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玲怀孕了。她天天跟抗美追问结婚的事。抗美总是推三阻四拖延着。这天傍晚,他们在街心公园里约会,叶小玲又问起这事,口气十分强硬,看样子,抗美如果没有个满意的答复,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们俩依偎着坐在花架下的长椅上。
叶小玲喃喃地说:“咱们什么时候结婚呀,你总是哼哼哈哈的,到底打算怎么办?”
抗美说:“我考虑现在结婚还不是时候,房子、家具都没着落。等咱们攒下一点儿钱,经济上比较充裕了,那时候再体体面面举行婚礼,比现在慌慌忙忙的要风光多了!”
叶小玲强硬地说:“我肚里的孩子怎么办?眼看着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要让单位的人看出来。肯定会追查的。那时候我怎么交待,我就是做出自我牺牲,死活保护你,但是不是能保护得了?这可是作风问题,闹不好,咱俩会都被开除的!”
“我的意见是马上把孩子做掉!”
“做掉就那么容易吗,谁给我签字?你能去签吗?再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要让单位和家里人知道,我还能出门上班吗?你也应该为我想想啊!”
“我不是不为你着想!”
“要为我着想,就马上结婚。这是惟一的办法,不能再犹豫了。”
抗美苦苦地思索着,沉默不语。
“你说话呀!到了这个地步,你不管我的死活了,是吧?”
“怎么会呢?我不是正在想办法吗?”
“你别想了,没有别的路可走。你就说什么时候结婚吧?”
“我总得和家里说一声吧。”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最近这两天吧,行吗?”
“行,你抓紧时间就行。”
……
两天后,抗美回到了老家。
吃过晚饭,和父母说了几句话,便来到自己的房间里。
春桃侧身躺在炕上,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揽着孩子喂奶。
抗美坐在桌边的椅子上闷着头抽烟。
春桃扬起头看了抗美一眼说:“晌不晌夜不夜的,你到底回来干吗?连个实话也没有!”
抗美动也不动,说:“不是说专程回来看望你们吗?怎么没说实话了?”
春桃冷笑了一下说:“想不到你还这么看重我,值得你专门回来看看!”
“不看重你,还有孩子呢,再说,爹娘也都在家,我回来看看有什么错?”
“谁也没有不耐烦你的意思,盼还盼不到呢!只是我看你这次回来好像有好大心事,闷闷不乐的,我担心你是不是在单位上犯了什么错误,让你回家反省来了。”
抗美生气地说:“我能犯什么错?你对我就没有个好咒儿念!不想好事!”
春桃提高了声音,说:“给你念好咒儿,你当官发财,顶用吗?人家不是在为你操心吗?”
“不稀罕你操这份心!”
“是我太贱!以后我得长点儿记性。把心掏出来让狗吃了,也不会再管你的事,”春桃把头放在枕头上,掩了掩被子,郑重其事地睡起觉来。
抗美抬头看了看春桃,又低下头去,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春桃不时发出轻微的叹气声。
抗美抬起头,看了春桃一阵,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痛苦地又低下头去。
……
抗美回来两天了,一直不敢向家里提离婚的事。但不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回去怎么向叶小玲交代?这天,正好是个机会,王大狗独自在家,他便硬着头皮向父亲摊了牌。
王大狗怒容满面地坐在凳子上。
抗美盘腿坐在炕沿上,一脸沮丧。
王大狗说:“你说说春桃有什么不好?”
“哪儿都好。”
“她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她没有一星半点儿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她。”
“那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叫狼吃了。”
“上班还没有两天半,就当起了陈世美,你还有脸见人吗?”
“我已经没有脸了,见不见人有什么关系?人要是不要脸,就什么也不怕了。”
“你成獭皮狗了,是不是?”
“你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
“你想软磨硬抗是吧?别给我来这一套!什么人我都见识过,你就是孙猴子也跳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
“可惜你不是如来佛!”
“你说我是不是你爹?”
“那就看从哪会儿说了。”
“你说说,哪会儿是,哪会儿不是?”
“你心里明白,用不着我说。”
“我不明白,就叫你给我说清楚!”
“我娘嫁你以前,你不是我爹。嫁给你之后就是我爹。”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你亲爹,就不该管你了,告诉你,你想错了,苦瓜也是菜,后老子也是爹,我管你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我也告诉你,我现在完全可以和你脱离关系,改名换姓,不再叫你爹!”
王大狗怒火中烧,大声说:“好小子!你早些时候为什么不说这句话!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冲上前去,一耳光打在抗美脸上。
抗美一只手捂着挨了打的脸说:“你打吧,打死我,这婚也要离!不离婚,我也没法活!”
