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拐一边说一边骑在驴上用鞭子敲打张汉召家的大门,放开那秃鹫一样的嗓子叫喊,看门的老麻圈正在门房里打盹,突然被他那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满脸的麻子惊得像赌盘里的骰子乱蹦乱跳:
“啊……啊……李老爷……别敲了……我来了……”
隔着门缝听到让人发凉的嗓门又破将开了:
“老麻圈……你这个老家伙……又在偷懒睡觉吗……唉……这个张善人养一院子比他还会享福的人。”
门开了,迎接他的除了老麻圈还有那只在板棚里睡得懒洋洋的老黄狗,它望着他没有任何的警惕,带着一脸安详的样子睁开眼皮看看那人和那头熟悉的母驴,好像觉得没有什么兴趣似地摇摇尾巴转身又回到板棚里去了。
“李老爷 小心别学上一次碰到你的头!”
“哈哈……老麻圈……上一次这个老母驴把我的头碰了一个大血包,我回去非得锯它的驴腿不可,可是它流着泪向我求饶说道‘好主人……看在我跟你这么多年的份上……整天驮着你东跑西逛……没有出过一点差错……下次再过张老爷家的大门时我弯一下腿不就行了吗……可怜可怜……这次你就饶了我吧……哼哼……它这么一说我就心软了……我又骑着它来了……”
“哈哈……李老爷……编起故事来……还是粘手就来呀!”
“是呀……我大哥在家吗?”
“哦……在家……在家 ……正在午睡吧。”
说着 这个李老拐就骑着毛驴向院里走去,老麻圈关上大门紧跟在后面,到那棵歪脖子树下,李老拐就扶着树从驴身上滑了下来,把缰绳递给身后的老麻圈,就甩着他那条因为打仗而留下残疾的腿往台阶走,刚拐上第一台阶,就放开他那秃鹫般的声音大叫起来,他的声音还没有落,满院子的麻雀吓得一下子飞光了,几只在院子里悠悠哉觅食的老母鸡也吓得惊惊慌慌的躲到墙仡佬里去了,他那上台阶的庄重姿势绝不亚于当年华盛顿的登记大典
“李老爷小声点……我家的主人在睡觉!”
听到老麻圈好意的提醒,他声音不但没有放低,反而放开他那野坟孤树老鸦落荒低八度的嗓门大喊起来:
“啊!我知道了知道了……他在屋里睡觉……你看好我的母驴就是了……”
老麻圈摇摇头笑了笑:
“报告师长 16 旅少将旅长李老拐求见!”
还没有等他板着变形的正步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张汉召的母亲就匆匆忙忙的从正房出来了。
“哎呀!大兄弟 你咋来啦?”
“哈哈……我来看看我的老哥哥 老嫂子……你们近来可好啊?”
老太太下意识的上前搀扶一下,他甩了一下袖子笑着说:
“老嫂子 不用了,这条跟着我冲杀了半辈子的老腿还没有完全报废!”
说着他往上一跳,跃上最后一级台阶,在走廊上甩起那条瘸腿真的踢起正步来了, 那摸样 那样姿势 那滑稽的程度连一相严肃的如来佛祖都会失去威仪笑出眼泪,更不用说满院子的仆人了,谁不笑出两眼泪花子都不算是好笑家,老太太笑得扶着柱子。
“大兄弟 你饶了大家吧 ……我的肚子都笑疼了……”
这个李老拐还是一脸严肃,“我大哥呢?”
“老太太停下来揉着眼泪说:
“他在屋里睡觉呢!”
话音没有落,穿着睡衣的张苍山就睡意惺忪的来到门前,“哈哈……大哥 是不是把你的好梦惊破了?”
“啊……”
张老头伸了一个懒腰,跨出门坎,“兄弟 你咋来啦,也不提前说一声,又给大哥一个突然袭击不是!”
“哈哈……大哥 准备啥呀!你不是又把我当成外人了吧?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打什么招呼呀,兄弟我想你了……这不 就骑着那头老母驴过来看看!”
“哈哈……好好……好 ……”
“你别说大哥,不要说我啦,就那头老母驴就特别高兴,你看我骑上它、在街口的老树附近一拐弯,它就望着你们家撅着尾巴撂过来了,一路上喊都不停!”
“是吗?敢说这头老驴也知道咱哥俩的关系呀!”
