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人类因为拥有引起的战争从一代打到另一代,从一个千年打到另一个千年,从一个万年打到另一个万年,接连不断绵延不绝,直到一切的一切都成为我们最后绝望的灭亡之时的最后一瞥。
张正发坐在那里看着尸骨横枕的战场,经过一夜激烈的战斗,已经疲惫至极,渐渐感到眼皮越来越重,他感到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手和上眼皮都像是坠上千斤大石头,他要睡去了,正当他准备把头一低与困顿的身体妥协的时候,看到不远处一堆叠在一起的尸堆,他突然想起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胸部打出几十个血洞的7连陈松江连长,那个叫小麻雀的通讯员,还有黑窝头一次能吃十几的外号叫做加农炮赵铁墩:
“唉!这都是我们旅的好兄弟啊!如今他们都去了,作为一个有幸暂时的生存者就让我再多看这些好兄弟一次吧!”
他想站起来走过去,可是腿已经不那么好使唤,他站了两次都扑通倒在地上,于是他就索性的趴在地上,双手扣着被炮火反复犁得松软的土地一点一点向附近的一堆尸体爬去,地上一滩滩已经发黑的血迹一片又一片从他的身下过去,他一边爬一边自言自语的说:
“兄弟们你们都是好样的,让老哥哥再陪你们一会吧,我们生在一起吃军粮,如今你们为了这个国家这片土地先走了,我还剩下半条命,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我要陪你们说说话,不能就这样默默的走,这样虽然说是壮烈,但我还是感到无限的悲哀和凄凉,让老哥哥我陪着你们,我们在一起我们在一起……”
他一边说一边爬一边流泪,他爬得是那样的慢,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肌肉不嚯嚯的像火烧一样疼,绷带上又重新殷出鲜红的血,他满脸泪水笑着对自己说:
“算什么……算什么……我还有血可流,他们都流干了!”
他停下来喘口气,抓住一把踩倒的麦子拿在手里看了看,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个时父亲还在,每年麦子快熟的时候,他都一个人默默地准备着收麦的绳索车子,他不爱说话,但他总是在收割的前夜把全家的所有镰刀在院子里那半个石磙上呼啦呼啦地磨一遍,磨好最后一把镰刀已经是三星正南,他伸出大拇指轻轻在耳边听 一下,直听到噌噌的刀锋声,他才会把所有的镰刀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把在墙洞 里落满灰尘的老佛爷的木雕恭恭敬敬地捧出来,放到那磨好的闪着寒光的镰刀前面,然后把躺在床上睡意朦胧的母亲叫起来,老夫妻两个双双跪在八仙桌下面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头,然后嘴里向木雕乞求什么,作为孩子他在旁边的被窝里一脸茫然, 然后他们两个再把积攒了好长时间的鸡蛋从哪个不知道那个朝代哪一辈祖先传下来 的陶罐里掏出来,母亲战战兢兢地拿出那些被他们视作金贵的鸡蛋,以作为明天开镰时大家的最好礼物和祝福,在厨房里呱嗒呱嗒拉过风箱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天亮了,他一睁眼就看到了那些已经煮熟的被洗得发亮的平时做梦都想得到的鸡蛋摆在那尊总是一个面孔的木雕前面,而他们这些小孩子起来的时候,他是最手快的,总想一把手抓几个,可是看到父亲那是不温不火默默没有一点笑意的眼神 ,也只得放弃贪婪的欲望拿起母亲准许的那个数字,这就是老家的开镰礼。
他看到这一地被踩成麦秸的即将成熟的小麦,想到了麦熟的季节,想到了那一双已经过世的疼爱自己一生的父母,家乡沦陷,兄弟姐妹都参军打仗去了,如今已经一年多了,全国都在打仗,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和日本鬼子厮杀,也不知到如今是死还是活。
父母这一辈含辛茹苦养大了他们兄弟姐妹五人,他是老大,自从他因为家里粮食不够吃当兵之外,他们在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也都放下手里的生计纷纷投军,此刻他多想见到他们啊,哪怕在一起说说话,回忆一下小时候在一起打打闹闹的不知父母愁苦的童年,如今这场战争让这一切都变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是一个农民,在农民的眼里庄稼是神圣敬畏的,它是生命的生存之本,可如今看到这一地好庄稼眼睁睁的变成泥土,看到庄稼地上这一堆堆为这片土地这片丰收在望的庄稼而厮杀的人令他心魂颤栗,他们都没有活到1938年这个夏日收获的季节,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为这片土地为这片一望无际的庄稼与那一群群到这片土地上屠杀 掠夺践踏的鬼子战到最后一息,如今在这片用心血和汗水种植的庄稼地上,作为农民作为这片土地的守卫者,他们死得其所,他们死得自豪和有意义。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为了这片土地和这一片片即将成熟的庄稼,他也不吝惜这剩下的半条命,他一定要和他们一样,拿起武器坚决和闯进家园的野兽拼杀到底,直到倒在这片祖宗传下来的土地上流尽最后一滴血,停止最后一次呼吸和心跳。
他流着泪爬到他们身边,在叠加的尸体上他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可是他知道这个旅的人都是来自中原腹地的黄河两岸,他们在当兵之前也和他一样大都是一个地地道道农民,过着风霜雪雨 犁耧锄耙春华秋实的平静岁月,这一仗下来有很多人都倒在这片他们一生都认为最最珍贵的土地上,他们有的满脸怒色,有的大睁着双眼,有的咬着牙齿,生命在临结束的时候,作为一个与死神打过多次叫道的人,他知道他们最后的一个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是愤怒那是不屈那是不甘那是绝望!
