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日的夜晚,对于雁落崖大队第三生产队的某些人来说,确实是个不平常的时刻。
深夜。大雨刚过,天上还飘落着零星的雨点。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夜色清冷而幽深。
王大狗戴着草帽,披着塑料布,手拿铁锨在河边的地埂上慢慢走着,察看着。
他走到一条水沟跟前,看见水沟己决开一个ロ子,洪水急急地往外流着,口子越冲越大。便急忙搬着石头堵在口子上。
……
同样,三汉整整一宿也没睡上安稳觉。还在傍晚的时候,三汉吃了晚饭,就对老伴说,他要去马头镇卫生院,晚上不回来了,别再等他。
老伴惊疑地问:“你去那儿干嘛呀?”
三汉说:“倭瓜他爹已经住院十来天了,据说没有希望了。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万一今晚要见了阎王,谁知道是前半夜断的气,还是后半夜?还有刘山菊的儿媳妇也去卫生院两天了,肯定也快生了,要是碰巧今天晚上生了,也不知道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
老伴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这关你什么事?你操这叔伯心干嘛?”
三汉一字一板地说:“这事跟咱关系大了。他们要弄虚作假,这两家就多两个人的口粮,他们多分,咱们就得少分。明白吗?”
老伴白了他一眼:“队里这么多人,就你怕少分?”
三汉没好气地说:“要都像你这么想,咱不白白吃亏呀!看看咱三队这帮人,一个个都是呲牙鬼儿,背后议论起来跟老虎似的,一当着面跟猫儿一样,都成了缩头王八。我就看不惯这种事!”说完,抬脚出了家门。
他到了马头镇卫生院,找到院长,把假话说得跟真的一样。说他闺女要临盆了,正坐着小驴车往这儿赶。捎信儿让他到卫生院等着,也好让医生有所准备,提前安排一下床位。
院长说,现在病房不紧张,有几间空闲着。随即领他到一间病房,让他在里边先休息一下,以便等着女儿。
……
深夜,倭瓜的父亲躺在马头镇医院病房里,鼻子里插着输氧管子,手上打着吊针。两个医生紧张地为病人进行抢救。
倭瓜焦虑不安地在旁边不知所措。
不一会儿,两个医生停止了工作,先后直起腰来。
老医生说:“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倭瓜焦急地说:“医生,现在几点?”
年轻医生看了看手表说:“十一点五十五。”
倭瓜猫下腰,摇着父亲的胳膊,哭叫着:“爹啊!你再坚持五分钟,坚持最后五分钟!”
老医生拔下病人的输氧管说:“让你演《南征北战》啊!”
倭瓜说:“我们村人口卡在六月三十号,他要能闯过今天夜里十二点,我就可以多分一口人的口粮。可他……”眼里流出了眼泪。
年轻医生拿下输液瓶子说:“我以为你是真想你爹啊!”
医生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倭瓜趴在父亲身上哭泣着:“我的爹哟!你窝囊了一辈子,到死也还是没出息啊!连最后一点儿贡献也没做呀……”
三汉早等在走廊里。见二位医生出来,急忙走上前去,故意问了一声:“医生,现在几点了?”目的是让医生对此刻加深印象。
年轻医生看了看手表,说:“十一点五十五。”
三汉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病房。
……
刘山菊在抢救室门外不安地徘徊着。看见两个医生走了出来,急忙上前问道:“没抢救过来吗?”
老医生说:“没有,抢救的时候早不行了。”
刘山菊慌慌张张向值班室走去。从值班室屋门看了看屋里的挂钟,扭身往回走着。
倭瓜匆匆地迎面走来。
刘山菊问道:“你爹怎么样?”
倭瓜说:“光有出来的气儿,没有进去的气儿了。能熬到明天就不错,你儿媳妇生了吗?”
“快了,马上就下来了。我叫医生赶紧过来。”刘山菊匆匆走开了。
刘山菊的儿媳妇靠着被窝半卧在产房的病床上,儿子坐在床的下首。
刘山菊进来,坐在床前的方凳上,问道:“有感觉吗?”
儿媳妇有气无力地说:“还没有。”
三汉从门外从门玻璃上往里看了看,急忙闪开。
刘山菊立刻走到门前,把门打开,探着身子往外看了一阵,随后,缩回来,把门关好。
儿子问道:“看什么呀?”
刘山菊说:“有人往里看了一眼,我看看是谁。”
儿子漫不经心地说:“管他是谁呢,咱们又没干见不得人的事儿。”
刘山菊说:“你说这孩子,早到日子了,老不出锅儿,肯定又是个丫头片子,要是小子就不会懒月了。这下儿不用着急了,紧等慢等,还是过了十二点了。”
儿媳妇说:“这有什么办法?我一直在往下使劲,就是不顶用,总不能用手往外挤啊?”
