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老拐走后几天,吃过午饭的张老头午觉醒来,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呆呆的发愣,眼睛红红的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老太太端着一盘麻花过来了:
“你醒来啦……赶快洗洗脸,看我给你拿了什么?”
老头子慢慢的抬起眼皮看也没看:
“我想把那事解决了,小召在家吗?我想直接和他说,再看看他的态度。”
“先洗洗脸再说吧,你看那个癔症样子,好像老天爷该你八辈子觉似地……快去洗脸……这是麻花庄的张老清给你带来的麻花,他来苍钟家商量儿子的婚事,因为有点急事,就匆匆忙忙回去了,这是苍钟家小儿子双喜送来的。”
“真快呀……这个家伙的儿子都要结婚了,要准备一份贺礼啦!”
“你马上都应爷爷啦,人家儿子结婚你说快,真有你的!”
“嗯……这小孩不在眼前就是快!”
“呵呵……你这个老东西还想十八岁呀!过去了,以后就数着一脸褶子过日子吧!”
老太太说着自己吃了起来。
“嗯嗯……你别说……张老清家的麻花还真香……”
老头子瞪着眼睛看着老太太吃着那香喷喷的样子认真地说:
“开玩笑……麻花庄的麻花是乾隆以来的贡品,几百年啦……这张老清看样子还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呀……不过 天津卫也有麻花,但跟这不一样,属于另一个派系……”
“你就别卖了……赶紧洗脸去……等一会儿把儿子叫来,你们爷俩商量一下看咋办,我可给你说,现在孩子大了,有媳妇了,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三句话说不好就发火骂人!”
“你这个老东西真多嘴,这事还用你说,我自有分寸!”
“我不是怕你们爷俩三句话说不好再干起来嘛!”
“他也大了,大学也读了几年,什么不懂呀,瞎担心!”
老头子说着从床上下来,帖拉着鞋,走到外间简单捞了两把脸,拿起毛巾一擦,精神了许多,只是那双眼睛还是红得布满了血丝,他坐在外面的八仙桌傍喝着茶。
“给云娥说一声,把小召叫过来!”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把麻花放在他面前,走出门外看到云娥正在厨房门口和月荷说话:
“云娥 把少爷叫过来!”
云娥回头微微一笑:
“好的 太太!“
说完 这个轻巧的小姑娘像小燕子一样应声而去。
老头子一边喝着茶一边等着,一双红红大眼睛不住的往外瞅着,午后太阳那倾斜的光线已经照到门口的地上,空气里的浮尘照得一清二楚,老头并没伸手去拿手边香喷喷的麻花,他心中有事,没把这盘撩人鼻息的佳品放在心上。
云真睡着了,张汉召正坐在她身边看书,听到父亲的传唤,他轻轻合上书看了一眼睡眠中的妻子就很快出来了,刚走出门,那只正蹲在门口戏麻雀的老黄狗轻轻走过来,望着他慢慢摇着尾巴,他往下一蹲,抚摸了一下它的头就转身去了上房。
“爹 你找我吗?”
老太太坐在八仙桌边,“儿子 快过来!”
老头子轻轻咳嗽了一声抬起眼皮,“你坐下,我找你有事商量!”
张汉召哦了一声,随手拉个凳子坐在旁边,老太太站起身来,“儿子 吃麻花,这是你老清叔送来的!”
张汉召笑着站起来拿起几根给父亲一个,老头放下茶杯摆摆手说:
“你吃吧,最近有点牙不好!”
张汉召又给母亲一个,老太太接过来笑着说:
“呵呵……我的儿子懂事啦!”
张汉召一边吃一边笑着说:
“娘 我都多大了 还不懂事吗?”
老头喝着水抬起眼皮微微的一笑:
“小召 今天叫你过来就是和你商量关于淑仪的事,这事不能这样拖下去,人家等你这么多年,再拖为情为理都说不过去,总得给人家有个交代,你说是不是?”
正在往嘴里送麻花的张汉召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麻花也停在嘴边,过了好长一会儿,在老头子严肃的眼神下他呐呐的说道:
“爹 你二老都这么大年纪了,我也不想轻易惹你们生气,现在什么都变了,我已经和云真结婚了,不能再把淑仪娶回家!”
听到这句话,老头子的那双眼睛就更红了,他把茶杯往桌面上一顿: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非要等你叔给淑仪办丧事不成吗?我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搁,我还出门不出门了,三里五庄 十里八乡的我还咋往人前站?”
