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敢于挑战和承受的人,对自己的得意或落魄,从来也不会给予嘉勉和指责,他知道不管是幸福和苦难、都是命运送给他的礼物和奖赏,他不能逃避和拒绝,他对自己选择和做过的事情从来就不曾欣喜 懊恼和后悔,不管事情最后的结果是对 还是错。回忆起他们四人在京城做出这个惊天大案,每每都感到自豪和骄傲,冷静下来的时候,也未免为那三个义气向投的朋友担心,虽然在筹划中他们都把自己的撤退路线安排妥当,但他还是暗暗为他们向命运作祈祷, 他虽然已经逃出虎口,但那三个兄弟怎么样了,是不是按计划顺利逃出黑暗的京城,此一别 命运寥落天各一方。
他感到人在命运面前是多么的渺小,面对命运的摆布往往无能为力,只能像那顺水漂流的落叶 沉沉浮浮听天由命,无力改变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究竟哪里才是暂时栖身惜命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前方的道路上喜欢多舛的命运又设下多少坎坷和灾难,他不知道明天的明天又有多少意料之外的险恶正对着他张网以待。有一条他非常清楚,作为一个生命,既然来到这个世上,睁开眼睛就要面对现实,不管现实是多么的严峻,选择逃避注定是一种悲哀和懦弱,逃避的直接结果不容选择,那就是淘汰和灭亡。勇敢者总是直面人生直面现实,不管面前有多大的障碍和灾难,都要拉开生命的架势做一次不对称的对决,结果无非就是这么两个,一个是灭顶,另一个就是杀出重围。
想一想几千万年生命的进化史,哪个物种走到今天不是拼杀和搏斗的结果,我们的生命作为一种奇特的存在,正是在这些坎坷和灾难中走向成熟的,只有深刻的对生命 对我们自身反省到这个层次,才能理解和懂得生命的真正意义。
他仰起头来 望着辽阔的天空 苍茫的大地激情愤涨
“命运 你来吧……哈哈……我张汉召不怕 什么时候也不会害怕,我就这一副血肉之躯,大不了你抬手拿去,那还能有什么?再说人生天地间,没有一个有理由存在的生命不负一份重任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张汉召初登舞台,还一事无成,我的上天,如果这个时候就让命运把我的生命索去,你费二十年的等待,让我成长来到 这个世上不能表达你的意志和诉求,岂不是无用和无聊吗?
你是个万能的智者,又怎能犯这样低级错误,所以我相信我的上天 你生我才必有用,天地悠悠 人生浩荡,必有我的一席之地,让我一番作为 不负此生……”
张汉召的思绪在浩瀚的天宇漫无边际的奔驰着 漫游着 飞翔着……
突然 他收住思绪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地说道:
“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难道还会害怕命运给他设定的险恶和灾难吗?”
他一个人赶着轿车子忙无目的往前奔跑着,反正他知道离北京那个是非之地越走越远了,到了第四天下午,乡村边沿,他辞别一户卖给他食物的人家,进入一个叫恶虎滩的荒渺之地,他已经连续走了几个小时,再也没有遇到一个村庄,他后悔没听从那户人家的劝告, 在那里休息一下、第二天起早出发,他太相信那匹枣红马了,一直觉得一阵快马加鞭很快就能进入下个村庄,结果让他很失望,他在叫苦不迭中走得人困马乏,弯曲的大路钻进一片莽荡的树林就不见了。
他抬手向前一望,野木森森 莽荡无际 黑压压一片,一股寒意顿时袭遍他的全身,冷飕飕 让他脊骨发凉虚汗盈颜,他暗自掂算,这个地方荒莽无际不见人烟,这难道就是古书说的那些是非之地?眼下军阀纷争社会混乱盗贼蜂起,一些乱世英雄趁机就干起了打家劫舍 啸聚山林的勾当,他们伏路剪径 抬票撕票 干得好不痛快。
想到这里 心里还是有点紧张,他举起树枝,在枣红马的后面猛抽一下,赶在天黑之前一定要走出这片林莽之地,随着他的催促那匹本已精疲力竭的枣红马还是努力的很不情愿的撂起了疲惫的四蹄。
大路在森林中不断向深处延伸,本来宽阔笔直的道路突然就变得弯曲和狭窄起来,道路两旁 树木遒劲 阴气横生 风吹着树林,呜呜如鬼呼神叫。
这里仿佛就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海,人陷在里面犹如孤舟,看不到一点彼岸的希望,穿林的风呼呼灌满双耳,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让人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就这样走了很长时间,那乱林的风一停,树梢上草茎上也看不到任何的踪迹,整个森林的海洋除了他和马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任何的杂音,静到处都是一 个静字,一棵棵站着的树木像怀有恶意的匪徒凶神恶煞般的盯着他,仿佛随时都会伸出巨大的臂膀把他打翻在地。
