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鬼子的情绪看,他们这些人即刻就会被刀劈枪刺,没有办法,已经尽了最后的努力,在他的心中有个念头正在不可控制的跳出来、一次次地强迫着他进行掂量,如果他抛开一切为了活命,带着他们找到躲藏在苇荡里的部队和邻居们,也许他们一家的性命在这种丧良心的出卖中能够保住,但是在几千年儒家道德的熏陶下,舍生取义是他唯一的选择,因为只要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他不可能用良心贸然突破这种做人的基本底线,如果他为了求生悍然做出违反最基本的道德行为,那么他将不再是人,他将被千夫所指,被人唾弃,就连他祖辈的坟头上也会被唾骂得发虚冒烟。
他思前想后想到人这一生,反正就这几十年,不管再走多远,总逃不过一死,为什么为了再活个十年八年被人切齿呢,他付不起如此沉重的代价,他不想做秦桧,伤天害理活了几十年,死后还不是被铸成铁人千秋万代跪下来给乡亲们赎罪,让后世的娃娃们怒目不齿。
他虽然拿定了赴死的注意,但求生的欲望还是努力的支撑着、让他不放弃最后一丝机会,他知道 鬼子还没到非杀他们的时候,他们要找的是抗日队伍,还想从他口里得出一些线索,他抓住鬼子这个心理竭力装出很无辜的样子,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办法,尽最大努力,在不损害自己做人的荣誉和其他生命的情况下,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和机会来挽救自己和家人以及十几个乡亲们的生命,他大脑正在飞速地选择和组织着合适的话语,寻找着能够稳住这群野兽情绪的措词
“太君 前天夜里我们听到山东方向有咕咚咕咚的大炮声,从那里逃出来的残兵败将不可能走太远,我们村北有一片密林,他们很有可能躲藏在那里,我带着你们去看看如何?”
那个胖鬼子一脸狐疑:
“你的胡编乱造,不说实话 是不是想死啦死啦的?”
突然 一个鬼子用马刀挑出一件沾满血迹的灰布军装
“狡猾的狐狸,这是什么 ? 这是什么的 ?”
王玉坑也不是笨人,他一看事情败露,就随机应变:
“啊!那 那 那……哈哈……阿……哈哈……太君……那是我今天早上去地里干活从路边的草地丛里拾到的,用来垫鸡窝的!”
鬼子握着马刀向他逼近
“不说实话,你们的要通通的死啦死啦的!”
已经想明白和完全放开的王玉坑往后趔趄一下,望着寒光闪闪的马刀苦笑一下:
“那好 太君 你既然不信,我就带着你们再去找一找,说不定,草丛中树林里还能找到一个半死不活的伤兵呢。”
说着 他就带头往前走……
再说赵铁良等人抬着张团长看到情况异常转身又回到青纱帐里,天气如果没有风就会非常闷热,特别是躲在稠密的庄稼地里,像在蒸笼里一样窒息难忍,张团长躺在担架上,没有一点清醒的迹象,修长的秫秫叶和尖利的草叶上都长满毛茸茸的小刺,这些植物的叶片像一把把小刷子低垂在他的脸上 身上,他没有一点感觉,还是那样,蜡黄的脸上没一点血色,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他的呼吸渐渐节奏有力,如果再仔细观察,冷色的脸上也开始往外慢慢渗出一些细微的汗粒,可以这样肯定,他曾经陷入深渊的生命正在慢慢爬上希望的堤岸。
杀回马枪的鬼子正在村里烧房子,打杀着家禽,时远时近不断传来豺狼放肆地笑声,这种笑声如此地狂荡无虞,这种笑声里,没有了中国军队给他们带来的那种不可名状又挥之不去死亡压力,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自菏泽大战之后,鲁西南以及豫东的广大地区再也没有中国军队的一兵一卒,即使有也是些失魂落魄的散兵游 勇,见到他们就会落荒而逃,更别说开枪袭击了,因为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摧枯拉朽的占领者战胜者,看到扫荡一切的皇军就会望风而逃,所以 他们进村烧杀抢掠 搜索散兵游勇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疯狂至极。
