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怎么也走不出那些“为什么”,可是他一睁开眼睛就像迷蒙之后突然恢复兽性的野兽一样,他清楚自己的位置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他一站起来就把刚才那些“为什么”甩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在嘲笑自己为什么非要想那么多,把自己看成一个接受指令的机器不就没有任何自我谴责的罪恶感了吗?那样杀起人来不就心安理得了吗?可是那么多“为什么”并不好对付,他把它们从自己的思考中甩出去,它们像会穿墙越壁的鬼魂一样又悄悄回到他心里,而且咄咄逼人的又重新坐在他脑海的突出位置,让他痛苦让他犹豫让他不停地自己和自己打仗,在胜负难料的战场上,一会儿“要干什么”胜利了,一会儿“为什么要干什么”又占了上风,就这样两种不可调和的势力在他的脑海里不停的角逐着 战斗着混混乱乱纷纷纭纭搅得他一刻也不得安宁,他的脾气渐渐在这种无法摆脱的煎熬中日益暴躁,让他的精神出于崩溃边缘,好的是,那些面前明晃晃的刺刀大炮飞机坦克挽救了他, 让他终于摆脱了那么多“为什么”的围追堵截,想到这里像冬天被劈头盖了一盆凉水,一下子从那把中国老式木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慢慢走到门口,双手扶着门框呆呆地望着外面黑夜里的冲天大雨,突然他回过头来对身后忙碌的参谋人员大吼:
“常乐集突破了吗?”
暴雨还在猛烈的下着,暴雷在猛烈的滚落,这时候北面的常乐集依然杀得天崩地裂,特务团与冲上来的敌人展开了惨烈的拼杀,大雨中霹雳下到处都是翻滚的厮杀,特务团长张汉召预备队终于把鬼子的又一次冲锋打了下去,激战后的战场漂满尸体,残肢断臂到处都是,突然一道蓝色的闪电把黑夜撕碎,暴雷在不远处落下,一棵幸存的大树瞬间变成齑粉,张汉召趔趄了一下,他大声喊道:
“弟兄们收拾弹药,准备下次战斗!”
他把补充营长王祥发叫来,电光下指着前方:
“鬼子很快就会进攻,我把这片阵地交给,坚决把鬼子给我死死地顶在这里,决不能让一个小鬼子从常乐集冲过去!”
王祥发吼道:
“请团长放心!”
交代完毕,他借着连续的电光看了一下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到天亮还有四五个小时,他趟着水来到2营,把营长薛伦吓了一跳:
“团长你咋来了?”
他用手刮了一下从头顶上淌下的雨水:
“薛伦打得不错!我们要坚守到天亮,尽量给突围部队多留一点时间!”
“团长照这样打下去,到天亮我们全团有可能打光!”
一个霹雳迅速扫过飘摇的大地,扫过张汉召冷肃的脸:
“让我们毫不犹豫的成为民族英雄吧!”
“团长你放心,为了我们西北军,为了A 军,我们也会咬牙坚持到底,直到和鬼子拼光!”
薛伦字高槐陕西榆林人,如果在白天你会看到黄土高原上的千山万壑和常年咆哮的西北风塑造了他特有的西北形象,他皮肤黑红 身材高挑五官分明,深邃的双 眸泛着智慧的光泽, 他善于沟通长于协调, 常常在微笑中能把不同的意见柔合统一,他和张汉召是多年风风雨雨拼杀出来的生死兄弟。
大雨中张汉召向2营交代一些情况,用信任的动作在薛伦胸前轻轻的擂了一下,转身就带着警卫员向常乐集正北的正面阵地跑去,他猫着腰提着那挺轻机枪,冷弹不时从头顶上咝咝飞过,脚下横七竖八漂满了敌我双方的尸体。
雨也慢慢的变小了,英勇的A 军特务团在团长张汉召带领下还在和孤注一掷的鬼子连续拼杀着,随着时间的流逝,特务团的伤亡也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战斗在这个雨夜的最后几个小时进入白热化,最终特务团在鬼子连续疯狂的猛攻下被压缩在村子的东南角,他们被优势的敌人彻底包围了,趁敌人进攻的间隙,张汉召把剩下的几百人召集起来:
“弟兄们特务团的弟兄们!天快亮了,军长也许到了民权,他们安全了,我们已经完成了掩护全军的任务,现在该是我们准备突围的时候了,趁着这阵黎明前的黑暗,我们向东南方向突出去,那里是千里的黄河故道,芦苇丛生杂树茂密沙丘起伏,是摆脱鬼子的好地方,如果我们追赶大部队就会被鬼子追上完全歼灭,现在我们必需另辟蹊径生存第一!”
他手提着机枪,黑暗中模模糊糊看着站在风雨里的弟兄们,他们虽然已经筋疲力尽衣衫褴褛,但那种和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概依然激荡在每个英勇的血管里
“现在我命令薛伦营长率领1营2营剩下的弟兄们为全团开路,向东南方向打开突破口,王祥发营长率领补充营掩护撤退,其余的抬着背着受伤的弟兄们跟着薛营长冲出去,现在整理部队!”
