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砖石木料准备好以后,便开始动工盖房子了,没有特殊事情的乡亲们都来帮工。很快,木头房架就支立起来,乡亲们分布在四面,用砖和石头垒着墙。周围有的挑水合泥,有的搬砖,一个个汗流满面,毫不怠慢。
王大狗用铁锤裁打着石块。
素荷慌慌张张走了过来,站在工地一边,喊着:“爹,爹,你过来一下!”
“听见了!”王大狗放下铁锤,向素荷走去。
“爹!你快点儿呀!”
王大狗走到素荷跟前说:“什么事呀?这么着急!”
“我娘生了。”
“星期天又赶在礼拜日了。一家子都在忙着盖房,偏要在这时候生!这点火候都把握不住,真会给凑热闹。”
“这能怨她?你就没有责任了?”
“少多嘴,生了个什么?”
“一个小妹妹。”
“真是谢天谢地!要再生个带把儿的,就啃了我这把骨头了。你娘现在怎么样?”
“她挺好。腊月婶子帮的忙,都收拾好了,我娘叫你跟大家伙说一下,今天晌午吃饭晚一点儿,按时做不熟了。”
“迟早没关系,早晚也是一顿饭,我回去看看。”王大狗和素荷一同往回走去。
王大狗来到里间屋里。
玉嫂靠着被窝半卧在炕上。
婴儿用小被子裹着,躺在玉嫂身边。
王大狗站在炕前说:“怎么样?没事儿吧?”
玉嫂说:“没事儿,你不知道我是专业水平啊!”
王大狗匍匐在炕上,伸手去撩孩子的小被子。
玉嫂说:“别动她了,刚睡着,迟早你还看不见?”
王大狗直起身子,坐在炕沿上。
“真是乌儿奔着旺处飞。缺孩子的人家,插一宿也怀不上。咱们沾沾边儿就有了,你说这事儿怪不怪?”王大狗说。
“主要是你那活儿好。”
“好什么呀,只不过一个二八刀,半瓶子醋。”
“你已足够八级工了。这一点谁也不如我清楚。”玉嫂说。
“哎呀,乡亲们还在那儿干活呢,我赶紧去看看!”王大狗匆匆走了出去。
……
中午过了好一会儿,饭菜才准备好。不过因特殊情况,帮忙的乡亲们谁也没有怨言,分别围着四个小饭桌喝着酒。
春桃、秋莲抬着一箅子枣糕从屋里出来,放在院子中间的水桶上。
愣虎急忙站起身来,从箅子上拿了一块枣糕说:“这枣糕就是我的命哟!”边走边吃,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乡亲们都放下酒杯,一拥而上,每人拿起一块枣糕,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闷头从荆条筐里拿了个碗,在门口的盆里盛了碗米饭,回到自已的座位上慢慢吃着。
春桃、秋莲每人提着一篮子馒头从屋里出来,把馒头放在枣糕旁边。
愣虎立刻站起身来,一手拿着半块束糕,一手从篮子里拿起了一个馒头,转身把枣糕放在了闷头的饭碗里。
闷头愣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愣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说:“有了馒头,我命也不要了。你把糕吃了吧!”
闷头伸着饭碗说:“你吃剩下的给我?这叫什么事儿啊?”站起身,用筷子夹着枣糕向愣虎走去。
“我没有月子病,传染不了你。”愣虎急忙站起身来,拿着馒头躲进屋去。
王大狗拿着红薯面窝头,坐在堂屋的锅台旁边,就着半碗酸菜,津津有味地吃着。
愣虎拿着馒头走进屋来,说:“你就吃这个呀?真成财迷精了。这么多人吃饭,在乎你省下那点儿啊?你喝点儿凉水得了,那不是更节省吗?”上前夺出王大狗的窝头,扔进灶膛里。“我给你拿馒头去。”快步走出屋去。
王大狗转着身子,把屋里巡视了一遍,在门后找出了一个掏灰耙。
愣虎一只手拿着一个馒头,另一只手拿着半块,一边咬着,走进屋来。
王大狗急忙又把掏灰耙放在原处。
愣虎把整个的馒头递在王大狗面前说:“你吃了这个馒头,我看看你这房能不能盖上?”
王大狗哭丧着脸,恳切地说:“你不知道,我一吃馒头就烧心,不是舍不得吃,吃了实在难受!”
“吃枣糕呢?”
“那黏东西不敢沾边儿,像什么江米粽子腊八粥,我一口都不吃。”
“那大米饭呢?”
“更不行。吃一点儿这嘴里就流酸水。”
“放屁!糊弄谁呀?吃人家的时候,你比谁都吃多。三汉盖房,咱们一块儿去帮的忙,你一顿吃了三个大馒头,一块枣糕,还有一碗米饭。撑的你提着裤子跑厕所,那些东西没吃到狗肚里去吧?到这会儿就见不得细粮了?”
“听别人说过一句话,叫什么此一时彼一时也。犯毛病不看年月。”
“我不懂那洋话儿,你快拿着!”
王大狗推开愣虎的手,为难地说:“我真的不能吃!”
“你看你,越拨拉越硬了!你真是个实心葱,这辈子你受罪去吧!”愣虎拿着馒头走出屋去。
王大狗从门后拿起掏灰耙,趴在灶堂前,探着头,在灶堂里扒拉了一阵,把窝头扒了出来,用手拍打了几下,又用嘴吹了一阵,便坐在锅台旁边吃了起来。
四清拿着一个馒头跑进屋来。
王大狗厉声喝问:“谁给你的?”