把所有生命放入蒸笼里的老天爷终于发了善心,一阵夏日的东南风开始轻轻晃动树枝,修长的秫秫叶和草叶在这阵让所有生命为之一快的动力下像一群调皮的孩子纷纷舞动起来,那带着毛茸茸小刺的叶子在人脸上身上轻扫着,痒痒地在他们身上摩擦着发出沙沙的自然的天籁之音。
几片毛茸茸的叶子反复在团长张汉召脸上刺激着 轻拂着,像少妇爱抚着自己可爱的孩子,那尖尖的小刺不时在不同的部位刺激着他面部的感官系统,产生轻微的刺痛,在他笔直鼻梁上紧闭的眼皮上黄薄的嘴唇上等面部敏感的部位,让这些神经的感触细胞产生细微的神经电波一次次向他的大脑里传导输送,一次次的冲击着已经休眠麻木的神经,这些电波像大海里波浪一样永不停息地向着那些懒郁的神经一段一段地冲击、一段一段地打通,直到打通整个神经系统,进入大脑指挥系统的中枢海洋。
他突然感到飘飞的身躯不知因何坠落下来,那飘飞的裹挟一切的狂莽宇宙间的大风停息了,辽阔的无极无限的广柔玉宇不见了,终于被抛弃,从高空重重坠落,他无法判断方向,也不知究竟在何处,更不知今夕何夕,他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失落和孤独,心中充满沮丧,在陌生的峰峦间,他想呼喊、他想跳起来大叫三声,那些曾经引导他 对他热情和蔼的众仙子还是无视他的一切举动和诉求,在隐隐的轻逸的笑声中飘然而去。
广漠的天地间,荒芜的山峦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巉岩断壁间攀援,乌云一样的紫藤阻挡着他艰难地前行,他没有方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在这落溪如吼的怪岩下,他只知道前行 前行,反正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重回人间,重回生他养他的父母身边,重回他爱过的女人和爱过他的女人身边,重回与他同生共死驰骋拼杀的兄弟中间,那里有他的特务团,那里有他的 A 军,那里有他的军长周迅雷,他是他们中的一部分,离开了他们,他就会失去自己的存在。
现在 他突然感到上天也充满着哄瞒和欺骗,他本不想离开那些朝夕相处的兄弟,可那些众仙在巧言令色中不由分说带他离开了坚实的大地,在回望和犹豫之间,突然浩瀚的宇宙天风骤起,他沉重的身体也随之失去重量,在星际间飘荡,和窝云一起旋转,就这样他在狂莽的天风中失去了方向 失去了时间 失去了自己。
此刻又是他们突然停息那狂莽的天风,把他无情的丢弃,他已经精疲力竭,他努力用颤抖的手脚攀爬着,不知不觉已无去路,他面对万丈的绝壁,不知如何是好,正当踌躇之时,突然被无形的力量猛推下去,他绝望的大叫一声重重摔在大地上,大概过了一百个天旋地转之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死,朦朦胧胧之中,他感到自己又误入了谁的领地,那些不知名的风影怪象,正用一把把尖利的刀剑胡乱的刺痛着他的脸,他虚喊一声睁开眼,经过数次的重影之后,他惊奇的看到,哪里什么鬼怪刀剑,而是一些绿色的庄稼叶子,透过绿色的空隙往上看,极目中一碧如洗的天空是那样的高远广柔 是那样的浩瀚宁静。
啊!他终于又落实在蓝天下 大地上!
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所有的飘忽和旋转都已停息,他可以参照自己的位置 参照自己的存在了,他感到现在的自己是那样的实在那样的踏实,他不再有所怀疑,他很高兴,可是 他要想发出表达心情的微笑都是困难的,更不要说用手指掐一下自己的鼻子面额感觉下生命的疼痛了,他努力倾听着自己的呼吸是那样的均匀有力,心跳也充满了节奏和力量,慢慢地一些数字和词语也被他成功的链接成一些足迹,1938 年 麦熟 5 月 菏泽 机枪 大刀 雷鸣 暴雨……这些残缺的破碎的甲骨 竹简……经过一番颠倒和排列,终于读出昨日一段醒目的记忆……
他清醒了 他彻底清醒了张汉召彻底清醒了!
