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人生哲学里,崇尚恬淡唾弃争斗,这样的人生诉求就形成了这样的民族性格,看一看中华民族的战争史,那不场战争不是因为自卫而战的,这是一个喜欢用文化征服的民族,战争的征服只是这个民族拓展和扩张的一种附着手段,翻开这个民族辽阔的版图就不难看出这些。
大王寨是距张飞镇十里之遥的另一个平原上的小镇子,两镇的共同小学就在大王寨内,这个小学是两个镇子里比较富裕的人家集资兴建的,为这两个镇及其十里八村的后生们初步入学读书的场所,学校里的老师都是聘任的,也大都是三里五庄的有学问 新思想的青年,社会的变革正在被人们慢慢的承认和接受,大部分人都看到了这一点,他们都认为接受新思想学习新知识是一种必要和时尚,所以以前的那些儒学先生 孔家子弟也就丧失了教书育人的主导地位。
李淑仪也就是这个学校的一个教师,她从南京金陵女子学校毕业之后,就毅然选择了回乡任教,说句实话 是因为她的心里离不开这片熟悉的土地,离不开这片土地上她熟悉的一景一物,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有她的父母亲人,这里有她童年的一切快乐和梦幻,这里有她心中的那个人,这里有她的爱,这里是她的人生目标,这里有她的完整人生。
然后 按照着这里的风俗,和他一起教书育人 朝朝暮暮 生儿育女,和他们的祖辈一样, 在这片土地上度过自己生命的时光,这就是一个普通女子一生最大的诉求,作为旁观者,真的无可厚非。
张汉召跨出大门, 碰到那些曾经熟悉的街坊邻居,不断地停下来和他们打招呼,耐心的听着他们问长问短,这不刚走到柳树胡同口,就迎面遇到了一个中年妇女,她是童年伙伴小木墩的母亲。
“哎呀!这不是小召吗? 回来这些日子也没出来过,这是去哪里呀?小野兽……”
张汉召一愣,望着这个一双大眼睛周围布满皱纹的女人笑呵呵地说:
“老嫂子 这么多年了 你还没有忘记我的外号呀!”
她身材高挑,黄河的风沙成年累月吹走了她那女人丰满的神韵,她看上去更加边条和干瘦了,没有变的就是她那说话的语气和姿势,你看她岔开双腿、一双干柴棒子掐着腰的样子,就知道她还是当年的她,时光的流逝除了体型以外,其它的地方一点都没让人发现她不是她了。
“呵呵……能忘记吗?你小的时候、常常领着一帮虾兵蟹将,打打杀杀 替天行道,弄得我们左邻右舍鸡飞狗跳,你们那一帮臭小子可没有让我们睡过一个安生觉呀!”
“是吗?我现在可不是土匪野兽了。”
“呵呵……都娶媳妇啦……马上要应爹了……再淘气……你媳妇会打你屁屁股的!”
张汉召眯起眼睛看着她笑着说:
“老嫂子 让我看看……哟……哟……你的身体还是那样精神……看你一点都不显老……”
“呵呵……老了 不行了……人老从腿上先老,你看着腿不好使了,走路开始摇晃了……”
这个五十多的老嫂子,一辈子和那个叫铁牛的叔伯哥哥生了十一个孩子,前十个没有一个活到两岁的,小的时候模模糊糊的觉得她经常抱着死去的孩子在院子里那棵老核桃树下哭,她的前十个孩子也都是这样在那棵老核桃树下送走的,张汉召童年的小伙伴木墩是她的第十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木墩一生下来的时候,他们就给他起了一个结实牢壮的名字,那就是砸不开 摔不烂的木墩子,张汉召比木墩大几岁,一懂事都被他收到了帐下,张汉召带着一群虎狼之兵扫荡村镇邻里的时候,她的家自然也不能幸免,包括小木墩、常常在张汉召面前大义灭亲,他家那头被当做敌人的老母猪,被小木墩一砖头砸得爬着走,这些事情常常把下地干活回来的老嫂子气得破口大骂,他们张家八辈的老祖宗每次都被骂得坟冢冒烟。
可是骂归骂过一会儿她的气消了,还是非常喜欢这帮淘气包,每当她院子外面的麦黄杏熟的时候,她都舍不得吃,留给小木墩和张汉召这帮小土匪吃,直到吃得鼻子流血为止。
“老嫂子 怎么没见木墩呀?”
