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汉召失魂落魄从大王寨回来之后,不吃不喝倒头便睡了一天一夜,起初云真还以为他喝多了酒,可是 连续睡了这么长时间,到底是什么样的酒让他醉得这么 厉害,爹娘也来了好几次,坐在床头叫他喊他,他闭着眼睛好像没有一点感觉,趴他脸上闻一闻也没有多少酒气,给他做的饭一次次端过来又一次次的端回去,外人谁也不知道这个张家的大少爷得了什么病,到了第二天压黑的时候,云真和公婆都耐不住了,他们派人请来一个医生,张汉召像死人一样在床上躺着,须发全白的老中医坐在床头“望闻问切”了一番,也没有弄出个之乎者也来,最后不得不摇一摇头叹着气说:
“很遗憾 我医术短浅,从脉象上看,我没有切出任何异常情况。”
张老头把老中医送到门口,老中医城府的对他说:
“张将军 贵公子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需心来治,老朽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其实 就是那个老中医在临走的时候不说,他们老夫妻两个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只是不能言明, 作为父母他们还是非常明智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不想过早的介入,以免好心变坏事,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虽然心中猜想到其中原因,但是儿子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还是让老太太乱了方寸,你看她心疼的抚摸着儿子的头, 坐在床头不住的抹泪, 云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默默的坐在一边,并没有像婆婆那样泪眼婆娑,平静的表情下大脑在高速的运转,她把一切可能的东西都有秩序的排列在大脑里,然后再沉着的有理有据的进行甄别,哪些是不应该的,哪些是应该的,重新分类之后,那些看上去隐藏很深的应该,还是被她重点网罗出来了。
她心里想着,出去一个下午,就突然得上这病,真是蹊跷,这到底是什么病?答案已经被这个聪明的渔翁撒到了网里。
她坐在张汉召不远的一个凳子上,回想着他们过去的一切。
她和他认识的太突然太巧合,她是一个理性思考和感知判断型女子,在他们的相遇中,她凭感觉第一眼就判断出这是一个不错的男人,虽然有时候突然会干出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但他的心底和出发点是好的,就不甘寂寞和平淡的性格而言,这一点正是她的性格和内心所求的,不管她承认与否,他们的结合完全是性格相投的结果,她虽然和他接触的时间很短,对他的了解也肤浅如纸,但凭感觉,她就十 分放心的认为,他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并且到现在这个感觉一直就没有变过。
就这样 年轻的她,在感觉强有力的支持下,没有给自己太多的时间思考和观察就草率的嫁给了他,在相处的这么多的日日夜夜里,她从没有感觉到他有丝毫的不可靠,相反随着他和她生活的加深,她越来越感到自己这辈子嫁对了人,她是凭着自己的判断和感觉嫁给他的,可当时她对他的家庭情况 社会背景 一点都不了解,她只知道他是一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至于其他,她从来就没有更深的询问过 思索过,在强大生命力的驱使下,她也不想过问和考虑除爱以外任何并不重要的东西,这也是突然陷入情网的年轻女孩面对婚姻的一个通病,在依靠自己感觉的同时,她们又把这一切都交给了那个令人摸不着 看不见而又感觉左右她们的命运,她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对于自己所作出的决定和做出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在她人生的字典里,后悔二字只属于那些无知的优柔寡断的傻瓜,在她的处世概念中,总是这样一副态度,后悔什么呀?大不了重来,已经成型的事情,并不会因为后悔就能够按照你的想象所发展,经过自己问心无愧的努力挽救,在一切于事无补的时候,她就会微笑着选择放弃。
这就是杨云真,一个面对世事从容淡定的女子,一个把自己生命打理得很潇洒轻松的女子,一个独立意识很强的女子,在命运突然向她发难时,她有一个处变不惊的良好心态。
