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王大狗叫玉嫂提前做好了早饭。很快,玉嫂又在堂屋中间小饭桌上摆好了饭菜。
抗美、援朝、春桃、秋莲、入社、素菊、素荷围着小饭桌坐了一圈,严阵以待。
玉嫂把一盘咸菜放在小饭桌上,冲着门口喊道:“他爹,快吃饭!”
孩子们七手八脚,拿起碗筷吃起来。
王大狗挺着胸,绷着脸,严肃凝重,郑重其事地端坐着,一动不动。
入社说:“爹,你怎么这样儿呀!挺吓人的!”
玉嫂不无讥讽地说:“你爹当官儿了,得有个当官儿的样子,不摆摆架子成什么体统?”
春桃说:“爹,吃饭呀,当官就不吃饭了?”
入社得意地说:“爹,你当了官儿,二炮就不敢打我了。”
王大狗说:“以后不准再和人打架。要吃亏让人,待人和气,不要让人家说干部子弟有特权思想。”
玉嫂说:“当官的水平就是高!”
王大狗说:“你少插嘴!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大流氓一个,懂什么?”
玉嫂说:“干嘛我是流氓啊?咱堂堂的二年级毕业,刚当个队长就喜新厌旧了,嫌没文化了,是不是?”
王大狗说:“我不会当陈世美。”
……
吃过早饭,王大狗便走马上任了。他来到十字街头,把“钟”敲得山响。社员们陆续走了出来。
男女社员松松散散布满街头,坐着的,蹲着的,靠墙站着的,都默默不语,死气沉沉的,像一群雕像。
王大狗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漫不经心地抽着烟袋。
王大狗说:“英子,你爹怎么还不出来。”
英子说:“我们没盐了,他要到镇上打盐去。”
王大狗说:“黑旦嫂,黑旦哥呢?”
黑旦嫂说:“我家那只老母鸡老丢蛋儿,他想看它一天,看它把蛋儿下到谁家了。”
王大狗说:“三婶,三叔干什么去了?”
三婶说:“昨晚睡觉,一翻身,把腰扭了。”
王大狗说:“二乔,你男的呢?”
二乔说:“在家睡觉,还能干什么?”
王大狗说:“让他出工吧!”
二乔喜出望外地说:“真的?”
王大狗一本正经地说:“这事能开玩笑?”
“我去叫他。”二乔急急地走去。
王大狗马上又叫住了她:“等等,跟他说吧,这两年的口粮也要给他补上,一两也不会少。”
二乔惊喜万分,眼里闪着泪光,嘴唇哆嗦着说:“老天爷可开眼了,我这就去告诉他。”转身小跑着回到家去。
原来,二乔前两年找了个上门女婿。户口迁来了,可生产队不让他上工,也不分给口粮。理由是娶女婿不是娶媳妇。二乔嫁了人,就应该去她婆家落户。二乔女婿从此成了黑人。
听王大狗这么一说,社员们惊疑万状。一个个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巴,互相观望着。
忽然黑旦嫂站起身,走到王大狗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大狗,我家老三儿的口粮也该给补上吧?”
王大狗望着她说:“你那老三儿不是还没过生日吗?”
黑旦嫂说:“就是啊,去年十月生的,去年的口粮就没给。”
王大狗说:“那时队里早己决算了,过两月就下一年了,还给你什么口粮啊?那怨你怀的时候,没算好日子。”
黑旦嫂说:“换汤不换药,新队长也这么说理啊?”
王大狗说:“就是这个理儿,以后,六月三十日十二点以前生的,今年就有口粮。过了这个点儿就没口粮。这个点儿以后死的今年有口粮。以前死的就没口粮。大家记住了。以后家家都会遇到这种事,谁也别再胡搅蛮缠!好了,大家下地吧!”
社员们站起身,纷纷离去。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
王大狗领着社员们来到地头上。
一棵黑枣树下,庞大的树冠投下浓浓树荫,覆盖着一层洁白的细沙,集聚着三队的男女社员。
妇女们坐在一边交头接耳。
两个老汉用石子在走“憋死驴”。
王大狗在边上铺着褂子,枕着草帽,仰面朝天沉睡着。
几个中年人坐在一起默默地抽着烟袋。
几个小伙子你推我搡地打闹着。
倭瓜半卧着说:“谁能用屁股把这块石头拱起来,我今天的工分就给谁记上。”
愣虎和几个小伙子立刻响应,走到石头跟前,端详着。
四毛说:“我试试。”趴在地上,掀起屁股,在石头上用力拱了几下,石头纹丝不动,站起身来,喘着气。
破锅说:“看我的。”像蛤蟆似的趴着,屁股顶着石头,拼命地拱着,可仍然毫无效果,便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来。
愣虎说:“我来一下。”趴下身子,屁股使劲一拱,“格嘣”一声,裤子裂开一个大口子,露出肉来,急忙站了起来。
倭瓜说:“这小子连裤衩也不穿。”
“穿它干嘛!瞎子戴眼镜!白多一层儿!”愣虎用手捂着屁股,“上哪去缝啊?”