他怀着惊奇的心情,努力地转动着眼珠,看着朝夕相处的战友,熟悉而又陌生的赵铁良,他还是那个脸庞,可那身让人倍感亲切的灰布军装哪里去了,怎么换上一身普通老百姓衣服,他想问为什么,想和他们说话,想大叫一声,可是他的喉咙像是被万千大铁锁锁住一样,没有力气冲破和撞碎这些障碍,可是 他从没有放弃这些企图,而且越来越强烈了。
啊!那是徐兜 那是甄金棠 那是梁风楼……他们都汗流浃背地伏在他身边,一张张屏吸肃面的神情……注视着前方……稠密的庄稼地……有点热……
从望远镜里薛伦看到十几个村民被日本鬼子捆绑着,焦急的汗水直往下淌,村长王有顺用信任的眼光看着他,两个人伏在芦苇荡里一阵低语比划,只见薛伦转过身来手指头对着班长秋凡生一动,会意的他拨开芦苇爬到薛伦附近,一番耳语之后,只见秋凡生对几个身边的战士用眼睛一点名,爬过苇荡后面的沟坎,猫着腰一溜几个汉子消失在一片杂树林子里,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村子的东北方向就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间或手榴弹的爆炸声。
正在无计,准备就地屠杀被抓村民的胖鬼子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得一愣,知道事情不好,旋即上马,一阵野猪似地嚎叫,带着骑兵呼啸而去,这帮野兽边走边向捆绑的村民开枪, 机灵的王玉坑一看来了机会, 一个眼色, 被抓村民四散而去,由于鬼子匆忙开枪,加上村民机灵躲闪,又熟悉地形,没有受伤的。
东北方向的枪声也渐渐远去,最后完全消失了。
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告诉敌人,这里还有小股中国正规部队在活动,放肆的鬼子就是抢掠村庄也需谨慎了。
乡亲们又在芦苇荡里躲藏几个时辰,袭击鬼子的一个班安全撤回后,他又向四周派些侦查兵,周围远近仔细侦查一遍,确实得知附近没有敌情,才和村长一起带着大家走出芦苇荡。
这时候从鬼子乱枪下逃生的十几个人也陆续回到村口,吓得惊慌失措的王玉坑看到村长嗷嗷叫:
“我的娘啊!要不是东北角一阵救命的枪声,今天我们这十几个人就完了,那个胖鬼子地方都找好了,正准备架设机枪,枪声爆炸声突然响起……”
王村长半开玩笑地说:
“哈哈……你个冒失鬼,今天算你命大,要不是队伍上派人把鬼子引开,你们今天就要和张苍海他爹一起走了。”
“哎呀!我的娘 好险,那我得谢谢薛营长的救命之恩。”
说着 这个滑稽的中年的汉子当真不当假地连连向薛伦作揖:
“谢谢 老总谢谢老总……谢谢老总……的救命之恩。”
薛伦赶紧上前扶住他:
“乡亲们 别这样客气,你们不也收留了我们 救了我们吗?”
说着 他转过身来面对所有村民大声说道:
“乡亲们 我们是一家人,鬼子祸害的是我们所有的中国人,抢掠的是我们所有的田园,焚烧的是我们所有的房子,他从不问是李庄还是张庄 姓王还是姓赵,所以我们不论哪里的人 男的 女的 老的 少的 所有的中国人都要携起手来和鬼子拼到底,把他们赶出中国去!”
乡亲们听到这些激荡人心的话语,为之一震,几个年轻后生高喊着:
“对!就是要和他们拼到底就是要和他们拼到底!”
躲在秫秫地里的张医生和苍头大爷以及警卫班的兄弟们早已被五月的天气热得通身汗水,突然一阵激烈的枪声过后,看到鬼子迅速消失了,他们正准备抬着张团长回村,一直守卫在张团长身边的年轻警卫战士王国林突然大叫起来:
“班长 班长 班长……团长醒了 团长醒了……团长醒了……”
这个年轻的战士像得了世界上最大的头等奖又惊又喜地大叫起来,他那一双细长的小眼睛,激动得都眯成了一条线,核桃的小嘴努力地咧出一排细碎的小白牙,活像一个快活的小麻雀。
大家不约而同的转过脸来惊喜地望着张汉召——
“啊!团长醒了 团长醒了 团长醒了……”
一直担心团长的薛伦和众乡亲都从村口涌到秫秫地边上,大家围着张汉召又惊又喜,七嘴八舌和他打招呼 向他招手……
薛伦伏在他身边,看到团长睁开眼睛看着他……悲喜交集的他情不自禁的眼里盈满泪水:
“团长 你可醒了……断断续续……三天三夜了……”
从死人堆里把他背出来的警卫班长赵铁良看着团长咧开大嘴嘿嘿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