就这件事情而言,仅凭一个女人敏感的直觉,就隐隐感到看不见的危机正在向她一步步逼近,虽然她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可她并不知道这逼向她的到底是什么,她已在无意识之中不知不觉的微笑着挺起了那美丽的十六岁的胸膛,准备冷静沉着地应付不知什么时候从哪个方向扑来的突然打击,这是一个智慧基因合成的女子,她是绝对不会在与命运的较量中让自己处于被动地位的,面对命运的诱惑,她具有能够放弃一切的气魄,这是她战胜一切险恶最得力的法宝,什么时候她也不会在世俗的取舍中哭哭啼啼,更不会在命运掀起的波浪里失去自我任由摆布和沉浮。在她生命的哲学里,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情况,她都不会忘记张扬自己生命的意志,哪怕是早已知道最后的结果就是灭顶,她也不会有丝毫的妥协放弃自己变得苍白的诉求,命运可以藐视她的生命,但绝对不可以藐视她意志的存在。
看着张汉召这种情形,她已经模模糊糊印证了自己的判断,丈夫不是肉体上的疾病,他一定是遇到了情感上的或者精神上无法逃避的必须作出选择的事情了,看着他紧闭的眼睛,以及早已风干了的挂在脸上的泪痕,她突然感到,天可能要塌下来了,她虽没有擎天之力,可她并没有胆怯,并没有就此乱了方寸,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面对即将要发生的这一切,因为这个时候命运已经不容辩驳地把她安排成了一个被动角色,这个令人猜不透的命运,大概想看看一个被动者是怎样把自己演绎成一个令人自豪的主动角色。
当一个生命陷入这种境地的时候,聪明的智者会毫不犹豫的选择面对,并不是因为生命里注定的勇敢,也不是因为能完全把握这件事情的走势和发展,而是没有办法,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都别无选择。
面对这个无法逃避 无法躲掉注定扑向她的狂飙恶澜,倍感孤单是每个生命陷入困境和灾难的第一感觉,有的人面对这一感觉吓得方寸皆失 魂魄游离,因为对比的力量已经提前把他压垮了,有的人面对这一感觉,不会再考虑早已明了的结果如何,这个时候他寻求的就是那个最后的自我,像那被渔夫甩上岸的鱼,明知不免一死,它为什么不躺在岸上静待死亡,却徒劳的还在岸上翻滚 跳跃和挣扎,这就是一种根植于生命深处的永远对决和反抗的自我。
束手待毙是懦夫 是可怜虫,看看大千世界生命,看看那些站成队形徒手等待敌人屠杀的人群,有时候人还不如动物。
杨云真可不是那种等待命运摆布的人,那柔韧不屈的个性也不可避免的决定了她的一生,在想到这一切之后,她的心反倒安宁和平静了起来,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命中注定的劫难并不是逃避就能够消除的,她暗暗的做好了心里准备,自信的她已经开始微笑着面对自己了。
到了第二天深夜,所有的人都回去了,只有她一个人挺着肚子坐在丈夫身边,房屋外面无边无沿的黑暗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席卷了所有存在的物象,只有那走惯夜路的风在院子里的树上紧一阵慢一阵的进行着夜色的旅行,房间里油灯那昏黄的暗光努力支撑着这个空间里的光明,尽管它尽了最大努力,想尽可能的满足这个房间里主人的希望和期待,但是那些远离的家什还是不可挽回的纳入了黑夜的权杖之下。
房间里很静,除了呼吸,就是落下一粒灰尘都能听到着地的声音,这一切都是因为心静 因为神宁。
躺在床上的张汉召突然几声紧凑的咳嗽之后翻身醒来了。
“云真 请你给我倒点水!”
正在数着自己心跳和呼吸的她带着预料中的惊愕转过身来。
“啊!你醒来啦!”
说着 她及着鞋摇摇晃晃来到放着热水瓶的方桌前,把洗净后倒扣的茶杯拿起来,打开瓶盖倒了一杯,她端在手里,茶水里的温度瞬间传到了杯壁上,烫着她那双细嫩晰白的小手,让她感到疼痛,可她并没有让人看到很热的样子,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样的一个性格,喜欢把什么事情都做得不露声色,为了尽快的使茶水降温, 她细心地一边走一边用嘴吹着。
张汉召慢慢的折起身子坐了起来,一脸疲惫的样子靠在床头边,半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云真看着他要急着喝的样子,就灵机一动,又转到方桌跟前,把茶杯放下,然后双手麻利的摆开所有倒扣着的五个茶杯,让这一杯水分别从所有的茶杯里走过,这样茶水里的热量很快就被那五个茶杯的杯壁吸收了,茶水的温度也就很快降下,就变得适口可饮,这个快要做母亲的十六岁女子,最后用小口轻吒了一下,就摇着 大肚子给他端过来了。
“文楷 可以喝了。”
“谢谢你 我的爱妻 我的恩人!”
