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看门的大狗不知为什么又在附近发起了像模像样的攻势,可能是想在主人面前摆出一副认真负责的样子,从吠叫程度一眼就看出它在虚张声势,在主人转脸呵斥几声后,它也就知趣的蹲在一边清闲去了,村庄里的群狗听到事发地没了一点声息,它们稀稀拉拉的咣浪几声也陆续退出这场深夜的护家声援。
小村的夜变得又深又静了。
“走 先去看看你们的团长!”
他们三人顺着胡同左拐右拐在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中向村外走去,快要出村时,村长低头模模糊糊看到白天出殡时撒落的一地纸钱,他疾走的脚步突然停住,转身抓住他们两个:
“哎!对了,我们不去北关了,张苍海不是还在家吗?这小子是开封教会医院的医生,他爹是被土匪的快抢打伤的,他回来给爹治病带了不少刀子钳子夹子,尽是些明晃晃的家伙,他是个外科医生,我们何不去找他?”
苍头叔突然也明白了
“你看我这个老不死的,把什么都忘了,光想着北关的老中医王世存了,把这小子给忘了,他爹也是红伤,这不正好嘛,这小子一定有办法,这下子你们团长有救了!”
卢晓松听到后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只是他安奈住心中的喜悦连忙向他们道谢,说着 三人转身向张苍海家走去了。
刚穿过一道胡同,村长疾行的脚步又停下来
“苍头叔 他爹刚刚过世,人家的心中正悲痛着呢,他会给帮忙吗?”
“会的 会的……这小子没少读书,明白事理,大事比我们懂得多,他一定会帮这个忙,再说 你这个村长找他,看在老邻老舍的份上他不会推辞,走 找他去!”
院子外门开着,这是本地习俗,如果谁家老了人,不管是白天黑夜是不会关门的,他们来到门前,边进院子边喊苍海的名字,这家的人并没睡觉,听到有人从外面进来,有个身穿重孝的年轻人贴拉着鞋走出来(豫东 丧事孝子是不能正穿鞋的)。
“啊!有顺哥 苍头叔 深更半夜的你们咋来了……有事吗?”
“苍海 我们正找你呢,有件急事需要你帮忙!”
有顺和苍头叔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那个穿着重孝的年轻人二话没说问道:
“病人在哪里……赶紧把他抬过来,让我看看情况!”
在全村群狗的热情护送下,特务团剩下的百十来人抬着团长进村了,他们把张汉召抬进张医生的家,放在还没有来得及拆掉的灵棚下面,不一会儿棚子下面点了几个火把,张医生马上拿来医疗器械,放在一边的凳子上,团长躺在简易的担架上,紧闭眼睛,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呼吸微弱。
张医生用盐水泡了一下手,打开受伤的部位一看禁不住啊了一声:
“伤势不轻,得马上手术,再拖延就有生命危险!”
神情一下变得肃然的张医生转过头来。
“苍头叔 你赶快架火把水烧开,我要给器械消毒!”
大家伙在张医生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在厨房一阵呱嗒呱嗒的风箱响过之后,手术正式开始了。
张医生给张团长打了一针麻药,把消好毒的器械摆在身边,就弯下腰熟练地开始操作,他轻轻动了一下伤口,只见张团长微微痉挛一下,拨开於血医生终于看到 一个四五公分的弹片深深嵌在左胸部位,下面就是心脏。
“唉!关键时候阎王爷还是心软了……”
张医生看了一眼昏迷的患者, 熟练地操起手术刀, 轻轻划开紫青的受伤部位,就这样三四个小时过去了,张医生不时的转过脸来让人给他擦拭脸上的汗水,医疗器械不停地在瓷盘上叮叮当当地响着, 立在周围照明的士兵也不知换了多少回火把,疲惫不堪的张医生终于直起腰来, 把一个Z 字形的弹片叮当一声丢在手术的瓷盘里,他仰起头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尽到了最大努力,剩下就看患者的造化了!”
薛伦边给张医生擦汗边感激地说:
“谢谢你 张医生 谢谢村长 苍头大爷!”