王祥发字铁钟河南许昌人,如果按下暂停键,闪电下他的相貌就会跃然眼前,他身材粗壮,浓眉阔眼,鼻梁平直,双唇丰厚,随张汉召征战多年东拼西杀作战勇猛,为人稳重,任劳任怨,忠心耿耿,掩护撤退非他莫属。
大地在风雨中陷入了一片黑暗,雨越来越小了,闪电还不时地撕破天空
“开始!”
随着一声令下,突围部队向包围上来的鬼子发起最后的猛烈冲锋,几百人同时呼喊着挥舞着狂奔着冲向敌群,在敌人的火力下不断有人倒下,杂乱的人群以共同的意志与冲上来的鬼子在呼喊和枪械的撞击中厮杀在一起,人群在枪刺和砍杀中向前奔跑着冲击着,张汉召抱着机枪不停地向密集的敌群扫射,警卫员轮着大刀 挥着驳壳枪左右保护着他,突然一颗炮弹爆炸了,煞白的电光下张汉召抱着机枪踉 跄一下倒了下去。
在前面拼尽全力的薛伦带领着1营2营向鬼子反复进行猛烈冲击,很快在东南小树林附近打开了缺口,部队在黑暗的掩护下迅速突出包围圈,消失在茫茫黑夜里,部队在无声中索索前行,突然有人大喊:
“团长呢!”
这个声音像霹雳在人群中一震,疾速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猛醒的薛伦手提大刀大喝一声:
“有种的给我来,我们要打回去找到团长!”
冲出来的战士们大叫着又反身杀了回去,满身泥水的突围部队刚冲到村口,耀眼的霹雳中看到大个子赵铁良背着一个人跑来,边跑边向后面挥舞着快慢机,看到接应部队,他声嘶力竭的大喊:
“快!快!掩护我!掩护我!”
又经过一阵血战,特务团终于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摆脱了敌人,消失在一片杂树丛生的荒林里,劫后余生的部队已经疲劳至极,相互牵着衣服摇晃着跑过几个村子,到李家营天已经大亮。
突围部队慢慢行进在五月的黎明里,刚松口气, 阵阵不可抗拒的困倦汹涌袭来,他们咬牙坚持着摇晃着踉跄着,后面拉着前面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
突然背后响起了一片枪声,砰砰啪啪像爆豆子一样,转过身来,只见鬼子的骑兵溅着水花挥舞着马刀向他们席卷过来,这是平坦的荒野,步兵就悲哀的成了骑兵的活靶子,没有一点还手之力,还是机枪手王大雷反应快,顺手抱着机枪,照着冲锋的骑兵群兜头扫射起来,其余的几挺机枪也吼叫起来,呈扇形冲锋过来的鬼子骑兵被突围部队组织起来的火力打得人仰马翻,这时从昏迷中醒来的张汉召用尽最后 一点力气喊道:
“王祥发掩护……快!快点!薛伦快带领部队向右边那片沼泽树林撤退,那样敌人就失去了骑兵的优势!”
薛伦大喊道:
“弟兄们边打边撤向右边的沼泽树林撤退!”
他的喊声还没有完全落地,鬼子的骑兵就冲了过来,战士们边砍杀边撤退,很多跑得慢的被鬼子劈成了两半,部队在砍杀中终于翻过一条深沟退到了树林里,由于那条沟又深又宽鬼子的骑兵不能越过,敌人打了一阵乱枪没再追击,就这样特务剩余的弟兄们摆脱了覆灭的命运,幸好这是鬼子的搜索部队,如果后面再跟着步兵,张汉召的特务团可真就在劫难逃了。
他们从树林里向东南急速撤退,此时三千多人的加强特务团只剩下一百来人。
当他们踉跄着穿过树林太阳已经爬上天空,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血战伴随着一天一夜的狂风暴雨终于落幕了,大地上壕漫塘溢,河道里激流翻卷,鲁西南泡在了这场血与火的豪雨里。
赵铁良呼哧呼哧的背着昏迷的张汉召跟着队伍前进,大力士的他因一夜的拼杀已经筋疲力尽,他赤着脚两条腿总是不听话的打摆,张团长一百多斤像山一样压在他身上,平时他身上负重个百十斤像系铃铛一样,不喘气 不心虚,一气能跑个几十里,可今天这个铁塔的汉子也不行了。
快走出树林的时候,薛伦回头看了看没有鬼子追来,就让队伍稍微停一下,命令刚落音,泥里水里就呼呼啦啦倒了一片。
赵铁良把团长轻轻放在没水的小岗上,把他抱在怀里坐在地上,薛伦和几个士兵砍几棵小树把上衣撕成缕绑了一个简易的担架,又用大刀就地割了些茅草软软的铺在上面,最后他们把团长轻轻的放在上面,由于还没有完全摆脱敌人,薛伦不敢大声说话,顺手折了一根柳条,把那些呼呼大睡的人一个个抽醒,抬着团长又踉踉跄跄的前进了。
由于失血过多,躺在担架上的张汉召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对着一片广袤蔚蓝的晴空,宇宙是那样的高旷无不可比拟,他突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