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王掌柜人称老榆树皮也非等闲之辈,趁小狗子套车的机会,有一句无一句的和张汉召聊着,他朦朦胧胧地感到这个张大少爷悠闲中暗含着一些焦急之色:
“张少爷 你不是又在这十里京城给你老子写下什么大买卖了吧?”
“呵呵……王掌柜 你这么瞧得起我……看你说的……哪能啊……自从去年惹出那个乱子之后,被老爹狠狠打了一顿已经痛改前非,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永远胡闹下去呀!你说是吗?”
王掌柜眼含笑意把他全身上下瞟了一下:
“呵呵……是啊!你大了,该知道怎样做人了,你爹也一把年纪了,就让他消停几年吧!”
“呵呵……那是那是……”
“张少爷 不是我老糊涂说你,你知道 你暴打张金龙的大公子,你爹里里外外花了多少钱吗?给你说你都不信,整整五千大洋啊!如果不是央求吴大帅出面摆平这事,你能在这京城读书吗?什么都别说了,体谅 体谅你爹吧!”
过一会儿 小狗子套好车子,张汉召谢过王掌柜转身出门,一撩衣服跳上车就穿门而去了。
正走着张汉召突然塞给小狗子五块大洋,这个机灵的小猴子吃惊地瞪着眼睛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本来口齿伶俐的他突然结巴起来:
“张少爷 你 你……怎么了?我可不敢要你的大洋,回去让王掌柜知道,看不把我的狗腿打断……不不……不……我不要……”
他结结巴巴说着, 一只手拿鞭另一只手颤抖着就往外推……
“少爷 我不能要……你有事……就就……就……直说……我听您的吩咐……我来货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佩服你的为人……我愿跟着你学好……为你孝犬马之劳! ”
张汉召瞪着眼睛不带分说,就呼啦一下给他装进口袋:
“你再啰嗦我就掌嘴!”
小狗子这才收下,一挥鞭:
“喔……喔……珈……”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脸来小声说道:
“少爷 你看 你看……你这是干什么……小狗子坐上车就是你的人了。”
他看张汉召只顾想心事没有理他那二脸,这小子有点得寸进尺。
“少爷 你是不是又‘出手’啦?“
张汉召既没肯定也没否认,只是抬起眼皮瞅了一下:
“好的 我知道了少爷,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单凭你吩咐!”
张汉召知道这小子不敢二心,就小声对他说:
“狗子 不瞒你说,我今天在西郊扈家庄打死两个人,一个是警察局长的儿子,另一个是他的跟班,这两个无恶不作的恶棍实在让我们忍无可忍了,前几天他带着一帮打手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学校把我们班的一个女同学抢掠而去,把人糟蹋个半死,玩腻之后就扔到西郊一片荒草丛中,要不是碰上附近的农民搭救也就死在那里了,不得已我们四个跟踪追击把他们打死了,这事不敢告诉王掌柜,他知道,非得又把握弄到那个地窖里不行,上次差点把我憋死,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如果躲在京城被郑天豹他爹那帮狗警察捉住非死不可,等我爹知道只能收尸了,所以这次没告诉王掌柜,我要设法逃出京城,只有这样才有生还的机会。”
小狗子听着心里暗暗叫苦:
“我的天……你……张少爷……不想活命了……敢太岁头上动土……完了……完了……”
小狗子赶着车顿时全身出满了汗,他知道这不是一般的马蜂窝,可他不能让少爷知道自己很紧张:
“少爷 你可给京城的老百姓除了一大害,明天 各大寺院非得有很多人烧香……请佛祖保佑你不可……我对那个畜生也恨得牙根疼,去年夏天,就是这个郑天豹,我赶车去接老爷,去时和他走对面,他带着一帮狗杂种驾着马车呼啸而来,我躲避不及,没来得及让路,他下车就给我两个嘴巴,那熊掌一样的巴掌唰唰……落在脸上,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当时我真想拽出车杠和他们拼了,眼看着他人多势众,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就把牙咽在肚里陪个笑脸过去了,想起这个恶棍都恨得牙痛,我曾经诅咒他不得好死,看看这下灵验了吧……”
张汉召看着这个机灵的猴子只是笑了笑:
“你给我出了一口恶气, 少爷 你说怎么办吧?我听你的,反正小命就这一条!”