“我刚才还说它呢, 我说‘你每次来张府你都拽不住缰绳,以后你就别姓李啦,你改姓张算了’,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个老畜生它还真高兴地撂起橛来了。”
“哈哈……别站在外面瞎掰乎啦……来来……快进屋坐吧!”
说着张苍山要扶着李老拐进屋,李老拐严肃的一甩膀子,“不!大哥 我还没有向你行军礼呢!”
“呵呵……过时了……我的好兄弟,你我都是一介草民……还行什么军礼呀!”
“不不……不……大哥,我们一日行伍一生都是军人,虽然我们现在田野哦哦犁耧锄耙,但在我的心里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铁血军人。”
他们夫妻把李老拐扶进屋里,云娥端上茶水,“你说的也是 兄弟,这一辈子每当做梦都是我们过去骑马驰骋疆场的那些场面,你是否还记得那年我们和奉军在山海关的大战吗?我觉得还是那个场景,炮弹打得满天飞,枪声像刮风一样,眼看着孟良防线要被郭鬼子攻破,我命令你旅紧急增援孟良高地,我看着你瞪着血红的眼睛提着张嘴的大片盒子, 一仰头‘守不住孟良高地,打不垮郭鬼子绝不来见你!’第 3 天,33 旅接防的时候,你浑身都成了一个血人,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光杆司令,衣服都被炮火打成片孙啦,脸被硝烟熏得只能看见两只眼睛,一身的绷带,伤口到处都在流血,还跌跌撞撞的跑到阵前的松树崖向我敬礼,并且放开沙哑的嗓门‘报告师长16 旅完成了阻击任务 撤防完毕,全体在此请训示!’,我们两个抱在一起大哭,正在嚎啕,不知怎么,就被你嫂子一脚踹醒啦!”
“哈哈……大哥,那一次要不是 33 旅接防及时……我也就永远留在山海关了……刘凤鸣那小子带人冲上阵地时,看到16 旅打得只剩我一个人,郭松龄郭鬼子也溃退了,在浓烟滚滚的老虎口,他抱住我直打哆嗦……”
“唉!刘凤鸣旅长的33旅,在后来的海河战役时,他全歼了张作相的一个整旅,漂亮极了,可是到最后收尾的时候他中了冷枪……埋在天津的杨柳青啦,有时候真想到那里去看看他!”
“是啊!你手下的三个旅长就剩下我一个瘸子啦……那样的仗不能再打了,打来打去还是那片河山,还是那些供养我们的老百姓,你说说到底是为了啥,整年的在自己家里互相残杀,为了什么 为了谁……不值呀……不值!”
“现在想起来34旅旅长徐大龙我就心里颤抖,在沙城为了掩护吴大帅突出重围,大冬天的他光着膀子率领全旅向黄家坡连续冲击了十八回,才用血海尸山打开一个缺口,他最后双腿打断,被士兵架着往前冲,刚到谢家岩就被俘虏了,听后来俘虏奉军的兵说,他被绑在碗口粗的松树上,让一片轻机枪打成了马蜂窝,那个碗口粗的松树都被打断了……你说可怜吗……一做梦都想起他……一脸的鲜血……大喊着……师长……救我……师长……救我……”
两个人提到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征战岁月不禁的一阵唏嘘:
“唉!我算是想明白了,一个军人,除了为民族马革裹尸意外,其它内斗的战争都是没有意义的,你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还算庆幸都落了一条命,没有死在毫无意义的内战的战场上,庆幸我们醒悟的早,及时退出了同室操戈的战场。”
“是啊!这一切我李老拐得感谢你,让我清醒放下同胞间相互厮杀的屠刀…..”
“怎么说呢?唉……这辈子不管放下枪多长时间,也不管那身血染的征衣褪色。
风化朽糟到何种程度,都不得不承认,我们都是一个曾经的军人。”
“是的!这一生到死怎么也磨不掉军人的印痕。”
老哥俩个在一阵对往事的回忆和唏嘘之后,就不知不觉的书归正传啦。
“老哥 最近有件事真让我犯难了,不瞒你说,自从汉召去了学校以后,淑仪回家就病倒了,眼看着孩子一天天消瘦下去,这件事真是愁死我啦,谁也想不到汉召突然结婚,这下子把淑仪撂那里闪的可不轻,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以泪洗面,饭食日渐减少,一天天这样熬下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该怎么办呀!”
