死八个活,是它气数儿不到,是我的手艺不行吗?”
援朝欲要进屋,说:“我去把它赶出来!”
王大狗说:“你别进去。这事要冷处理,不能激化矛盾。不怕歪的,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你越赶它,它越着急,在屋里大闹天宫,可就糟了糕了!还是让你娘进去吧!”
玉嫂走进屋里。
一家人屏心息气,提心吊胆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王大狗说:“它一出来,不管是谁,先抓住它的尾巴,马上往起一提,不让它后腿着地,它就使不上劲了,别人再一上手。它就没法跑了。”
抗美说:“这回先把它的脑袋割下来,看它还能跑不?”
援朝说:“用不着割脑袋,把它的动脉血管割断,一流血就活不成了。”
“对”王大狗说,“这回就割它脖子。”
……
雁落崖村有个习惯,过年杀猪的时候,都要把亲戚朋友叫到家里吃顿饭。王大狗家这次杀猪也不例外,家里也摆了酒席,但他是有目的的只请了村干部。
里间屋的炕上放着小饭桌。桌上放上一盒香烟,两瓶白酒和几个酒杯。
倭瓜、三汉、年根、腊月和一个小伙子围着饭桌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王大狗走进来说:“让你们久等了。”
倭瓜说:“来了吗?”
王大狗说:“来了。”
刘山菊走进屋来。
倭瓜说:“好大的脸面啊,不请两次就是不来。”
刘山菊说:“我又不会喝酒,来干吗?”
王大狗说:“快坐!坐这儿吧。”
刘山菊抬腿上炕,坐在炕沿上。
倭瓜说:“男女搭配,喝酒不醉。”
年根说:“赶脚的常说,草驴打头,再远不愁。人也一样,有母儿就来劲。”
刘山菊说:“今天是在大狗家里,你们那嘴可要夹着点儿,别胡崩乱吣。”
“好,咱们今天不动浑,光吃肉。”倭瓜瞅了瞅王大狗,“还有人吗?”
王大狗把酒杯摆在大家面前,往杯里倒酒说:“没有了。就你这个班子。”
倭瓜说:“我这个班子怎么样?召之即来,来之能战。不但是老中青三结合,还有半边天。真正是一个吃不倒,喝不垮的坚强堡垒!”
王大狗说:“那当然,那当然!”
倭瓜说:“今天你请我们喝酒,咱们就只是喝酒,什么事儿也不能谈,知道吗?”
王大狗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平常难得一聚,今天我杀猪了,现成的肉,大家在一块坐一坐,不也是应该的吗?”
大家随声附和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倭瓜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白吗?”
王大狗说:“明白明白。”冲堂屋大声地说,“上菜!”
玉嫂、抗美、援朝、人社各端着满满的一碗菜进来,放在小饭桌上。王大狗将一杯酒放在刘山菊面前。
刘山菊说:“我不会喝酒。”
王大狗说:“就这一点儿。”
倭瓜说:“你得要做做样子啊!”
王大狗立在炕沿下,端起洒杯说:“各位领导,没有好东西,都是我老婆弄的。大家多多包涵,来,我敬大家一杯!”
大家立时沉下脸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迟疑着。
王大狗说:“我没买好酒,我觉得你们都不是外人,大家凑合着喝吧,我先干为敬了。”一饮而尽。
倭瓜不高兴地端起酒杯,一扬脖,喝了下去,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大家先后端起酒杯,把酒干了。
“吃菜、吃菜。”王大狗分别给大家倒酒。
……
酒席过后,就开始送肉了。干这件事,王大狗最难受了。因为怕人看见,还要等到夜深人静。偷偷摸摸的,跟做贼似的。他感到羞耻,好像比人家矮了一大截。
他家堂屋地上放着案板,上面放着五条猪肉。
王大狗慢吞吞地走进屋来。蹲在案板跟前沉思了一阵,用手指点着几条猪肉来回数了两遍,仰头思索着,又伸出手,板着手指头,默默地数着数儿。
玉嫂从里间屋里出来说:“给山菊送去了?”