“他的命真大……这块弹片再深一厘米就触及到心脏啦!”
大家看到团长有了一线希望,悬着的心开始落下了。
“你们谁是负责的……请来一下!”
薛伦放下手里的东西,向张苍海敬重的行了一个军礼!
“张医生 我是营长 叫薛伦 请你吩咐!”
张医生也没有客气:
“那好 你跟我来一下!”
他们转身来到草屋下,张医生小声告诉他:
“我实话告诉你,患者的伤势很重,要想活命就不能跟你们再走了,如果他命大,至少要躺一个月才能抬着走,现在是五黄六月,天气潮湿炎热,伤口很容易感染发炎,一但感染,治愈的希望就不大了,目前 他失血过多 身体很虚弱, 重伤在身,经不起长途的行军打仗了,至于军旅之事我不懂 不敢妄言,从患者的身体出发,我觉得,你们要是不丢下他的话至少在这里住上一个月,这件事情需要慎重考虑。”
一听要等一个月,薛伦有些犹豫,心里想着,这里安全吗?鬼子的搜索部队随时都会光顾这里的每个村庄,又想到团长的伤势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沉吟一会儿没说话,张医生扶着他的肩膀。
“要不这样吧!反正你们就一百多人,在我们这里住上一个来月没问题,负伤的在这里养伤,身体好的到各家各户收麦种地,你们有百十杆枪,土匪顽杂再也不敢在这里横行霸道了,再一个国家到了这种地步,外寇入侵,山河破碎,你们为国家打仗受伤受难,俗话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嘛,你们在这里吃的住的我和村长商量一下问题不大。”
薛伦犹豫了一下:
“这能行吗?”
“呵呵……你就听我的吧,我是开封教会医院的外科大夫,现在战火连天,到处都是枪炮声,反正我也回不去了,这段时间 正好给你们的团长和伤员治病,国土这么大,在哪里不能抗日呀,只要有腔热血,只要是七尺汉子,哪里都能顶天立地,哪里都能和小日本干!”
薛伦听着这个爱国医生一番滚烫的话语激动地说:
“谢谢你张医生 你是我们部队的恩人,我们一定不负你的希望,坚决和小日本干到底!”
“别这样说,如今山河沦落百姓罹难,每个中国人都应该有一份抗日救亡的责任,本人也不例外,我也是喝黄河水长大的,也是这片土地上养出来的汉子,我也要为国家为民族献出一份自己的力量!”
东方破晓的云彩一点点亮了起来,五黄六月的晨风没有一丝凉意,热烘烘地吹拂着村庄的绿杨娇柳,吹拂着村庄外滚滚成熟的麦浪,村庄的围林里,鸟儿也从五月的夏夜里醒来,站在翠绿的枝柯上开始黎明的啼唱,一会儿整个村庄就成了一片歌声的海洋,又一个豫东的黎明到来了。
给团长做完手术后,疲劳至极的官兵在张医生家的院子里横七竖八的睡了一片,只有村子四周撒布的哨兵衣衫褴褛地守卫在自己的岗位上。
忙了一夜的村长和苍头大爷稍事休息一下,又早早起来挨家挨户通知村民多做些饭食招待这些为国家与鬼子殊死拼杀的英雄,平时懒散的村庄今天早晨却早早的冒出了诱人食欲的袅袅炊烟。
连续做了一夜手术的张苍海医生此刻也伏在张汉召的床边睡着了,他轻轻打着鼻鼾睡得是那样的安然,这是一个带有宗教色彩的知识分子,他戴着一副近视镜,具有所有知识分子的特点和性格,做事细心认真 一丝不苟且极负有责任心,从他的言谈举止可以判断出,他深受西方宗教文化的熏陶,但那种流淌在他血管里的东方人的性格并没有让他深深拘泥于宗教文化和道德的范畴内,在他的言谈里、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激烈的碰撞后所形成的处世哲学尤为明显,他终于宗教又热爱自己 的祖国,这就是一个教会医院里的医生张苍海,一个弥漫而又透明的汉子。
已经是日上三竿,村长轻轻推门进来,他放轻脚步来到张汉召躺着的床边,看着他依旧昏迷不醒,同情心还是让他有点唏嘘,他念过私塾粗通文墨,深受儒家爱国思想的影响,有很强的家国观念,对于大是大非问题清晰明了,他看到张汉召那张焦黄的脸,一种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最大努力帮助他们照顾他们,让他们尽快恢复健康,重上抗日杀敌的战场。