“我自个儿拿的。”
“放桌上去。”
“我不,我饿了。”
王大狗站起身,从四清手里把馒头夺出来,放在桌子上的竹筐里,又在里边拿了个窝头,递在四清面前说:“到里屋吃去。”
四清低着头,眼里哗哗的流着眼泪,死不伸手。
王大狗扯起四清一只胳膊,把他拽进里屋去。
……
午饭过后,乡亲们都回去了。休息一会儿,等社员们上工的时候再来。
王大狗和抗美、援朝、入社,春桃、秋莲为砌墙搭脚手架,有的在挖坑栽木桩,有的在抬木头、杆子。有的在架子上搭板子。
王大狗用绳子在木桩上绑好一个横担,抬头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路口,焦急地摸着头顶。
素菊提着两个竹皮暖水瓶,素荷提看一篮子白碗,一前一后走来,把水、碗放在一边。
王大狗气恼地说:“队长可能报丧去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敲钟?”
抗美抬头看了看太阳说:“还不算晚,甭着急!”
王大狗说:“咱们这儿这么多人,差半个钟头,会少干多少活儿?白面馒头白让他们吃了!”
抗美说:“那有什么办法?只好耐着性子。”
“我去敲钟!别让他们卧出疥来。”
王大狗快步向村内走去。
王大狗来到十字街口,拿起一块石头,在半截钢轨上久久地用力敲着,宏亮的钟声在山村悠悠回荡。
抗美,援朝入社,春桃,秋莲,七手八脚的搭着脚手架。
王大狗心满意足的来到工地上。
秋莲嘻笑着说:“爹!你是周扒皮呀?”
王大狗不解的说:“谁?我干嘛是他?”
秋莲说:“你虽然没有在半夜学鸡叫,可在中午敲钟也是一丘之貉。”
王大狗说:“周扒皮是地主成份,我是贫下中农,性质不一样。”
大家哈哈地笑了起来。
乡亲们很快来到新房工地上。
大家各司其职,紧张的干着自己的活儿。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倭瓜,刘山菊来到工地旁边。
倭瓜大声喊着:“大狗,大狗!”
王大狗站直身子说:“听见了!”把铁锹插在一堆土上,走到倭瓜跟前,“你们来帮忙呀?今天人不少了,改日再来吧!”
倭瓜说:“我们没时间给你帮忙,是来向你要钱的。”
王大狗说:“我什么时候欠你们帐了?”
倭瓜说:“是超生罚款。”
王大狗说:“我正想找你们呢!让我又添了个累赘,养大一个孩子要吃多少苦啊?你们整天要求人们上环上环,结果都上在你们嘴上了!”
刘山菊厉声地说:“你是怎么说话呀?”
王大狗说:“我说错了吗?我的意思是你们光说不做。我老婆要是上着环,能上站检查,也不会出现这回事。”
刘山菊说:“上节育环,上站检查都有年龄规定。玉嫂早已超过了岁数。所以就没有把她列入育龄妇女名单。可谁想到,你们老不要脸啊?”
王大狗说:“你说的什么话呀?我们干嘛不要脸了?天天停电,干不了活儿,冬天又夜长,老睡觉怎睡得着啊?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整年吃红薯面,发芽率还这么高。我发现,这红薯面还真管用。”
倭瓜说:“为什么不早点去做了啊?”
王大狗说:“唉,别提了,一开始,她下游断流了,我们以为女人到了季节,没在意。后来,她的腰越来越粗,我们还说她发福了。直到最后一两个月,我们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可已到了癌症后期,没治了。”
倭瓜说:“不管是什么原因,你也是超生。你也知道,现在上边对计划生育抓得特别紧,规定非常严格。罚款是不可避免的。”
王大狗说:“罚多少?”
倭瓜说:“考虑到你的家庭情况,适当照顾一下。大队决定罚你伍百,上边要不同意再说。”
王大狗说:“这不是要我的命吗?砸烂骨头卖药面儿,我也不值那么多啊!这房子还没盖好,我早干了腰了,眼下就凭借钱支撑着。”
倭瓜说:“不管你那!就是到地里去刨,也要把款交上。这是国策!”
“要钱没有。要抄家,除了破衣烂裳,连个半导体也没有买过。要进监狱,人有的是,你们看着办吧!”王大狗扭身走开。
……
晚上,玉嫂侧身躺在炕上给孩子吃奶。
王大狗进来,脱下外衣,扔在炕边。
玉嫂说:“大队干部见到你没有?”
“见到了。他们到家里来过?”
“来过。一看没有你就走了。他们找你有什么事?”
“超生罚款呗!”
“你怎么答复的?”
“没钱呗!”
“我看这一刀不容易躲过。要这个小东西干吗?真是个讨帐鬼,生下来就破财。”玉嫂低头看了看孩子,“就叫她罚款得了。”
“那是什么名儿呀?不喜兴,又不吉利。让人一听,胆战心惊。”
“那你说叫什么?”
王大狗思索了一阵说:“叫九妹吧。她排位第九名,又是最小的妹妹,叫起来多亲切。”
“行,挺中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