王大狗闷闷不乐地说:“送去了,可送的不是时候。”
“怎么了?狗不咬拉屎的,官不打送礼的,给她送肉,会出什么事儿?”
“烧香敬神,倒引出鬼来了。前赶后赶,赶在节骨眼上,我一进山菊的院子,正好年根从屋里出来,碰了个正着。真是走得快了赶着穷,走得慢了穷赶上。”
“只好给他也送一块去吧!”
“那别的委员呢?也必须每人一块。要不研究的时候,他给你拉横车,不是白破费了吗?”
玉嫂斩钉截铁地说:“咱送,都送。不大出血不给你上好药。再疼,咱咬着牙也得挨!”
“那就得把那一片也要轧开了!”
“他舅他姨就谁也不给了。”
“那怎么行?人家杀猪给咱送,咱杀猪不给人家了,情理说不过去。”
“那就剩不多了,怎值得腌?”
“剩多少腌多少吧,明年盖房请帮忙的,没肉不行。凑一点儿是一点。”
“那就抓紧时间,趁夜晚送送得了。别让它在屋里展览着了。”
王大狗搬起一条肉,向外走去。
有些事跟衣服一样,越破了越撕。王大狗极少到马头镇,偶尔去了一次,就碰上了挠头的事情。
倭瓜、刘山菊、三汉、年根,腊月从公社开完会出来。不紧不慢地走着。王大狗肩上搭着个口袋,低着头,迎面走来。
倭瓜说:“大狗,干嘛来啦?”
王大狗说:“买了几斤盐。你们办什么事呀?”
“开了个会,刚散。你带钱了吗?”
“你买什么呀?咱这会儿穷,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下钱了。你花多少?”
“我不花。是想让你请请我们几个。”
“那还不好说?你们去吧!吃什么喝什么随便,记我的帐就行了。”
“公家的饭店,哪能记帐啊?你要不参加那算你请吗?”
“我家里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实在脱不开身,要不,改天吧!”
“改天哪有这个机会呀?正好儿个主要干部都在,和你商量商量宅基地的事。你要没有时间就算了。以后再说吧。”
“倭瓜,我早有这个意思,想和大家在饭店坐坐。咱不说那宅基地的事。就是什么事也没有,咱们弟兄不该痛痛快快喝一场吗?今儿个你给我这么大的面子,能给我一个巴结的机会,我就豁出去了,家里房子着火、油瓶倒了也不管了!今天非请不可!”
“你说得不错。我们什么没吃过,什么没喝过?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请得动的,关键在于有没有交情!”
“对,对,咱们走吧!”
大家来到马头镇饭店里。餐厅里座无虚席。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倭瓜、刘山菊、三汉、年根、腊月和王大狗在一个角落里,围着一张圆桌坐着。
服务员站在一旁记着菜单。
三汉说:“来一条红烧鲤鱼。”
王大狗说:“吃鱼有什么意思?一边吃一边挑鱼刺,不如来个爽口的。”
三汉说:“不,就要它,慢慢吃,就是品的那个味儿。”
腊月说:“再来个黄闷鸡吧!”
王大狗说:“咱这一带正闹鸡瘟,这饭店收的不是死鸡就是病鸡,肯定带着病菌呢!”
腊月说:“有病菌就有吧,反正咱吃了它,它吃不了咱。”
大家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点菜。
倭瓜说:“共几个菜了?”
服务员说:“一共十个。”
倭瓜说:“行了,十全十美。不够再要。”
服务员说:“你们要什么酒水?”
王大狗说:“有红枣酒吗?”
服务员说:“有,要多少?”
倭瓜说:“不喝那,上头。来两瓶沙城老窖吧。”
“好。请稍等。”服务员转身走开。
……
收款员坐在桌子后边打着算盘。
王大狗走到桌前问道:“同志,你算算五号桌共多少钱?”
收银员找出菜单,一边看着,一边打了打算盘说:“共八十三元。”
王大狗说:“等要了主食,一块儿再算吧!”