这一个个词语对于一个瞬间就要结束的生命来说,谁又能完完全全的诠释和解读其中深刻的愿望和诉求呢?这一切的一切,我再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概括来总结,我只能也只能用“和平”这个词来作肤浅的牵强的慰藉,谁是谁的?谁不是谁的?生命不再是一种戏语。
从一把泥土孕育成生命,我们应该怎样走出生命的足迹,不是占有,不是掠夺,而是和所有的生命一起走出生命那种应有的自我存在自我美丽的风景,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你的?什么不是你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种贪婪和自私下的美丽自欺,什么都是不你的,什么也不可能是你的,这个存在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你的,也没有什么能够是你的,包括你的生命都不是你的、都是你不能做得了主的,所有的存在者都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包括我们生命本身,当你走过生命应有的岁月结束人生的时候,无论是哭还是笑无论是悲还是喜都是一片云烟。
在有些人的世界观里,他们拥有衣食住行他们拥有了生命的存在和自由仍然心怀不足,他们要拥有全世界,他们要把整个世界收入囊中,不仅如此,他们还要奢望着让自己的万万后代都拥享富足,可是一旦生命不在,他们的愿望也会像他的生命一样灰飞烟灭。
人活这一生,不是怎样的无限的追求财富,而是怎样的让这千年万年不再有的生命活得更加轻松愉快和有意义,财富这些东西只是你生命生活中的一部分,作为一个人,你就一日三顿饭,身披三尺布,卧躺一张床,你用尽一生的精力甚至不惜生命也要拥有金山银山囊括全世界,让所有的物质都被你使用,让所有的生命都被你奴役,然后你坐在拥有的山峰上居高临下才会有那一种优越感,看着别人饥寒交迫衣衫褴褛被你呵斥和奴役,是不是这个时候才能心怀满足呢?
不!不!!不!!!欲望和贪婪让你更加不安和焦虑,这个时候你仰望苍穹又开始打上天的注意,为此你会更加心嫉如焚,更加惶恐不安,在费尽心机的算计中,你又开始了对上天的心机和算计,无奈你终究是上天创造的被动中的主动者,你逃不脱上天对生命设定的大限,终究你得在上天的鄙夷和嘲笑中像蝜蝂一样可怜地表 演完贪婪无度的角色后灰飞烟灭。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过度自私和贪婪的生命有好下场的,他费尽心机设定圈套试图拥有一切 占有一切使用一切奴役一切,到最后的最后反而被这些耗尽卿卿性命,生命就是这样的悲哀,千年万年覆辙而行。
没有这个必要,想明白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生命如此的简单如此的短暂,简简单单轻轻松松一晃这几十个年月就过去了,为什么非要把自己这样短暂的生命在自私和贪婪纵容下折腾得死来活去呢?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是你的,什么也不能是你的,你只是短暂的一个瞬之又瞬的生命存在,过分的追求拥有、过分的追求财富只能让自己的生命充满着无尽的痛苦和悲哀,财富只是你生命存在的一个种能力表达方式,生活得更充裕的一个条件而已,完全没有必要耗尽自己一生的心血贪婪无度去追求,给你如山的财富又有何意义?难道只是为了满足炫耀和卖弄?说白了你就是拥有无数座金山银山又能怎样,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费尽一生的心机焦虑愁苦哭泣和大笑,弄得你一生风风雨雨忙忙碌碌,临死还没有顾上知道要来这个世上走一遭的真正意义 就不得不撒手人寰。
这世间又有多少人明白这些道理?在生命原始的设定中,都本着固有的一环扣着一环的灭亡程序走下去——自私贪婪接下来就是屠杀掠夺组成战争的死亡大剧,我们都是这场横亘古今的大悲剧的表演者,我们用生命本着悲哀的主题不折不扣淋漓尽致地一代又一代表演着演绎着,我们呕心沥血我们战战兢兢我们如泣如诉我们机关算尽,可怜的是,我们无论怎样都走不出这个最后灭顶的早已设定好了的大结局,我们就这样一代代的开始又一代代的结束,直到我们人类战胜自己成为孤家寡人凄凉的登上金字塔顶,在匆匆结束我们自己的行程时才会明白才会清醒我们为什么而来,又是为什么而去!