他接过茶杯 心情沉重的望着妻子声音沙哑地说道:
杨云真静静的望着他微微的一笑, 她听到丈夫这样情感凝重的口气,要在平时,她也许接着话茬倒在他的怀抱里撒娇嬉戏,可此刻听到这样的话,她心里好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同样是平时生活里的一句话,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说出来,让她感到难受的同时又是那样的不可接受。
虽然她心里感到有件事正在因为她而发生,可这件事情还是那样的模糊不清,她真的想发疯似地摇着丈夫的肩膀问个明白问个水落石出,那样就是被牵上刑场也死得清楚明白 痛快淋漓,那种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压抑让她心里难受极了。
没有办法,命运压在身上的重量她必须承受,逃避是每个遇险者的第一反应,可是当命运把逃避的所有路口全部堵死,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云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深深的清楚此刻冷静沉着的重要性,她知道这场戏早已开始,只是还没有到她出场的时候,她不能打乱剧本的剧情提前登场,那样本来或许本着简单趋势向前发展的剧情会突然改变方向,向着她不想要的又始料不及的情况发展,那样本来流速不快的河水就会因为她突然的加入而变得跌宕起伏 激流飞泻 漩涡丛生。
她在把握时机,她想把命运设定的激流舒缓下来,她想变被动为主动在这条翻转激荡的河流里站住脚,赢得微笑 赢得存在。
现在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感觉,凭感觉判断一切,凭感觉向前推敲,她力争把这件冥冥之中正在向她扑来的这件事情看得清楚一些,哪怕能看到是方是圆,哪怕能看到一些模糊的棱角。
她虽然年龄不大,可是在这十六年的生命里,她知道这世间的事情有时候不能操之过急,需要等待 耐心的等待,也许扭转事情发展的契机就会在等待中瞬间出现,只要你是一个有准备的人,命运是不会慢待的, 一旦抓住机会,就可能变被动为主动,一举扭转乾坤,改变事情的发展方向,在运动哲学里,这就是被动的主动原理。
世界是个运动的世界,作为生命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并不特殊,我们也是普通运动的一部分,我们的喜怒哀乐 我们的悲欢离合也在这个原理的范畴之内。
“文楷 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我除了为你担心之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这片土地上,在张飞镇在周围几十里的这个豫东平原上是不会有人欺负你的,是不是遇到了实在无法解开的难题,就是无法解开也不至于把你难成这样啊! 我们已经是夫妻 生死与共的夫妻,有什么情况不能共同面对呀….. 你真让我为你心疼!”
张汉召苦笑一下,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又闭上了他那沉重浮肿的眼皮,昏黄的煤油灯照着他那张变得憔悴的脸。
一只小虫子绕着灯火飞来飞去,就是不离开,嗡嗡的翅膀把灯火打得一晃一晃的有些不稳,杨云真转过头来,看着那只绕灯飞舞的小虫,想把它驱离危险地带,可是她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
因为一旦生命陷入这种境地,被某种现象所吸引 所诱惑,外力根本无法改变命运给它设定的方向,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它的死亡飞行,在她犹疑的一刹那,那个痴情的追求者终于悲惨的葬身于灯火,瞬间万劫不复,一切都结束了。
一丝悲凉的唏嘘在云真的心里升起,她很快从飞蛾扑火中清醒,站起来,轻轻拉了一下半椅在床头的丈夫,在他背后塞上枕头,好让他坐的舒服些,然后深情望着他,静静地彼此只有心跳和呼吸,灯影在模糊中给他们两个反复进行着存在的剪影。
这就是女人的细微之处,在无边无际的生活中,恰恰都是这些细微的照顾能够震颤一个人的心,特别是喜欢顶天立地 呼风唤雨的大男人。
云真并没有再继续问什么话,她就这样守在他的身边静静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
夫妻是距离最近的生命,从生活中可以看出不仅仅体现在肉体的融合,更重要的是心灵的融合和化一,这一切的条件就是让人为之生为之死的情感,一旦生命间没有情感,生命的融合就会变得苍白,夫妻就会变成陌生的路人。
夜色的河流并没有因为他们两个生命之间的静息而停止流淌,在波澜壮阔的无声奔流中在一切看上去形于静态的存在中在所有视觉和听觉都无法的触及中,以伟大静默的气魄涡旋着 席卷着存在内外的一切物象和思维。
她坐在他的身边,用一双小手握着丈夫因为无力而滑到一边的手,看着的他 静静地看着他,他闭着眼睛,斜靠在床头上的脑袋慢慢的歪到了一边。
她握着他的手想了很多,这只手曾经趴在她家的大门外扬起来向她发出求生的呼唤;这只手曾经攀住一个十六岁姑娘的肩膀在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里练习走路;这只手曾经在桃花如海的日子里采摘花朵集成花束跪下来向她乞求令人激动的爱情;这只手曾经在北方一个小学校里的夜晚,他们在一起共同饮下生命之爱的夫妻交杯酒;这只手曾经在夫妻逃难的一个风高天黑的夜晚把战战兢兢的她拉上躲过劫难的大槐树;这只手曾经扶着她在船工的悠悠歌声中一起走向外婆的白洋淀,这只手 这只手啊!曾经牵着她经过千里的辗转来到一个陌生的叫做家的地方……杨云真握着这只手就像握住自己的心一样,让她思潮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