收款员说:“好吧。”
王大狗转身出了饭店。
倭瓜、刘山菊、三汉、年根、腊月兴高采烈地吃着、喝着。
三汉把鸡骨头扔在地上说:“大狗现在就去算帐了?莫非怕别人抢在头里,兴不着他算?”
倭瓜说:“没下过饭馆,土老帽一个。”
刘山菊说:“他怎么走了?”
倭瓜说:“别管他,喝咱的,来,拧一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家端起酒杯,一一喝干。
……
倭瓜、刘山菊、三汉、年根、腊月吃饱喝足了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
收款员说:“你们还没算帐呢?”
腊月说:“刚才我们那个人不是算了吗?”
收款员说:“他只问了问钱数,没付款。”
倭瓜面向腊月说:“你去算吧,开上票。他娘的,上他的当了。”
倭瓜、刘山菊、三汉、年根、腊月刚出饭店门口慢条斯理地在街上走着。
王大狗匆匆赶来:“你们吃好了?”
倭瓜阴沉着脸说:“你干嘛去了?”
王大狗说:“我带的钱不够,去借了点钱。你们先走着,我去算帐。”
倭瓜说:“我们已经算了。我们不算帐,你也不会来。”
王大狗懊恨地说:“你看这事!怎么能让你们算呢?稍等我一会儿不就得了!你们也真是的,干工作积极,算帐也这么积极!既然你们算了,再说什么我也没办法了,你们走好,我去拿我的口袋。”急忙向饭店走去。
垂柳已展开了叶子。杨树也吐出了嫩芽。山坡上亦泛起一层淡绿。
王大狗用钢钎在石崖上拆着石头。
果香背着挎筐,手拿锄头走了过来。
王大狗停下手说:“果香,你来干嘛呀?”
果香说:“给兔子剜点儿草。这石头还没准备够啊?”
王大狗蹲下身子说:“还差多呢!木头怕上梁,石头怕上墙。看着一大堆,一上墙,垒不了多高。盖这么几间房,一家人都得脱一层皮!”
“是啊!一辈子不盖房,胜过自在王。老百姓最难的就是盖房子了。”
“抽筋扒骨也得盖呀!孩子们都大了。总不能眼巴巴看着他们打光棍啊!有一个娶不上媳妇,我死也合不上眼的!”
“一看到你那几个儿子,我就替你发愁。把你轧干,能出多少血啊!”
“是啊!有时候我愁得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可光发愁也不顶用,还得想办法。走一步说一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是这么回事。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那宅基地的事儿最近没找干部?”
“找过呀。连委员我都找了。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我听说这次批了四户,没有你的。今天上午已丈量完了。”
王大狗站起身,惊诧地说:“你说什么?太不公平了,他们这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我去找他们!”
果香放下挎筐,手扶着筐弓说:“你先别急。你找也没用了,事情已研究决定,人家会拿出一百个理由答复你,甚至像踢皮球一样把你踢来踢去,何必费那口舌,生一肚子气呢!”
王大狗怒不可遏地说:“不行!我要和那四户人家摆摆条件,比一比,当面和他们辩论辩论!”
“那样干你就更傻更蠢了。把那四家全得罪死了,也无济于事,太不划算了。”
“我什么也不在乎了,反正我不能这样窝窝囊囊地咽下这口气!”
“斗气叫劲没有用。你不就是想要块宅基地吗?我倒有个办法。不妨试一试。”
王大狗蹲下身子,不屑地扭过头去说:“你有什么办法?不过是给我开开心。”
果香一本正经地说:“这时候跟你说什么瞎话?我已想好了,照我说的办,兴许能成。虽然有点儿风险,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好赌一把了。没有大网,网不住大鱼,没有大鱼,碰不上大窟窿。只好豁出去了,要不就完戏了!”
王大狗惊疑地说:“你说怎么办?”
果香四下扫视了一眼,说:“你回去让孩子们给打办室写一封揭发我贩卖布票的举报信。”
“你说得什么话呀?咱决不能干那缺德的事!何况是揭发你呢!”