“他去黄塘南面二十里的榆厢铺跟着他舅舅学木匠去了,这一时半会还回不来,他要是知道你回来,一定会高兴得胳膊下长膀飞回来不行。”
这个黄土埋了大半截的女人,和张汉召说着话不住的上下打量着,回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还是让她那满脸的皱纹都动了起来。
“也就是上个月,他和舅舅去榆厢铺给学校打桌子 修板凳,听学校里的一个老师说,你在北京出事了,他担心的不得了,上次他回来还对我说‘俺叔出事了,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张汉召微笑着叹口气说: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我的大兄弟呀……你的命也真大!”
“呵呵……感谢天地……感谢天地吧!”
“不是 不是什么天地……那是你的爹娘积德了!”
“呵呵……积德……积德……老嫂子……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好吧……小野兽……有时间来我家玩……等木墩回来了……我让他去找你!”
张汉召走一路不断地和镇上的老亲旧故打着招呼,这不刚走到七棵杨树路口,又碰上了老九爷,他的眼睛不行了,正拄着拐杖摇摇晃晃的看街景呢,到了这种年龄,除了一个人对着昏暗的窗户回忆之外,就是吃过饭之后,一个人晃晃悠悠蹒跚着来到街头,找个放在路边的树墩子坐下来,用那双昏花的老眼看着来往的人们,用以消磨他那剩余不多的生命时光,偶尔看到老熟人,就坐在那里摇摇拐杖和他们打声招呼,很遗憾,十有八九还都认错人,刚一张嘴,张冠李戴的笑话就出来了。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前清的一个老军人,据听说还在天津卫和洋人打过仗呢,打败之后、在一个雨夜里, 他推开死人堆爬出来就卸甲归田了, 他是一个典型的豫东人,高大的身板,负有一副大嗓门,侠义豪爽秉性耿直,听说他回来的时候,雁荡窝里的大土匪厚礼邀请他入伙,并且还封他为二头领,这桩美差还是在老九奶奶要死要活的哭闹中被他婉言谢绝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有一个令土匪敬慕的好人品,再加上一身的好武艺,刀枪剑戟等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玩得娴熟,百米之内的飞镖, 说打鼻子不打眼,大概是因为他的威名吧,从清末至民国,张飞镇很少遭受匪患。
“老九爷 你在这里观景呢?”
那根朽糟的老树桩子没有一点反应,张汉召不得不在往前靠近些,用手做出喇叭状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
“老九爷 我是小野兽,你的身体还好吧?”
这个从埃及法老墓里逃出来的老人,伸着一个在肩膀上面摇摇晃晃的沧桑木雕的脑袋,努力的看看张汉召沙哑的自言自语道:
“听……不……见……老了……看……不着……”
张汉召看到这个曾经的英雄好汉被时光剥蚀成这个样子,心里有点禁不住感叹生命的单薄,他突然想到自己,现在不要看青春年少,若干年之后,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呢?草木一秋 人生一世,转眼都过了,他不禁的感到生命紧迫性,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能干些什么,怎样才能干出一些无悔的事情来,不负这短暂的千年万年永不会再来的生命。
那棵街边的大杨树披着一身皲裂的树皮,虽然它那高大树干直插云天,和风云交谈和霹雳感慨,它到底也没有逃脱时光不懈的追击,稀少的树叶满身的虫洞,决定了它的生命也不会有多远的路程要走了,他和它都会在唏嘘和喟叹中结束自己的生命路程,不远了,就在前方的那片烟云起处。
张汉召重新憋了一口气,对着他的耳朵大吼了一下,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兵才有点风生水起的动作,他望着张汉召,双手扶着拐杖颤抖着双腿吃力的站了起来,用他那双看惯世事的昏花老眼、贴近张汉召的鼻子看了看,才艰难的咧开他那颤抖着的深色的红里发黑的嘴唇笑了笑:
“啊……啊……我知道了……你是东…… 东…… 头……张师长家的小子吧?”