“好,看来你比地下党还坚决,六亲不认,宁死不屈。干脆我成全你的英名,叫你大义灭亲!今儿个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你等着!”王大狗匆匆向屋外扑去。
抗美惊疑不定,急忙跟了出去。
王大狗冲进东里间屋里。胡撞乱碰地从屋角扯出一瓶敌敌畏,打开了瓶盖。
抗美扑进屋里,急忙上前去夺王大狗的药瓶。
王大狗拿着药瓶飞快地躲开抗美的手,高高举起说:“是我喝,还是你喝?”
抗美哀求着:“爹,你不能这样!”
“你不喝是吧?那只好我喝了!”王大狗仰起脖子,将药瓶往嘴里倒去。
抗美一声惊叫:“爹——。”慌忙抢夺王大狗手里的瓶子。
王大狗死不松手。
二人争持不下,互不相让。
玉嫂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劈手夺过二人手中的药瓶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不管我了,扔下我你就忍心吗?要死我先死,我死了你再死吧!”把药瓶往嘴上放去。
王大狗立即攥住玉嫂拿着药瓶的手说:“还是叫我死吧,我这后老子已不中用了,你是亲娘,你得好好活着!”
抗美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说:“爹!娘!你们谁也不能死,我听你们的。我不是人,对不起你们,以后一定好好孝敬你们!”
王大狗说:“对不起我们不算什么。重要是春桃,怎么对得起人家?”
抗美说:“是我不好,我太没良心了。”
王大狗说:“你起来吧!以后对春桃好,别让我们生气,就是孝敬我们了。”
“我明白了。”抗美慢慢站起身来。
……
晚上,抗美坐在院子里一截木头上,心事重重地抽着烟。
春桃手拿一件上衣从屋里出来,走到抗美跟前,将衣服披在他身上,慢慢在木头一端坐了下来。
抗美说:“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孩子睡了?”
“刚睡下。”
“你去睡吧!忙活一天也累了。”
“习惯了,不觉得累。”
二人沉默着。
春桃扭头看了看抗美说:“你不要发愁了,我不会难为你的。”
“我发什么愁啊?还没睡觉就说梦话!”
“鼻子眼里插大葱,别装象了!差点儿闹出人命来,以为人家不知道啊?”
“事情过去了,还提它干吗?”
春桃冷笑了一下说:“哼!你说心里话,你就这样善罢甘休了吗?你真的死心了?”
“春桃,棋走一步错。我现在实在是走投无路啊!”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你以为我死皮赖脸,绝不同意,是吧?”
“不不!我非常清楚,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只是觉得对不住你,这句话难以说得出口,是真的!”
“能做得出来,还能说不出来?既然有了这个打算,迟早总得说吧!”
“是,是的。”
“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这样吧,明天咱们到法庭把手续办了。我没有任何要求,一切听从你的意见,孩子给你,你要是不愿意,就归我。”
“你愿意离?”
“不是愿意离,是不得不离。一来我不愿叫你为难。二来强扭的瓜不甜。当男人不喜欢的老婆有什么意思?现在你是公家人了,我已经配不上你,我不能扯你的后腿,影响你的前程。只要你把工作干好,有出息,给家里争口气,我就心满意足了。”
抗美激动地抓住春桃的手说:“春桃,你真好!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以后我要好好报答你!”
春桃推开抗美的手说:“好什么好?要好,你还和我离婚?不要说这样的话,酸溜溜的,我掏出心底儿都不愿听。”
“好,咱不说这些。你说咱们明天就去法庭,爹不同意怎么办?”
“等他知道,生米已做成熟饭,不同意也得同意。”
“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他寻死觅活的,我实在是不敢见他了。”
“你放心好了。他的事儿我兜着!”
“春桃,你真是救了我一命啊!”
“有那么严重吗?难道不离婚你就活不成了?又不是不跟你离。吓唬我干吗?”
“谁不生孩子谁不知道肚子疼。我是蝎子蜇在腿裆里,疼死没法说啊!”
……
第二天,吃过早饭以后,玉嫂在盆里洗着碗筷。春桃抱着孩子进来。
玉嫂说:“有事吗?”
“你给抱抱孩子吧,我们到镇上给他买几块布,做做冬天的棉衣裳。”
“你们去吧。把孩子给我。”玉嫂扯起毛巾擦了擦手。从春桃手里接过孩子。
“待会儿让他睡觉吧。”
“我知道”玉嫂抱着孩子进了里间屋。
春桃向屋外走去。
一排半新不旧的大瓦房座落在公社大院前边。靠通道的第一间办公室门前挂着“冀西县人民法院马头镇法庭”的长条牌子。
快中午的时候,抗美,春桃一前一后从法庭走了出来。
抗美推起放在大门口的自行车说:“咱们到饭馆去吃顿饭吧!”
