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夜风也加快了步子,在草庐里高卧的战士们朦朦胧胧的听着风动乱柯的呜呜声,整个森林在夜风号角下发出了阵阵的林涛,像千军万马把战士们慢慢地卷入了铁马呼啸的轮台之乡。
撒在四周林子里的岗哨,每个人都在呜呜的夜风中听判着 洞察着周围的风影和异响,有的哨位在沙丘上,有的在大树下,有的在水泊旁,无论从哪个方向走近的人和动物动都难逃过他们警戒的视线。
随着张汉召伤口的加速恢复,创伤的地方正在生长新的肌肉,时不时感到一些隐忍的疼痛,他静静的躺着,无论怎样的刻意都不能自然入睡,睁着眼睛望着黑洞洞的房顶,听着外面滚滚的风涛林浪,仿佛自己置身于无边无际波涛起伏的大海, 他和他的房子卧榻就是那漂浮在万顷波涛里的一叶孤舟,像树叶随时都会被起伏跌 宕的波涛所吞没,他努力撑着这个在危险境地的孤舟与风浪搏斗,他一定要带着这一百零八条生命驶向那有价值 有意义的理想彼岸,他要带领他们冲杀在轰轰烈烈的抗日疆场上,他要为他们生命的价值负责,他要为他们生命的意义负责,他要从这里重新出发,他要把抗日的武装拉起来,他要做一个智慧合格的战斗者 指挥者,他要从这一百零八人开始一直指挥到千军万马,他要 他要实实在在做一番天地英雄傲 立在中华民族抗日的潮头。
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一沟一坡,他是一个置身于炮火硝烟 血海尸山的军人,他不再是童年领着一帮孩子在沙山树林里玩打仗的孩子头,想着自己的童年是何等的快乐和豪迈呀!那时候 他带着自己十几个小伙伴,冲锋在几十米的沙山上,一个 命令,他们就会从山顶翻滚而下,一个命令他们就会飞快爬上十几米的大树,勇敢的从树上跳到松软的沙丘上,他们都是他的贴身家将,挥手所指 无不披靡,而今他要真真实实在父老乡亲面前领兵打仗了,他既对自己和这支部队的未来充满着信心和期待,又感到了自己肩头实实在在的重量。
自从因为自己的婚姻和父亲激烈争吵之后负气出走,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已经整整过去十六年,如今家里的爹娘身体可好……田园是否依旧?
啊!张飞镇张飞镇近在迟迟同在一片月辉下的生我养我的村庄,此刻此刻一个不孝之子将以怎样的面目与你相见?
想到这里怎不让他思念 让他挂肚牵肠,十几年了 自己的爱妻杨云真是否还活着这个世上,她肚子里的生命是男还是女,如果他们都活在这个世上,我们的骨肉应该是一个翩翩的少年或者是一个婷婷玉立的姑娘,为什么骨肉非要分离,为什么恩爱定要风去云飞,那个嫁给他一天日子没过的童年的竹马之妻李淑仪还好吗?十六年了,她是否又嫁作他人妇?他想起世间诸多命运左右下的生命,想到自己,还是禁不住地有些悲伤和心酸。
张汉召跌宕的思绪又从遥远的十六年前回到眼前,夜风在他草庐周围掀起阵阵林涛,像千军万马一样席卷着战士们深深的睡眠,他身旁深睡的鼻鼾声此起彼伏,偶尔也会响起换岗的轻呼声,他在这样的夜晚在家乡土地上怎么也睡不着,十六年前的事情不知怎么了,一下子都从尘封多年的世界里涌了出来,让他无法克制的将自己的思绪一次次还原到过去的岁月里。
他无论怎样关闭自己的记忆,都不能把这些强烈的往事拒绝在今夜的思绪之外, 杨云真 李淑仪 父亲 母亲……就连那棵门前的老榆树也以不容商量的口气挤了进来……
他此刻才深深地感到,这副血肉之躯毕竟来自这个小村庄……来自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他不能拒绝,他也没有理由拒绝……
他翻来覆去也无法摆正他们的出场顺序,他也不能丝毫改变他们过去的每一声带着热气的话语以及随着话语的那些鲜活的表情和情绪,因为更改那些定了型的场景和情节,无论如何固执的不容商量的历史时光是绝对不允许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从这个林涛阵阵的草庐里剥离,一个是现在的观众一个是历史的演绎者,该上场的时候必需在过去十六年前的那个场景和过去的那些形象演绎定型的人生故事,该笑的时候,就要笑 就要真实的笑出那个时候的每一片情感和风雨,该哭的时候,他也要不折不扣地哭出那个时候的每一段自己必需表演的凄凉和悲情,幸福……回头……微笑……眼泪……怒吼……绝望……他在收拾着关于过去的每个属于自己人生的词语。
回忆是被动的,永远也改动不了过去的结果和结局,回忆是主动的,闸门的钥匙握在自己手里。
她还在吗?她在哪里?我的孩子在哪里 ?