“你还不?只要打办室收到这封信。你的宅基地就有希望了。”
王大狗思索了一阵说:“不行!决不能让你冒这个险,弄不好要家破人亡的。”
果香急不可耐地说:“你也太死心眼了。我已考虑好了,是有把握的。大不了,判几年刑。怎么着也犯不上死罪,人被逼到井沿上,就是死也得往下跳!”
王大狗深情地看着果香,眼里涌出了泪水。
果香看着王大狗说:“大狗哥,别想得那么多。为你的事,我什么都舍得,也决不会后悔的!”
王大狗默默地点了点头,两行长长的热泪顺着脸颊滚落着。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
倭瓜心神不定地坐在大队部的大桌子一边。
打办室的两个工作人员趴着桌子坐在对面。
中年人说:“主任,你把果香叫来,我们要当面问问她。既然举报信揭发她,我们就得认真地查一查,不能马马虎虎结案完事。”
倭瓜说:“她是外地人,回娘家好几天了。恐怕一时回不来。我看呀,你们也别费心了。这是无中生有的事。一个农村妇女贩卖什么布票啊!她哪有那本事?纯粹是有人为了报复,故意诬陷她,现在有的人专爱搞这一套。”
青年人说:“也不全是这么回事。无风不起浪。为什么不揭发别人,单揭发她呢?”
“肯定是她得罪了人。她这人心直口快,说话不管不顾,打断街骂断巷,要说没仇人,那才怪呢!”
中年人说:“这样吧,等她什么时候回来了,我们再来找她。无论是真是假。我们必须查问清楚,必要的话,我们还要采取一定措施。希望大队全力配合,这是关系到大方向的原则问题,轻视不得。我想你这主任是有这个觉悟的。”
“那是那是。我们一定要积极配合,大力支持。她一回来,我们马上报告。”
中年人说:“我们告辞了。就等你的消息吧。”
两位工作人员站起身。
倭瓜站起来说:“怎么说走就走啊!到我家去。咱们好好喝几杯。”
中年人说:“不了不了,改天吧。还有好几个事儿等着呢。”
倭瓜上前分别和二人握手说:“那就不勉强二位了,下次来咱们一定要坐一坐。”
中年人说:“好吧!一言为定。”
二人转身向外走去。
下午,倭瓜急不可待地来到果香家里。
果香坐在炕上纳着鞋底。
倭瓜坐在地下的凳子上吸着烟,说:“果香,你捉摸着是谁打你的黑枪?”
“我怎么会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人心隔肚皮,里外不相知。”
“这个人也太歹毒了。今天要不是我挡驾,说不定早把你带走了。”
果香住下手说:“这不公平吧!咱们俩干的事,只追究我,这个理到哪儿也说不过去。”
倭瓜焦急地说:“你怎能说这话呀!举报信只揭发了你,你何必把我扯出来呢!你也太不仗义了吧!今天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说说这事,不要乱咬,在这个关口上,你的唾沫就能淹死人啊!”
“一根绳子拴着俩蚂蚱,谁跑得了?拔起萝卜就得带出泥。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就得了。我在旁边可以给你说说话,讲讲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要陷进去,谁也救不了谁。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是革委会主任,我可以沾沾光,有你在上边顶着扛着,我的压力就轻多了。说不定看你的面子,会一了百了。”
倭瓜气急败坏地说:“做梦去吧!那样会鱼死网破,鸡飞蛋打,你明白吗?”