刘山菊说:“我的意见是动手术,剥出来算了,你们谁也不同意。到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孩子也不看火候,关键时候灭火了。”
儿子说:“不是为了省下那项手术费吗?谁知道这孩子会迟到呢?”
儿媳妇说:“我又不是不会生,孩子也不是不认门儿,干嘛非挨一刀啊,多危险呀!”
刘山菊说:“都什么时代了,还老保守,现在剖腹产,是最小的手术,特别容易,跟劁猪一样。不会有危险的。”
儿媳妇说:“再容易也得在肚子上割口子,我害怕。”
刘山菊说:“现在不用害怕了,慢慢等着吧!”
儿媳妇说:“孩子太不争气了,你看,在肚子里就这么笨头笨脑的,没有一点机灵气儿,长大了也不会有多大出息。”
儿子说:“也是,这孩子太牛了,人儿不大架子不小。”
……
时光一晃,已到初秋了。
一层层的梯田上,茁壮的庄稼随风摇曳着,像起伏的波浪。山沟里茂密的枣林遮天蔽日,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亮。蒜瓣似的红枣挂满了树枝,都弯弯的低垂下来,吃力地摆动着。
看来,今年是个好年景。
早熟的谷子全都收割了,而且打完,已经堆在打谷场上。然而,社员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看,却分不到手。因为分配的帐目还没有做好。一年来,各家各户的工分和人口都有变化,必须重新核对。
晚上,社员们集聚在场院里记工。腊月统计各家的人口变化情况。
刘山菊在腊月对面趴着桌子说:“我们家添了个孩子,已不是原先的人口数了。”
王大狗说:“什么时候生的?”
“六月三十日晚上,前半夜。”
“不超过半夜,就得算数,腊月把她家的人口改一下。”
腊月拿出账本,把数字改了过来。
倭瓜说:“我爹是七月一号早晨死的。我家的人口不能动。”
腊月说:“你爹的名字已经勾了。”
倭瓜说:“那不行。快快给我添上。”
刘山菊说:“我亲自问医生了,你爹是十二点以前死的。我当时还特意看了看挂表。”
倭瓜说:“你那个孙女明明是十二点以后才出生,为什么说前半夜生的?十二点的时候我问过你,你说快了,快了就是还没生。”
对山菊说:“我说快了,是说快生下来了,那时候小脑袋已经出来了。只要脑袋出来就算出生了。计算人数儿的时候不是都说按人头儿吗?”
倭瓜说:“光脑袋出来,脚不出来,不能算数儿,没有脚就不能落地,没有落地就是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那怎么能说是出生了?”
“你是胡搅蛮缠!”
“你是无中生有。”
王大狗说:“你们不要吵了。明天都到医院开证明去,回来按证明办事。”
“用不着他们去开,我早已把证明拿回来了,倭瓜他爹是十二点以前死的。刘山菊的孙女是第二天上午生的。”三汉从衣袋里掏出证明信,交给腊月,“你们看看吧!”
刘山菊说:“原来三叔早给我们插上尾巴了?”
倭瓜说:“为别人的事操这么大的心,不怕把心使烂了?”
三汉说:“你们说的是废话。队里这地还有我一份儿呢!为什么让你们白白在我碗里抢粥喝?”
王大狗说:“有这证明就用不着说什么了。”
倭瓜白了刘山菊一眼,小声地说:“白吃恨白吃!”
刘山菊说:“活该!见别人沾点儿光就眼红!”
晚上,雁落崖村大队部里。
金标,大队长对面坐在大桌子两边。
大队长忿忿地说:“这个王大狗,就会给惹麻烦,老搞小包干,公社说这是方向问题,批评咱们政治麻痹,影响太坏了,干脆把他撤了!”
金标说:“那就和他谈谈。”
“在喇叭上广播一下,叫他到大队来。”
“行,要老拖着,公社也饶不了我们。”
大队长起身走到屋角,打开桌子上的扩音机,对着话筒喊道:“王大狗,马上到大队来!王大狗,马上到大队来!”
王大狗很快来到大队部里。
金标,大队长坐在大桌子后边。
王大狗坐在对面。
金标说:“从明天起,免去你代理队长的职务。希望你能正确对待。”
王大狗说:“为什么?”
大队长说:“工作需要,也是公社的意见。”
王大狗说:“我已经过瘾了,闯王才干了十八天,我干的时间比他长多了。”
金标说:“干什么都是建设社会主义,只是分工的不同。”
王大狗说:“叫我来就说这句话?”
金标说:“没别的事,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下来还由年根干,注意和他搞好团结。”
王大狗说:“无官一身轻,剃了光头图凉快,我不会去上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