这几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思绪里,尤其是杨云真的面容,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地微笑着……愤怒着……绝望着……刺伤着他那内心深处的已经结痂的伤疤,让他疼痛……又重新流出殷殷的鲜血,让他的每一条神经痉挛着,让他的每一个细胞颤抖着……深深的自责又一次迅猛地席卷了他的整个身心,让他心潮难平 久久不能入睡。
张汉召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草庐外面的树林终于风停涛息了,在黑暗里漂浮的他也不知不觉在纷乱的回忆中沉了下去,沉入黑暗的无底的深渊,没有方向看不到堤岸,他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阻止自己在这无边的深渊里下沉,一直沉到这个黑暗的大海底层,他感到汹涌的波涛在头顶上翻卷咆哮,他绝望的同时努力地寻找着使自己浮出深渊的机会,哪怕一根稻草。
面对无边的深渊和黑暗, 他感到生命是那样的被动, 沉浮升降完全由不得自己,冥冥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又怎样浮出海面的,可是在如山的浪涛中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黑暗,他看不到生命的海岸,他就这样被浪涛拖拽着 推送着一会儿感到陆的地坚实,一会儿又感到无边的浮虚,他虽然看不到这一切,但他能够感到自己这副来自尘世的血肉之躯正在被动的被大海的浪涛一次次推上海岸,又一次次落入不定的涡流带向深蓝,
他毕竟是一个进化了千年万年的生命,没有适应就没有今天生命的世界,适应是生命一步步从过去走来的唯一法宝,所有的生命因为适应还将走下去,他张汉召也正是在纷繁的生命浪涛中学会了适应,学会了随波逐流,有时候 虽然他内心里极其反感 及其抵触,但现在的他,那种愤怒时就跳起来大吼一声来表达自己的意志和诉求的简单举动已经不存在了。
他知道 生命在向复杂化行进。
他在翻滚的波涛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出于这种境地 按照他那种强烈的渴求要断然放弃这个正在被愚弄的生命,可是 可怜的他 在威严的命运面前是那样的被藐视,连作出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正当他沮丧透顶的时候,听到了有人在说话,待他撬开沉重的眼皮时,但丁 但丁怎么可能是意大利的但丁,他可是人世间唯一个带着 凡身俗体进入地狱的诗人,顿时让他感到惊恐万分毛骨悚然大汗淋漓,难道他也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真的胡涂了,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难道我已经死亡了?没有啊!我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既然没有死亡,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丁的出现无疑这里就是十八层地狱,如果真是这样,我是不是正在面临审判、即将受尽酷刑的审判————那肉体和灵魂的审判?”
他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情,但丁走过来了,在滚落岩石的台阶上,他分明已经看到他清晰的面部表情,我望着他 努力地站起来,挣脱套在身上的 沉重枷锁,大声向他喊道:
“尊敬的诗人!尊敬可佩的伟大诗人!请停下来我想问一问我张汉召此生并没有犯下任何良心上的大错,为什么 为什么把我突然降到这十八层地狱?”