道路在弯曲中向森林深处越来越可怕的延伸着,在他惊悸的打马中,两边的树木在嗖嗖地飞退,马在努力地跑着……太静了 太静了……静的有点不寻常,静得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他突然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似乎看到一双双隐藏在林子后面的眼睛正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当一个人落进这样的绝境的时候,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是硬着头皮走下去,他此刻突然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引颈就戮的死刑犯,生与死已经由不得自己,他在胡思乱想中枣红马拐过一道弯,绕过一片不大的水泊,在一棵经年的老树下纵身一跳咣当一声停住了,张汉召一个前倾趴在了马屁股上,还没有等他看个究竟,只听一声唿哨,呼呼啦啦从树林林里飞奔出来一群凶神恶煞的剪径大盗,一下子把他围起来了
“哈哈……”
一个手提藩刀的大胡子,满脸横肉打劈柴找不到横竖丝,带着一群藩丁恶狠狠地拦住马头: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另一个看上去有点说话权利的半截缸, 圆滚滚的腰上别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头上裹着三尺红洋标,甩着磨棍腿笑嘻嘻的说道:
“客官 下来吧!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告诉你,这个地方就是恶虎滩里的阎王台,你是个聪明人 不言而喻……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了!”
张汉召一看这阵势,知道今天又遇上了麻烦,逃是逃不脱了,他就索性硬着头皮从车上跳下来,抱起双拳:
“列位大爷 得罪了,小的从这里路过冲撞了诸神,还请列位大爷高抬贵手,我本是一个穷学生,因家中有事急着回赶,请给一条去路,等回来时再作报答!”
“哈哈……话说的挺轻巧……不愧是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洋学生,你觉得能过去……你就从我这把昏头刀上过去吧!”
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喽啰应道:
“哈哈……这位小哥……大白天还有人做梦,也不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不问问你今天遇到了谁?就是我大爷高兴原意放你过去,你瞅瞅 我们这些舔血的藩刀愿意吗?”
“是啊 是啊……看看我们手里的藩刀!”
众土匪随声附和:
“既然 这位客官不识相,来人哪,把他给我提溜起来!”
还没有等张汉召反应过来,众土匪就一拥而上把他打翻在地,一阵凶恶的刀背拳脚,顿时打得张汉召鼻青眼肿眼冒金花,裤腰里的几十块大洋也哗哗啦啦撒了一 地,引得小喽啰一片惊呼
“啊!想不到还是一条大鱼呀!”
说着 他们把张汉召五花大绑捆个结实,赶车的赶车抬人的抬人,高高兴兴一桩送上门来的买卖就这样做成了。
他们左拐右拐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就稀里糊涂把张汉召弄到茂密林中一间茅草屋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被打得晕头转向的他抬起头来想寻找一丝光亮,费了好长时间还是一片无底的黑暗,只有门缝露出暗淡的弱光,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门被突然打开了,吱扭一声从外面闯进来两个身系红腰带的家伙,张汉召借着暗弱的光线一看,就是那满脸横肉的家伙和那个拦他马头的半截缸:
“兄弟 记着 明年的今日是你的祭日,冲你小子给我带来一匹很不错的枣红马,大爷我今天高兴赏你个全尸,在死之前,你好歹也留下一个姓名吧,以后咱大爷见到你的家人赖好也有个交代!”
这话一说,张汉召自知大限到了,面对这样一群恶魔难免一死,他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你这位呼啸山林的剪径大侠,我张汉召与你素未平生,更谈不上冤仇,你抢掠了我的财物为何还要害我性命?”
“哈哈……你这小子不愧为是个洋学生,死也死的天真,不怨天 不怨地,只怨你今生碰上了我袁磨头,实话告诉你,我在这里十几年啦!从来也没一个落网的鱼能够活着出去,自然 你也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不管你死的多么无辜和可怜,只是在死法上我袁大爷有优待 有刻薄,这里最高待遇就是树上开花,再不然就是藩刀剁王八,不知客官你选择哪种死法?”