张汉召把吃了半截的麻花拿在手里:
“爹 不是这样说,我知道对不住淑仪,可是也没办法呀!时间一长淑仪会想开的!”
听到这样的话,老头子肚里像翻滚的熔岩一样,马上就要爆发,老太太坐在旁边不住的给老头使眼色提醒他:
“儿啊!现在娶两个媳妇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都是大蒲萝里出的,有什么不好呢!我们张家的人少,娶两房媳妇不是多一些子祠吗?人丁兴旺是你爹和我多年的盼望,你就把淑仪也娶过来吧,生多少孩子都不让你们问事,反正我和你爹没 事干,带带孙子我们会高兴的唱着过!”
张汉召低着头一直没有吭声,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看着父母说:
“爹 娘 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做不到,请别怪孩儿不孝!”
听到这些话,老头子的鼻孔越来越大,看他努力控制和压抑着自己的样子,他是不能再容忍了,他要爆发了,他真的要爆发了,只见他瞪着眼睛 砰的一声,用手往桌子上一拍 气呼呼的说道: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说吧 起来转身向里间走去,老太太像面对突然崩溃的堤坝一样,看看老头子看看儿子一下子六神无主了。
张汉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机械的站起来,看了母亲一眼就向门口走去,母亲追出来,跟到台阶下面,张汉召笑了笑,转身回房去了,这时候老头子隔着窗户看着这个一向不听话儿子的背影,狠狠的从牙缝里浸出一句话:
“这事由不得你!”
从他们父子谈话以后,不管是在一起吃饭还是闲谈,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情,在他们有说有笑的闲聊中,好像那次谈话就从来没有发生,张汉召也清楚 这件事情并没有过去,父亲也不会就这样放弃他的打算和要求,只是不知道父亲下一步要怎么办,他只能等着事情的发展,也只能这样了,因为他不想让上了年纪的父母再为自己生气,至少不能加重这件事情的程度。
就这样 不知不觉几天平静的日子又过去了,张汉召不断的出去一个人到自己家的土地上走走,豫东的冬天在一场漫天大雪中终于到来了,云真在点着小火炉的房间里和云娥月荷聊天,他坐在旁边看了一会书之后,就起身和她们打个招呼准备出去。
“云娥 把大衣给我拿来,我要出去走走,这屋里闷的慌。”
云真笑着抬起头来问道:
“你要去哪里呀 汉召?”
“我要外面走走,你们在这里玩吧……”
云娥把大衣递给他说:
“少爷 外面很冷……别在外面玩的时间长了……容易感冒。”
“呵呵……小丫头……会说大人话啦!”
云娥小辫子一甩:
“少爷 我早就是大人了!”
月荷嫂子笑呵呵的,“那我过两天给你找个男人行吗?”
小云娥鼻子一歪,“哼……我才不要呢……留着给你自己吧!”
“呵呵……她已经有了一个……”
“她肥……多一个养着也没事……”
月荷把她轻轻的一推,“臭丫头片子……你以为要男人是养孩子呀 ……”
“看少奶奶这个样子,你也有今天。”
云娥瞪着一双小细眼,“呸呸……我才不要呢!”
“不要?呵呵……她说她不要……除非这辈子你不是女人啦!”
云娥笑眯眯的歪着小脑袋,“哼哼……就是不要你能怎么样……气死你……气死你……”
“呲牙的丫头,不要……呵呵……不要 ……除非你脱掉这张女人皮!”