“我明白又怎么样?这是没办法的事。你想想,人家肯定会问我,布票从哪儿买的,又卖给了谁,我不交待行吗?我当然想包庇你,可包庇得了吗?”倭瓜低下头,苦苦地思索着。
果香一动不动,抬头看着窗外。
倭瓜沉思了一阵,猛然抬起头说:“这样吧,你就来个死不承认。反正他们也没抓住什么证据。只要你不开口,神仙也下不了手。下来,大队出面,把案子给你结了。现在,大队就是中央,中央就是大队,哪一级领导也要争取基层意见,无论什么事就在于大队一句话。”
“那怎么行?党教育了我这么多年,现在又学习了毛主席著作。我绝不能欺骗组织欺骗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必须向毛主席请罪,向党交心,争取宽大处理。”
“你是得了痴呆症还是神经病啊!该说假话的时候就得说假话。”
“你当主任,怎么能这样说。”
倭瓜苦笑了笑说:“这不是在家里说话吗,你也不是外人。我是把你当知己才这样说的。”
“原来你这当官的也是口是心非、台上一套、台下一套的两面派呀!你也别把我当知己,我看不惯这种作派。我虽然不是党的女儿,但我也是党的侄女儿,要和党讲真话,交代问题,请求处理。”
倭瓜站起身,声色俱厉地说:“也不知道你中了哪门子邪,不知好歹,顽固不化。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等着吧,有你的好果子吃!”扭身匆匆走了出去。
倭瓜边走边想,碰上这么一个滚刀肉,硬软不吃,水米不进,能与她说上话的只有王大狗,只好去找他试一试了。
王大狗在村外用钢钎在山崖拆着石头。
倭瓜匆匆走了过来叫了一声:“大狗!”
王大狗抬头看了一眼倭瓜一眼,默不作声,仍干着自己的活儿。
倭瓜大点儿声音叫道:“大狗!”
王大狗理也不理,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倭瓜又大声喊着:“王大狗!”
王大狗仍然毫不理会。
倭瓜走上前去,在王大狗肩膀上推了一把说:“你耳聋了还是眼瞎了?”
王大狗两手拄着钢钎说:“我耳不聋,眼也不瞎,可我知道你叫的哪个王大狗啊?”。
“还会有几个王大狗呀?”
“同名同姓的多着呢,你叫倭瓜,天下就没有再叫倭瓜的了?”
“我叫的就是你这个王大狗!”
王大狗十分吃惊的说:“你叫我?真想不到。咱们早已互不相干了,你找我干嘛?”
“怎么互不相干了?我是主任,你是社员,这是法定的领导和被领导关系。莫非你成了天外的汉子了?”
“我不是天外的汉子,但也不再是你的社员,我已被开除村籍了。”
“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你比谁都清楚。”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吗?我要是你村里的社员。就不会排除在外了。”
“什么事没打你的牌?”
“当然是要紧事了。要是派工派款,就不会丢掉王大狗这一户了。”
倭瓜醒悟的说:“噢!你是对批宅基地的事不满意吧,这事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不过,你别着急,革委会下来会考虑你的。”
“别着急?等孩子们都老了,要宅基地还有什么用?”
“你那孩子一年半载老不了吧?”
王大狗蹲下身子,扭过头去。
倭瓜蹲在王大狗跟前,从衣袋里掏出烟来,碰了碰王大狗的胳膊,递给他一支。
二人默默的抽着烟。
倭瓜猛吸了两口说:“大狗。我有点儿事想求你帮帮忙。”
王大狗不冷不热的说:“真会说笑话。你堂堂的大主任,我能帮你什么忙?”
倭瓜一本正经的说:“是真的。这事除了你,别人办不了。”
王大狗冷笑了两声说:“哈哈!我第一次听说,我有这么大能耐!”
“什么钥匙开什么锁。是这么回事,前些日子,我一个朋友来,想买些布票,我找果香给他买了一部分。不知谁把果香举报了。昨天打办室来找果香。我连哄带骗把他们打发走了。但这事并不算完。我和果香说,叫她死活不承认,我再把事摆平。可她像吃错了药!屁事不懂,打算如实交代。这样对谁也没好处,她也没有好结局。我想叫你再和她讲明利害关系,她会听你的话的。”
“倭瓜,你这是什么意思?关系果香的事,干嘛来找我?”
“你不要误会。我绝没有别的意思。我觉得你们两家关系不错。你能说上话。你不要往风言风语的事上想。”
“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刀枪不入,顽固不化。我找她也是白说,她听不进我的话。”王大狗站起身,用钢钎拗着石头。
倭瓜站了起来说:“大狗。你别推脱。这事你绝对能办。就看你办不办了。”
“你要这么说话,我办得了也不办。你能怎么样我?只不过多给我几双小鞋穿。我也不在乎了。反正我一家就这么十来口人,怎么捏弄随你的便!”