村长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典型的豫东风格,风沙涤荡的脸上彰显着坚毅的秉性,那副厚重的嘴唇,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他的精明和彪悍,他是那种具有号召力的人物,他的号召力来自于那种坦荡公正的处世原则,他在这个普通的豫东小村子里说话做事很有分量,因为他知道来自公正的力量,他非常清楚自己目前在村民心中所处的位置都是“公正”二字赢得的,失去公正他将失去公信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张苍海家的门外陆陆续续来了很多接抗日官兵回家吃饭的乡亲们,都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他们被这些死里逃生的钢铁汉子所感动,为昨晚没把他们迎进家门而后悔,知道情况以后,朴实而又善良的乡亲们马上升火做饭,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这些在他们心目中最尊贵的客人,他们慢慢聚在一起,悄悄地低语着, 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害怕惊醒这些酣睡中的汉子,就连怀里抱着的小孩子也没一个啼哭的,都睁着懵懂的眼睛,明亮而又模模糊糊的看着院子里睡觉的人群,不知不觉中他们和他们走近了连在了一起,他们成了他们,他们融入了他们,他们和他们同负劫难,他们和他们同赴国殇,他们就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就是他们自己。
又是一个下午的两点多钟,太阳以它五月猛烈的热情高悬在无云的深蓝的天空,热烘烘地烘烤着大地上的一切,成熟的小麦在五月的夏风里仅有的一点水分正在慢慢被蒸干,麦芒早已炸了起来,整个黄淮平原越来越趋于金灿灿的黄色了,如果你是一个累月汗水的耕耘者,此刻站在田间地头,在这滚滚金色的麦浪边,不管你的心情因世间的其它事情变得多么的沉郁和沮丧,此刻也会淹没在让你不能不欣慰不喜悦的海洋里,因为这是一种丰收的喜悦,这是一种辛勤耕耘者根本无法拒绝的喜悦。
在这里 我想换个角度换个高度给你描绘一下豫 鲁 苏皖组成的黄淮大平原,如果你站在空中俯瞰我们的祖国,在它的东方完全由生命力强劲的芦苇组成的主色调, 这种喜欢密集丛生的植物以惊骇的气势所形成的绿色波涛,以村庄为顿号以田野为逗号覆盖着 翻卷着 席卷了整个大平原,在这个阳光强劲 水分充足的夏日世界里,正以它固有的茂盛的生命力蓬勃的铺张着 生长着,简直就是一个青翠欲滴的绿色海洋。
如果你是光屁股在这里长的居民,你一定不会忘记,那间生在芦苇脚下的芦苇菊,这种紫色茎杆的小阔叶植物,散发着特有的沁人心脾的味道,还有那在沙沙芦苇里摇曳的金色小花朵,是那么的精致和美丽,在它生命的哲学里,似乎从没有被覆盖 被掩埋的感觉,夹杂在茂密的芦苇丛中,以特有的生命气质色彩努力的彰显着 展示着它那永远不可忽视的生命美丽和活力。
这里的村庄撒落在芦苇海洋里,这里的农田也是汗水和锄头与野性十足性格顽 强的芦苇经过长年累月较量后才开垦出来的,你看那 现在被称为田野里的春秫秫,在夏日丰足雨水的催促下一口气长出两米多高,这种高大作物组成的方阵严整威武 的站在夏日的田野里,成为麦浪滚滚里的另一种风景,在这个修长身材的植物组成的绿色世界里,芦苇和着其它野草又倔强的在它们的脚下丛生起来,在这种青纱帐的世界里,如果一个人躲在里面,就是迟迟之间也休想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