张汉召披着大衣一个人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向镇外走去,北风是大平原上的猛兽,每当冬天到来,这里就是它的天下了,这个呲牙咧嘴桀骜不驯的家伙,狂奔在这里的城市乡镇 村庄 昼夜嘶鸣着吼叫着,驾着战车挥动方阵扫荡这里的河岸 村庄田野,到处是一片森白的世界。
张汉召顺一条大路向东走去,出了镇子,森白的雪原一望无际,几天的大雪把路埋没了,他并没有给自己确定方向,只是往前走,越往前走就越发显得渺小了,辽阔的天宇茫无边际的雪海无情的夸张的以悬殊的比例把他的背影缩小成了一个可怜的晃动的小黑点。
人类总认为自己很伟大和了不起,其实 我们和大地宇宙相比,无论从存在的物象上还是认知上,是何等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啊!我们以能动的形象来到这个世界,来表达上天一种形式的存在,说句实话只是万千普通存在的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我们并没有凌驾于其它物象的存在之上,只是 我们总是一而再 再而三的给自己错觉, 虚高自己,凌驾自己,总是干一些无知的滑稽透顶的事情,来证明我们错觉中自信的一切,结果总是一次次让上天无情的忽视,总是不肯自醒,总是看不到那可怕的悬殊的比例,沉溺于自欺,直到彻底退出那个属于自己的舞台、物换星移之后销声匿迹。
张汉召在这琼宇之间移动的小黑点正在无意的力证着这种事实存在。
野马一样的西北风裹着雪粒、打着雪旋呜呜地在雪原上奔跑着呼啸着,把张汉召的衣角吹得啪啪作响,越往前走他稳重的脚步慢慢也变得踉跄了起来,他把披着的大衣穿上,并没有因此而缩起脖子竖起那火红的狐狸皮领子,飞旋的雪粒不住的往脖子里灌,融化在他那温暖的肉体上,冰凉冰凉,让他感到家里那些郁闷的压抑都消散了, 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又回到了往昔轻松愉快的岁月, 他顺着河岸往前走,一棵被拦腰刮断的小树横倒在河岸边,被雪埋得只露着一点树枝,那半截断了的树干还直直站在雪中不肯屈服于这场暴虐的风雪。
他刚刚吃力的迈上稍高的被雪覆盖了的河岸,还没有站稳,一阵迅猛的北风裹来,让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刚刚抬起的脚还没有落地,身子往前一倾,顺着较陡的河岸滚了下去,滚到盖着一层雪的冰面上,因为是初冬,河面上的冰凌还没有冻厚实,如果不是全身平躺在河面上,就难逃掉进冰窟窿里的厄运了。
他在上面静静的躺了一会儿,听着身下的冰凌有咯咯的很小的断裂声,他不敢动弹,稍有不慎就可能哗啦一声沉到刺骨的河水里,他望着大雪之后深蓝的天空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听到了冰凌下咕咕的流水声,虽然天空无极得让他有点眼疼,可是他不敢闭上眼睛,深怕闭上眼睛那天空就会塌下来,砸在他的身上,砸碎身下的冰凌,让他无可救药的沉入身下那个冰冷的世界。
呼啸的北风带着雪粒打着旋从河岸上扑下来,灌进他的脖子里鼻孔里 耳朵里嘴里,弥漫了他的视野,突然 他感到上面的天宇和下面的大地同时反方向旋转了起 来,在天地的翻卷中自己不断的飘浮和下沉,他没有什么依靠,也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他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那一点点曾经让他深信不疑的生命主动性,他无法挽救自己,更不用说让这世界停止晕眩的旋转,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
正当他完全陷入天地翻卷绝望的时候,突然从河岸上滚落的一块雪团,飞花溅玉般砸在他的脸上,旋转的天地嘎然停止了,他又重新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正常的平静的意识。他此时清醒的意识到, 身下的冰层正好能够承载着他平躺的压力, 如果坐起来,身下受力面积的减小,脆弱的冰层就有可能瞬间碎裂,他轻轻的翻过身来,平趴在冰面上,看了看前面的距离,他知道此时自己恰好滚在河中间,前行和后退的距离没有多少差别,他笑了笑,就决定用这种奇特的方式爬过这条小河,他把整个身子贴在河面上,伸出两只手轻轻用力使自己的身子前行,拿出足够的耐心,以蜗牛速度在冰层的断裂声中一点一点往前爬,随着时间慢慢的增加,他身后拉下的雪印越来越长,到对岸的距离一点一点在缩短,当他微笑着爬到对岸之后,抬头一看,河岸上站着一只狐狸正望着他,这是一个辽阔雪原里的孤独生命,翻卷的北风吹着它那灰白的狐毛,洁白的世界让它那双深蓝的眼睛格外分明,它望着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望着它 忘掉了身后的处境,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他们都在寻找自己的孤独生命,上天让他们在这里不期而遇,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立意,却过度的铺张着这玉宇琼洁的背景,也许本来就没有什么故事,所以在他们对视之后,那只站在河岸上的雪狐转身离去了,张汉召也找了一个坡度比较小的地方爬上河岸,他站在上面向下望了望这条冰雪覆盖的小河笑了笑, 又转过脸来望一望那个转瞬消失的相遇者,一切都没在一片莽荡的雪白中,最后 他抬起头望着蔚蓝而又深邃的天空,挥舞着双手,用尽平生力气大叫一声:
“哦喝……哦喝……哦喝……”
他还没有合上大张着的嘴,迎面的北风裹着雪团给他灌了个盆满 钵满,他在哈哈大笑中连滚带爬的冲下河岸,站住脚向前望了望,不远的前方是一片树林,这是他家的一片沙树林,徐老三在这里守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