“还想摆一个散伙席呀?我看就不必了吧。一会儿就到家了,破费那个干吗?”春桃往前走去。
抗美走在春桃身边说:“春桃。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就只当它没有发生过,以后我还是你的亲哥。”
“那怎么可能啊?发生过的事怎么会忘记呢!孩子都活生生的在着呢,历史是不能忘记的,我不喜欢自己欺骗自己,回避现实。记住我们的经历没什么不好。我仍然是你的亲妹妹,你尽管放心好了。”
抗美站住脚,眼里涌着泪水说:“春桃,我心里非常明白,你同意和我离婚,其实是对我最深的爱,为我不惜做出巨大的牺牲,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什么爱不爱的,一提这个字眼我后背就发冷,浑身起鸡皮疙瘩。咱们快走吧,孩子也该吃奶了。”
抗美骑上自行车说:“上来吧!”
春桃抬腿坐在后衣架上。
……
当天吃过晚饭以后,抗美坐在凳子上抽烟,孩子在炕上睡着了。
春桃上炕把抗美的被窝抱在炕沿上。
抗美说:“你抱被子干吗?”
“你到四清屋里睡吧,一条大炕就他一个人,那儿也安静。”
“明天我就走了,就这么一晚上还挪什么窝啊!在哪儿也是土炕,何必搬来搬去的!”
春桃坚定地说:“不行,办了手续关系就不一样了,还睡在一起,成何体统?”
“我遵纪守法还不行吗?”
“我不想再有这种形式,你快去睡吧!”
“你的原则性还真强。”
“我不是没脸没皮的人。”
抗美抱起被窝,无精打采地走了出去。
春桃插上屋门,回身站在炕前,看着熟睡着的孩子,沉思着。猛然,爬在炕沿上,嚎淘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感天动地!
王大狗在门外急促地敲着门叫道:“春桃,开门,春桃,开门呀!”
春桃趴在炕上大哭不止。
王大狗听到春桃的哭声,久久不来开门,便蹲在地上失声地哭了起来。
春桃停止了哭泣,侧耳听了听门外王大狗的哭声。扯下毛巾擦了擦眼泪。急忙把门打开。
王大狗走进屋,气冲冲坐在炕沿上说:“这小子说话不算话,言而无信,阳奉阴违。我跟他没完。他要不把婚合了,我找到单位跟他算帐,不叫领导开除他,我决不罢休!”
“爹,你千万不能再管这事了,离就是离了,合婚还有什么意思?后果也不一定会好!”
“你也不和我打个招呼!他叫你去离,你就跟他去离?干吗光听他的?”
“这事不能怪他,是我主动和他去离的,你不能再生他的气了。”
“难道你也变心了?”
“不是我变心了,我是从咱们家的大局考虑的,大哥不是那无情无义的人,这次回来提出离婚,肯定有他的想法,有他的难处,他是被逼到井沿上,不得不跳了。他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他是从长远打算,是很有远见的。”
“我看是他的杂碎坏了!”
“爹,你别急,听我跟你说。凭大哥的资格,带家属肯定是没有一点儿希望的。政策有规定,凡是单职工,女的可以给孩子转成商品粮户口,男的是不允许的。大哥不离婚,孩子们永远是农业户口。他好不容易参加了工作,吃上了商品粮,不能当辈子就断了弦儿。他在外边另找一个上班的,祖祖辈辈都是商品粮户口,还安排工作,咱们家就改换门庭了。你一辈子辛辛苦苦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让这个家体面、兴旺吗?你说,为了咱们家的前途,我能刁难大哥吗?”
王大狗眼里涌出泪水说:“春桃,你真是爹的好闺女。只是太难为你了,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爹心里过意不去啊!”
“爹不必为我操心。要是不嫌弃我,我就侍候你们一辈子,把孩子抚养成人,给你们养老送终。咱家弟兄多,要是不便留我,就随便给我找个人家,嫁出去就得了。”
王大狗泣不成声说:“闺女,爹难啊,把你嫁出去,爹舍不得离开你,还有这孩子,你们娘俩都是爹的心头肉啊!要是不给你另找个人家,你还年经,让你守一辈子寡,爹怎忍心啊!你娘更不会甘心的!”
春桃含着泪珠说:“你们不要想这些事了,走一步说一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