倭瓜说:“让妇女们缝去。”转过身喊道,“山菊嫂子,带针线没有?”
刘山菊摸了摸衣袋说:“有,正好忘记掏下了。”从衣袋掏出一块缠着线的硬纸片,拔下上边别着的针。
倭瓜说:“给愣虎缝缝裤子。”
刘山菊说:“过来呀!”
愣虎说:“我不缝。”
倭瓜说:“去吧,人家等着呢!”
愣虎说:“说不缝就不缝!”
“去吧!去吧!”四毛和破锅走上前去,一人一个胳膊,往前拽着愣虎,愣虎拼命往后拖着,屁股从裤缝里露了出来,人们哈哈大笑。
“别拽他。来了我也不缝。”刘山菊将针线装进衣袋。
破锅和四毛松开愣虎。
愣虎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拿着锄头,慌慌张张往回走去。
太阳晒着王大狗半边身子,他把草帽往里推了推,身子往里挪了挪,又躺了下去。
倭瓜说:“队长,快到晌午了。”
王大狗坐起来,探着身子看了看太阳说:“是不早了,下班吧,下午还来这儿歇着!”
刘山菊说:“还记工分吗?”
王大狗说:“不记工分到这儿来干啥呀!在家睡比这儿不舒服?”
社员们拿起锄头,往回走去。
……
当天晚上,王大狗来到金标家里。
一架葡萄占去了大半块院子。茂密的藤叶筛下星星点点的月光,萤火虫飞来飞去,蛐蛐儿不停地鸣叫着。
王大狗、金标坐在葡萄架边,抽着烟。
王大狗说:“今天开的支委会吧?”
金标说:“两委会,整整一天,明天还要去公社开,真烦人!
“开就开吧,开会也是工作。”
“你的事,人们也议论了一阵。”
“议论我什么?”
“有人告到大队,说你自作主张,让二乔女婿上工。”
“这事要召开社员会,能行得通吗?倒插门是国家政策允许的,人家户口已迁来两年了,不让上工,不给口粮。总不能永远让人家当黑人吧?有的人明明知道不合理,可就是不说理,有的人想说,又怕当汉奸,当卖国贼,都认为二乔女婿是从老虎嘴里夺食,分了大家的口粮,开会肯定办不成。”
“也是啊!二乔为这事老上访,上边就压大队,可咱小队就是顶着不落实。队长可能怕挨社员骂,就拖着,你也算给大队解决了一个老大难问题。”
……
清晨,男女社员集聚在街头,拥满了每个角落,倭瓜、愣虎、三汉、闷头、刘山菊,分别坐在不同的位置。
王大狗蹲在大石头上,巡视着大家。
人们立时安静下来。
王大狗说:“三叔,你的腰好了?”
三汉笑了笑说:“你婶子给揉了一晚上,今天好了。”
王大狗说:“黑旦哥,你那鸡不丢蛋儿了?”
黑旦说:“我用筛子把它扣起来了。”
王大狗郑重地说:“今天都到齐了,我看了看,一个都不缺。今天要干。光歇着,老天爷不下粮食。咱们干,不能像以前那样大放羊了,要变变方式。一共还有五道沟的谷苗没耪。每道沟的地都差不了多少。咱们就分五个组,分别去耪。每个组六个人,自由组合,两天耪完。完不成的扣工,没耪好的返工。组合不上的和妇女们跟我去锄玉米,到了地里,再一块块地包。”
社员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一片嗡嗡声。
王大狗大声地说:“大家同意吗?”
社员们异口同声地喊道:“同意!”
王大狗说:“不同意的说话。”
没有一个人搭腔。
王大狗说:“大家自由分组吧,先成好的组耪近处,依次往远处排。”
社员们像炸了营,东走西窜,你喊我叫,精神振奋,气氛热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