张汉召慢慢的从屋里走出来,冷笑着仰天一叹:
“只可恨 我张汉召行侠仗义,北京城灭害除魔,想不到今天却死在一帮无名鼠辈之手,真是遗憾 真是遗憾……天灭英雄……”
说着他就转身向远处走,走到一棵百年的老树下面,猛一回头 厉声喝道:
“来吧!”
杀人无数的袁磨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视死如归的人物,他那颗常常鄙视那些怕死人的心此刻也禁不住升起一缕敬佩之意:
“等一下 有种,我就佩服这样的人!”
沉默中 时间像死一样一点一点过去了
“今天我袁磨头开天辟地第一次开恩发善心,在我的字典里,十几年来从没有留过一个活口,今天就冲你的一股英雄气,我破例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半截缸走上前来,“朋友 今天看你是个人物,冲大爷看得起你,敢问 原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吗?”
“哈哈……我乃一书生素来喜欢行侠仗义,浩荡世界朗朗乾坤,我怎能和你们一起干些鸡鸣狗盗之事!”
出乎预料的话气得袁磨头哇哇大叫,他跳将起来提着藩刀推着这个不知好歹家伙就往前走,张汉召回过头来蔑视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算什么英雄好汉,真英雄真好汉去杀那些贪官污吏财主恶霸,在这里祸害百姓 滥杀无辜 算什么能耐?就是死 我也看不起你们这群草莽贼寇!”
袁磨头气得咬着牙驴脸黑青嘴唇打颤,他把张汉召往前一耸,举刀就砍,一股无头的冷风吹来,顿时让他疯狂膨胀的大脑冷静下来,他转念一想,这个硬种洋学生说的有些道理,看来 此人远非一般人物,不如把他暂时留下,反正 他是只煮熟的鸭子飞不了,这小子有些学问,懂道理,我这里正缺这样的一个人,看能不能说服他,不能为我所用再杀也不晚,想到这里 他扑哧笑了起来:
“你小子硬种,老子被你感动了……今天 我这个石头的心开花了……算你命大……暂且留下……等明天……再听发落!”
说完 张汉召又被重新戴上头套 嘴里塞上袜子被拉了下去。
袁磨头挥手把张汉召押下去之后,留与杀这个问题不时地在脑海里翻腾着,留有留的好处,杀 有杀的理由,让袁磨头久决不下,可后来 袁磨头最终还是从自身的安全利益出发,决定以杀除百患,此人远非平庸之辈,如果今天真的把他从刀口留下来,他虽然能暂时屈服于我的淫威之下,时间长了,对于这样一个书墨剑气的豪侠之人来说,岂能久居人下,此乃入林之虎,天长日久恐难挟制,听说有学问的人最能攻心,我手下这些草莽之人,一旦他掌握了他们的大脑,转换了他们的思想,把他们暗暗聚拢自己身边,我不就成了水泊梁山上的晁盖了吗?这样岂不是自取杀身之祸?不行!我不能留下他……给自己挖掘坟墓!
想到这里他注意已定,抬手喊道:
“三狗 把荆氏兄弟给我叫来!”
“是!”
不一会儿两个小毛贼应声而入,两人一瘦一胖,瘦的叫荆文,胖的叫荆武,因为两兄弟处世为人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的憎恶和喜好,所以他们二人上山就赢得了袁磨头的好感,不管什么时候 这个老惯匪常常把兄弟两个带在身边,除了自己亲自动手的事情外,一般事情都交给他们去做,每次都能把事情做得恰到好处,久而久之也就赢得了袁磨头的信任,成了他身边的贴身家将,召之即来 挥之即去,好不顺手。
他二人跨进门槛,双手抱拳:
“大当家的 有何吩咐?”
袁磨头背身在站那里阴声阴气地说:
“王家坝那事办的怎么样?”
“六百大洋给了五百五,钱我们已经交给张秃子了!”
“呵呵……那个老狐狸……算了……”
说着袁磨头咳嗽一声停了一下:
“你们刚刚回来,不过一件事你们还得辛苦一下!”
“愿听大当家的吩咐!”
“今天上午我们在路口开了一票,是个北京城行侠仗义的书生,没有多大的油水,看他是个人物,原本想把他留下,又害怕夜长梦多,干我们这一行的怎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心慈手软。”
“大当家的怎样安排?”
“前天 江财主是你们办的,你们两也把那个书生办了吧!”
“现在吗?”
袁磨头转过身来,摇了一下手:
“不!等一下,到天黑在南面土岗子下面,于老黑旁边挖个坑,趁他不注意 照头一铁锨打晕,扔到坑里埋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