张汉召双手扶着他,害怕他那摇摇晃晃的身体支撑不了地球的重力突然坍塌下去。
“啊……啊……是啊……是啊……“
老人家抬起袖子抹一下那双怎么努力也是模糊不清的眼睛,他想清楚一点看看这个在外面读了大学问的坏小子,可是 不管他怎样想把眼前的那张网扯下来,到最后还是无济于事,他摇晃着头只能迁就自己:
“好小子……”
话语还没有完全说出口,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好小子……好小子……你奶奶的有种……是我张家的汉子……我们的先祖张飞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英雄……”
说着老头子用一只手拍拍张汉召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了,也许是英雄二字激起老人生命深处一股还没有消失的豪气,一下子把老人一生的大笑都集中在他这个风雨沧桑的老树皮的脸上了,每一个笑纹都最大限度的颤抖着,他笑得是那样的开怀不留余地,伴随着他那颤抖笑纹的还有老人两行激动的热泪,因为刚刚一阵风顺着街口吹过,老人是一双风泪眼。
张汉召在老人晃悠悠的回望中, 走过张瞎子的杂货铺, 转过弯,绕过徐家油坊,又穿过一个小胡同,终于走过镇子的里最后一家的土房子,他知道 房子后面都是直通大王寨的一条大路。
他一个人轻快的踏上大路,看着路两边的一排排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它们整齐地站在路两旁,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精神威武,此刻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正在迈步检阅的大将军,他的形象霎时也从一个普通的小人物迅速高大了起来,他不愿从这种美好的幻象中走出来,因为这一刻太让他感到自己存在的伟大了, 他想到如果作为生命能够拥有这一刻该是多么的骄傲和自豪啊!
冥冥之中,突然认为他这辈子的生命就是奔着这一刻而来的,这一刻仿佛就是他来人世的唯一使命,也就是这一刻,他似乎真的找到了这一辈子生命的任务和追求,此刻 他毫不怀疑的认识到,这一世 就是为它而来 而活的。
树叶正在飒飒的秋风中悠悠然的静无人息的飘落着,米黄色的杨树叶子落在大路上到处都是,带有丝丝凉意的秋风不停的从地上吹起翻转着不停的奔跑,路边的小草早已经结满了生命的籽粒,在秋风中,摇摇晃晃的撒下自己生命的密码,被风吹送着,在树上结窝的鸟儿,早已在夏天完成了生儿育女的繁衍使命,眼下他们的孩子都大了,都长出一双像它们一样的矫健的翅膀,准备开始第一次体味生命迁徙的征程,路边飞来飞去的小麻雀,更是欢快,到处都是让它们欣喜的饱满籽粒,什么时候它们再也不会为填饱肚子叽叽喳喳的争吵不休,它们是这片土地的坚守者,在几千万年的进化中早已适应了这里分明的四季。
抬起头来,向远处放眼一望,啊……豫东的深秋真来到了。
张汉召来到大王寨小学已是下午的四点,定住脚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学,方正的围墙里面前前后后坐落着五排房子,前面有一块空地,隔着围墙就知道,那就是学校孩子们活动的操场了,这个小方城的西面是学校的大门,门旁挂着一个书写着校名的木牌子,上面写着“大王寨小学”几个大字。
大门的左挎耳里是一间校工守门的传达室, 小房子门面不大, 倒是很得体实用,看不出一点多余,设计者一定是个简洁明快的人。
张汉召来到学校门口,稍住脚步,就走近传达室窗户下面的一个专和来人交谈的小方口,他半俯下身子,双手按住窗台的边沿,轻轻的敲了几下,那个封堵小方口的小木板抽开了,里面露出半张皱纹密布的脸,带着老人那种半睡半醒的疲倦声音问道:
“谁呀?”
“我 老师傅……你们学校刘敏正老师约我过来看他的……”
随着挪动凳子的声音,一扇糊着几层泛黄旧报纸的窗户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完整的脑袋:
“啊!我知道了,这就给你开门去……哦……你就是大闹京城的张汉召吧?”
老人家说着摇晃着脑袋,打开靠近传达室旁边专供一人通过的小偏门
“你过来吧……刘老师交代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