张汉召拽拽他的衣襟:
“我们现在就去转圈胡同夏三毛家!”
小狗子瞪着一双麦糠眼惊愕半天,嘴巴大张着:
“少爷 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这个龟孙可是个警察,他奶奶个孙,他还是南大门一个小头头啊!”
张汉召看着小狗子吃惊的样子笑了笑:
“你放心,这小子我了解,过去我待他不薄,我想但凡有点良心他是不会出卖我的!”
“我听你的少爷, 你交际甚广, 想不到狗窝里也有朋友, 不过 我还是有点担心,当人面对一堆袁大头时能把握住自己的不多,你要小心哪少爷!”
“呵呵……这次出城非他不可了……”
说着 小狗子一甩鞭,穿过徐家涝, 拐过青杨胡同只剩下一箭之地,说到就到了,印象中,小狗子也和张汉召来过这里一趟,由于他去的地方太多,没有记在心上。他们转了一个弯,绕过那棵百年的老槐树,就到了夏三毛的家门口,机灵的小狗子双手勒住马缰绳,那匹壮实的大红马跳了一下车子就停了下来, 小狗子飞身跳下来,砰砰拍了几下糟黑的老木门,过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
“你找谁呀?”
习惯见面熟的小狗子笑嘻嘻送上一张嬉皮的狗脸:
“大娘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兴隆货栈的小狗子呀!”
老太太哦了半天,才放松一脸蜘蛛网一样的皱纹。
“哦!我的天 你看我这双老眼真是瞎了,昏花的什么也看不清了,来……来……快进来,把车子栓在那棵歪脖子树上!”
小狗子向身后正挑着吊帘往外看的张汉召一摆脖子,张汉召甩帘跳了下来,在老太太惊愕的眼神中,闪身进了院子,转身关好门,用手竖在自己的嘴上嘘……了一下,拉着老太太没说话就进了屋:
“哎呀!你看我这眼神,这不是张恩人吗?快快……坐下!”
坐定后,待张汉召把事情简单给老人家说了一下,老太太掂着竹皮茶瓶给他们倒了两碗茶,颤抖着放在早已脱皮的老方桌上:
“张少爷 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什么也不要说了,你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多年前 我家在安徽遭了的水灾,田园房屋一场大水被冲了个干干净净,没办法 我和他爹带着三毛千里迢迢来京城投亲,亲没投成,他爹却一病不起死在一个小客栈里,在我们哭天无泪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你张少爷出钱给一个素不相识人买了一口棺材,找个乱葬岗子才把他爹安葬了,又给我们租了一间房子,让我们暂时有个落脚的地方,断断续续我们的生活才算有了一点着落,靠着一点祖传的熟皮子的手艺算慢慢稳定下来了,勉强能够维持生活,谁知 福无双至 祸不单行,没多久三毛突然得了一场重病,一点微薄的积蓄也被花得一干二净,再也没钱治下去了,我们被医院撵出门外,绝望中在家慢慢等死,眼看就不行了,又是你 我们的大恩人从天降,送他去京城的大医院,花了那么多袁大头才把三毛的命从阎王爷的手里夺回来,非亲非故你这样对待我们,我们一辈子 我们下三辈子都报答不完哪!生意做不成了,这不 又花钱给三毛找了个差事,让他到南城当门军,不是你张少爷,我们怎么有今天呀!说不定 我们三毛的骨头都沤烂了!”
张汉召望着大娘的脸静静听着:
“大娘 可别这样说了, 虽然我们是两省,可我们是黄淮一方水土,我们是乡亲,你们在异乡落难,就是我不帮也会有人帮的。”
这时候隐隐约约听到院子外面响起一阵阵警哨声还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老太太一惊指着小狗子说道:
“小哥 快把你的轿车子赶进隔壁那个长满荒草的院子里,免得让人生疑。”
只见小狗子应了一声,话音没落,人已经飞出门外了:
“少爷 你先别急,在我们这里暂时安全,这里是南门附近,都知道这是门警夏三毛的家,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找到这里来的,等三毛下班回来,你们再好好合计合计……看怎样才能混出城去,你先坐着,我给你弄点吃的,还有点混合面,我给你卤个锅盔吧!”