“大狗,你发什么火呀!是我和你抬杠了?”
“是你先发火还是我先发火?你着什么急呀?一个女人不怕蹲监狱,你一个男子汉就怕了?”
“话不能这么说。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能避免的事尽量避免。较劲对谁都不好。无论如何你要做通果香的工作,别再执迷不悟。”
“可我哪有心思管这些闲事啊!你有事了你慌慌不安。可我呢?我的事比你这事大多了。关系着子孙后代的存亡兴衰,我能不发愁吗?可有谁帮我说说话,分分忧呢?”
倭瓜低下头思忖片刻说:“这样吧,我尽快召集大家开个会研究一下,给你批一处宅基地。”
“一处?要批就该给我批两处。”
“你别得了锅台想上炕。你保福吧!”
王大狗严肃的说:“倭瓜,我这要求过分吗?他们两个儿子,甚至一个儿子都批一处。我四个儿子,而且都到了结婚的岁数。批两处不应该吗?谁要有意见,我就面对面和他摆摆条件。再不服,就手拉手的往上边走走。你要给我批一处,干脆,别给我批。”
倭瓜为难的沉吟了一阵说:“这……好吧!就给你批两处,不过位置不能挑。”
“我也不能贪心不足,给哪儿都行,大不了多施些工。没有别的,家里有的是劳动力。”
“要做通委员们的工作,要费老大的劲儿啊!实在是难。”
“再难是你的事,我管不了许多。反正人情在你身上。不过,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放心吧!男子汉说话算数。”
……
几天后,打办室两个工作人员又来到大队部,并排坐在大桌子一边。倭瓜坐在他们对面。
果香坐在前边的凳子上。
中年人说:“看样子你是想顽抗到底,死不交待了,你不要以为我们没办法对付你!”
果香理直气壮的说:“我没有干过,你们让我交待什么?我总不能胡说吧!”
青年人说:“你应该知道,党的政策一贯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你确实有投机倒把行为,抵赖是没有好结果的!”
“党的政策也有一条,是摆事实,讲道理,你们给我拿出证据来呀!”
中年人说:“你以为我们没有证据吗?材料早己给你整理好了,没有证据照样给你定罪!看你还能翻天?”
“你们有权力就随便定吧,我一个小小老百姓,还不是你们手心里的泥?愿意怎么捏就怎么捏呗!”
青年人说:“那是你自己的认为,我们绝没有胡来!”
中年人说:“今天就进行到这儿,你暂时先回去,下来随时会找你,你要好好考虑考虑。”
果香站起身,匆匆走了出去。
倭瓜说:“光凭一封检举信就定她投机倒把,是不是有点儿官僚主义了?”
中年人说:“可通过调查,她确实有这种行为。我们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这个案子必须一查到底!”
倭瓜说:“那要看你们调查的是谁了,要是和她有成见的人,肯定会罗列她的罪状。我和她是一个生产队,两家离得也不远。她的情况我能不清楚?你们听到的都是胳肢窝里捏饼子,(夹)假的!”
中年人说:“要是假的更好。我们也不希望她有多大问题。但是,我们必须继续提审她。在你这儿要是觉得不方便,我们就把她带走。”
倭瓜坚定的说:“那不行!我这儿大小也是一级政府,没有我的同意,想从我手下抓人,办不到!不把我这个主任放在眼里,中央来人也不行!”
中年人说:“主任,你可想好喽!这个果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这样一味包庇,对你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我什么都清楚。就因为我了解她肯定没问题,我才敢这样做。”
“那好吧。案子暂且先搁起来。以后再说。我们走了。”中年人站起身来。
倭瓜站起来说:“回去把案子勾掉它算了。只要把这件事完结了,以后有什么事儿,我们都好打交道。改日我去镇上,咱们在一块坐坐,好好干它几杯。到时候一定赏光就是了。”
中年人说:“你老兄指向哪里,我们打向哪里。赏光不敢当,交流交流感情还是可以的。再见吧!”
“再见!”倭瓜和二人一一握手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