张正发不知不觉躺尸堆旁边睡着了,他满脸泪花被血腥的风渐渐吹干,他太累了,他累得甚至来不及做一个梦给这群倒下的兄弟,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生与死就这样在一起,地狱中也有痛苦的呼唤和诉求,这里是一座被死亡伐倒的生命森林,横竖在每个活着人的记忆里。
他的头压在他的头上,弹孔喷出的血已经成了干黑的血痣,他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可一个生一个死,彼此之间那么近 又是那么遥远,他不能走进他们的世界,他们再也不能走回他的世界,曾经都是好兄弟,就这样生死离别,泪水永远冲不去他们的死别,呼唤再也唤不回他们的笑脸,那个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是不是充 满着阴森黑暗寒冷?他们从夏天而去,穿得如此的单薄,他们会不会在那非人的世界呼唤他,他不想让他们去呀,这个世界这么美好,阳光 田野树林小河飞鸟虫蛰可是可是他奔跑着呼遍全世界也不能留住他们,他在他们弃置的尸体上睡去了,其实他是想用梦来和他们最后打一次招呼,不知道他是否能够如愿。
田野里吹来的风不时地吹着他头上那几缕黑发,他太累了,他睡得那样的沉那样的香,甚至于从他旁边过去的一群群寻找旅长的战士都没有让他惊醒,他坐在地上半靠着一堆黄黑的尸体,平静的起伏着他那一次次发出冲锋命令的胸膛,一群苍蝇从死人脸上飞到他的脸上,也把他作为可以任由吸食的尸体,他的嘴里眼里鼻子上都爬满那种只有尸体才能招来的绿头苍蝇,他并没有一点知觉,他那张还有生命迹象的脸也成了这群飞虫的乐园,突然他头一歪,那群把他当做死人的苍蝇嗡的一 声飞了起来。
这时候有一只手从死人堆里伸出来,那只手沾满发黑的血痣在空中摇晃着没有抓住任何东西,像一个绝望的影子在太阳的衍射下出现在生命的世界,也许他刚从另一个世界远途跋涉而来,到了生命希望的绿洲耗了最后一点力气,在生命希望的绿色鼓励下,他实在不想就这样倒在生与死的边缘地带,他要努力地越过这最后的阻遏,可是可是他耗尽了最后一点体力,就这样以见证生命的方式努力地向他认为最美好的生命世界昭示他的渴望和不弃,他那只带血的虚弱无力的手从死人堆的缝隙里伸出来,分明感到了风的存在、那种太阳烘烤下的暖烘烘的风的存在,这个时候死神没有放过他,并一次次冲到生与死的边缘地带软硬兼施费尽口舌非要把它带离这种希望和绝望的光与影重叠的区域,生也他只有那种虚弱的生命迹象,死也 他的血管里剩下不多的那种印证生命的血液还在缓慢的流动,他的思想和意识为了不继续遭受来自死神的干扰努力挣扎着,他感觉到自己漂浮在一个茫茫无涯的暗黑的充满着险风恶浪的大海上,如果放弃生命的诉求和渴望,他就会在汹猛波涛的跌宕起伏下彻底沉向黑暗寒冷的死气沉沉的永无天日的死亡海底,他不想就此沉沦,他从生命世界里来,那里是一个有风声有雨露有阳光有冷暖的生命世界,他曾在那里成长美好的活着自己的生命岁月,那里有他梦寐的喜欢的花朵蝴蝶蜜蜂,那里有蓝天碧草,那里有习习轻风中的燕舞轻歌,他曾多少次在自己生命的田野上漫 步眺望,他又有多少次在月光如水的夜晚轻轻推开轩窗回望那个曾经向往的森林草地沙漠海洋的家,他准备用有限的生命循着感知在它们中间做一生的永远永远幸福的漂泊和流浪,他要和每一座森林里的每一棵树木相依,他要和草原上的每一棵小草舞蹈,他要捧着沙粒一颗一颗让它们在手指间滑过轮廓出时间的形象、丰满 有关它的传说,他要掬起江滩泛起的浪花用自己的微笑与它们一起见证存在和湮灭,他要扑向那最能展示生命存在的大海啊!拥着它们的波涛在跌宕间起起落落,他要访问每一块礁石和它们一起感触生命的孤独和寂寞啊!他要做的美好的事情太多太 多,这个美好的愿望在他的生命即将沉沦和冥灭的时候愈发的渴望和强烈,他不能放弃,不能就此沉入那永无底渊的天空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