“大娘 给你添麻烦了!”
老太太摇摇晃晃去了灶房,他为了缓和自己焦躁的心情,慢慢地有心无心的看了看他们母子租住的这个小院子。
这是一所老式的小院子,从结构式看不知道主人建筑这样的房子究竟是出于何种用意,既不像一般京城的四合院,又不像十分落魄的户主人家,具体从哪个朝代而来也无从考究了,反正经年的风吹雨打日头晒,在悠悠岁月的剥蚀下,已经进入了风烛残年的光景,经年烟熏火燎的房梁很难辨别出当初的颜色,墙板朽土脱落,铺地砖已经被习惯性的踢踏出一道明显的凹痕,朽糟的柞木窗棂上叠沓着往年的窗纸痕迹,有的还依稀可辨,红的白的花的交替杂沓着,院子里那棵不知是谁栽的山榆已经长出串串嫩绿的榆钱,不停地在春风中摆动着绿色的枝柯,刚刚归来的燕子正站在山榆的枝头呢喃生命的春色。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小狗子把车赶进那个长满荒草院子,任那匹枣红马随意采食,他不时帮大娘跑来跑去,院子里老太太喂养的几只老母鸡,在窗棂上的鸡窝下悠哉 悠哉转了好几圈后,振翅飞上那个简易的窝巢,太阳下去后,京城三月的傍 晚还是很冷的。
正在这时 只听院子外面有几个人嘟嘟囔囔说话:
“……小扇子 你们两个明天早一点上岗,这几天事情多。”
“嗯……好的 头儿。”
几个杂乱的脚步咕咚咕咚远去后,就听到拍门声:
“娘 开门!我是三毛……
接着就是老太太出门的回应声:
“哎……知道了……知道了……别拍了!”
老太太慢悠悠的把门打开,进来一个人,一身“黑狗白脖”的警装,此人大号夏洪海,字江鹏 安徽怀远人,大高个 长方脸,宽眉深目 笔挺的鼻梁 厚厚的嘴唇,为人仗义,善于结交,这就是在南门一带人称“三哥”的夏三毛。
张汉召知道夏三毛回来了,可还是有点紧张,他害怕这小子后面跟着人,他了解这小子,虽然他收入不多,可他非常好客,家里常常进进出出一些狐朋狗友,为了以防万一,他顺手拽着小狗子躲到隔间的薄篱后面。
在院子里,夏三毛和老娘唠叨几句就甩步跨进了门,左看看 右看看屋里没一个人,他背对着门口偷偷一个冷笑,就把那二尺的警棍咣当一下仍在桌子上,然后自言自语的说道:
“呵呵……我夏三毛也有走运的时候,他张汉召的人头可值五万大洋啊!我和老娘这辈子再也不会受穷了,可以娶个媳妇人模人样的过日子啦!唉……这人的运气要是来了挡都挡不住,这不财神爷给我送到手了,官升三级不说,那白花花的五万大洋就够我晕一辈子的啦!”
张汉召和小狗子隔着缝隙看到夏三毛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的做美梦,立时就丈二的和尚莫不着头脑,他们满心的狐疑,难道这小子真地丧了良心?
停了一下,夏三毛黑着嗓子说道:
“出来吧 里边的——老天爷给我送来的五万大洋!”
过一会儿他看没动静,就又从牙缝里浸出来一句话:
“自觉点,我可不喜欢对文人动粗!”
夏三毛头也不抬,一只手垂在外面,另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并拢嘴吹起口哨,发了狠的张汉召、头一摆给小狗子使个眼色,两人噌地一下跳出来,大胳膊郐住夏三毛的脖子提了起来,夏三毛一只手插夹在口袋里,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比划着,两只离地的腿在半空中乱踢腾, 喉咙里呜呜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会儿嘴唇憋得黑青,就差眼皮向上一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