张苍山沉吟了良久,慢慢的抬起头来,非常伤神地说:
“这事 我和你嫂子也考虑了很长时间,现在这孩子都是新思想教育出来的,我想他们很难再接受以前那种一夫多妻制的老观念,你看我虽然不说,可是心里也快难死了,事情的发展太出乎预料,如果不出北京这件事,我正准备和你商量他们两个完婚的事,淑仪已经毕业,他一年也就毕业了,要不然 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呀,我们两家老情旧故 新结连理,没办法,人算不如天算,一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淑仪, 一边是他大难不死的救命恩人,而且六甲在身,我和你嫂子的头都愁小了呀!”
“大哥 淑仪那孩子死心眼,无论怎样劝说都无效,我和你弟妹什么办法都用了,就差跪下给那个小祖宗磕头啦,你说说咋办?不是你我在战场上一顿枪炮就什么解决了,让沙和尚穿针眼难事呀,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走向死路啊!我们两个孩子都不多,看着孩子这样 我心头啊……大哥!”
张苍山向窗外望了一下又转过头来望着眼前这个生死弟兄叹口气说:
“我想了,如果淑仪执意这样坚持,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强行完婚,前几天我和你嫂子探一下,从那小子的语气上看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对于这事,我们也清楚,他再拖、用拖的方法让淑仪醒悟,自己改变决定。”
“大哥啊大哥……这事还能拖下去吗……不能再拖了……好端端的一个大闺女都快变成一个骨头架子啦……再拖下去 ……大哥啊……就是死路一条!”
张苍山递给李老拐一支烟。
“所以呢,就是你今天不来,我明天也会和你嫂子到你那里去的,实在不行, 就走那条老路,按老规矩办……”
“大哥 我听你的,我觉得什么封建不封建的,我们庄户人家有吃有喝、守着一片土地,侍弄犁耧锄耙……哪有那么多新思想呀!我看就这么定了,等过几年,你我孙子成群就什么事情都过去了,现在这是个坎,过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老拐接过张苍山递过来的洋火把烟点着猛吸了几口,抬起头来继续说道:
“东南头张蛤蟆那老玩意,他的儿子不是照样娶了两房太太,前天听说又把大媳妇陪嫁的丫鬟都收了,庭院里、满院子跑的都是小孩子,他们不是过的得很幸福吗?”
李老拐吐出烟圈咳嗽两声 弹了弹烟灰。
“我们家的那个死丫头跟你家小子算是铁了心啦,她瞪着眼睛亲口告诉我说‘如果汉召不娶她,她就去净世庵落发当尼姑’,你看看这怎得了,在方圆几十里、我们也算上是有头有面的人家,怎么能够接受一个好端端的闺女当尼姑呢?”
张苍山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中半闭着眼睛。
“这样吧,我看这事宜快不宜久。”
“对!我看也是这样,我们就来个快刀斩乱麻!”
“眼看腊月不远了,我们先找一个媒人,各自抄一下八字,赶年前 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就给他们办了!”
“好!就这样……我也非常喜欢淑仪那孩子,小召这面我们再说,我想没有什么不好的,一个男人两房媳妇,生一群孩子,我看很热闹,我们家清静多少年啦,都清净怕了,我们本来就小召一个儿子 人太少啦!”
老太太说着笑着从里间里出来,“啊 大哥……你又坏规矩啦……是不是我们两个联合执政的日子结束了啊?”
“唉!早就结束啦……你嫂子……她早在内房垂帘听政了!”
“唉!这世事变化得太快了……可我们要落后了……赶不上社会的发展啦!”
张苍山苦笑了一下:
“兄弟 说句实话,我早都有这种感觉了,我和小召说话,讨论一个什么问题,观点和处理问题的方法总是大相径庭,好在他大了 我也老了,也就没有吹胡子瞪眼,从他的言谈举止不难看出,这一切都是为了尊重我!”
“时代变化的这么快……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被远远的甩在了后面……成为历史的垃圾,这都是我们家那个丫头平时的原话!”
“没办法,不被淘汰也得被淘汰,不过你放心,我们定下来的事情是不会含糊的,我明天就让家人收拾东厢房,在排行中毕竟淑仪是大的,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好!这件事不再说啦……就算定下来了……我们就各自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