面对他的询问,那位中世纪的诗人惊愕地转过脸来回问一个公元前的亡魂诗人,然后低下头来掐指细算,A B C D甲乙丙丁 子丑寅卯的沉吟良久
“张先生 你是杀过很多人,但上天并没有怪罪于你,因为人间泛滥起来的许多罪恶的生命需要剪除,世界才能变得清朗和平静,你本是天地一杀星,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正是为了执行上天的用意,正是因为你秉承了上天的意志,它才没有把你投入脚下岩融滚烫的炼狱,你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你在年青时坑害了一个痴心爱你的女子,还有她给你十月怀胎生下的一个爱子,都是你的软弱都是你的糊涂,让他与你骨肉分离,上天之所以安排你到这里,除了让你继续执行杀戮和扫除那些世间罪恶的贪婪的生命之外,另外还有一条,那就是当命运安排你们相逢的时候,让你痛彻心扉的对他们母子加倍的补尝和爱护……”
话语刚落张汉召稍一走神,一阵黑风起处,但丁那位来自中世纪的诗人飘然而去,随后就听到镣枷和狱门的开关声,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几个凶神恶煞的恶鬼不由分说就把锁链套在他的脖子上牵系而去,穿过两道门廊,拐进一个阴森恐怖的大厅,在惊魂中一抬头突然看到庄严的审判台上正坐着令人魂魄沮丧的老阎王,刚被牵进来,位于两侧护法行刑的恶鬼就呜呼阴威,还没有等他惊魂落定,一声惊堂木咣的一拍,众恶鬼齐呼:
“下跪!”
魂魄镇定之后,他想着,反正已经到了这里,在战场上从来就没有怕过死,堂堂的大丈夫哪里能有下跪之理,大不了就是一死了之!
他昂着头站着,那位昏坐在审判台上的老阎王手掂生死薄喷唾细捻,一阵纸张呼呼啦啦之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瞪着昏花的老眼一阵喧呼:
“此人还没有到死亡收命的日期,念他是上天派来除恶斩魔的杀星,暂且给他点尊严,在人世上他毕竟是个赳赳武夫,现在让他屈膝下跪,他将难以继续为人,让他站着听审!”
“张氏 汉召 字文楷出生在下界华夏国度河南界,刚才在审判前褒扬其忠实的执行了上天的意志,但是纵观前三十多年的人生,你在人间却犯下了非故意之罪, 死罪暂免活罪难饶,在悠悠的人世间,在你生命跌宕的青年时期,因为爱你让一双母子颠沛流离 受尽了苦难,险些丧命,你还让另一个女人为你苦守空房十六年,这都是你的活罪,依阴律需要对你惩处 以加警示!”
张汉召仰天一叹:
“唉……我罪有应得……”
又是一声丧魂的惊堂木。
“现在对张氏 文楷 宣判如下:
根据上述公诉,罪状清晰明白事实清楚 证据确凿,犯罪嫌疑人供认不讳,念其认罪态度较好,依照阴司刑法第一百二十八条 第七款之规定,判处剜形,拉下去立即执行!”
老阎王瓮声瓮气的宣判话音刚落,一群负责行刑的恶鬼就一拥而上,把张汉召拖到门外的行刑台上,用绳索把他捆绑个结实,一个豁嘴兔牙的厉鬼手执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来到面前,还没有等到张汉召反应过来,撩开他的上衣当胸就是一刀,在鲜血喷溅中咬着牙熟练一旋,弄出一些肉来,左手紧紧篡住,看着他一脸阴森轻蔑一笑,猛地一拉,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袭遍全身,他一声惨叫:
“啊……啊啊……”
整个宇宙在他绝望的惨叫中开始震荡 碎裂 分崩离析……
“怎么了 怎么了 团长?”
躺在旁边正在熟睡的人被他深夜的一声大叫而惊醒,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张汉召赶紧动了一下身子:
“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都睡吧 都睡吧 !”
门外站岗的小郑也冲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
出了一身冷汗的张汉召感觉到胸口还在隐隐作痛,回想起刚才那个荒唐的噩梦他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了,强烈的内疚又让他的思绪不得不再次回到远去的那些难以回首的往昔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