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认识一下菏泽城四周防守的将领、南门师长徐杰山,东门团长李明胜, 西门副团长张大林,北门营长蓝海舟,他们谁都没有离开自己的指挥位置,有时候还亲自上阵扫射 投弹砍杀,每个人都知道,今日的菏泽城头也许就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次在抗日战场上为祖国为民族的拼杀。
密集而又猛烈的炮火把整个菏泽城打成一片火海,原军部所在地的青云寺早在第一次攻城战斗中就被炸成废墟,院子里几棵百年老树也被巨大的航空炸弹炸成树桩和一片冒烟燃烧着的残枝碎叶。
A军军部在敌人第一次进攻前就已经转移到一个预先挖好的地下掩体里,周迅雷早已料到狡猾的山岩信夫会来这一套,利用送信的机会确定周迅雷的指挥部,然后一顿炮火敲掉42军的大脑中枢,造成指挥系统瘫痪一举攻下菏泽城。
低估对手的人往往过于自信,这种过分的自信让他不能准确的看待对手把握对手,看准要害一举将他击垮,赢得征服对手的胜利。
无疑 山岩信夫就是这样的人,在武器装备人员数量都远远优于A 军的时候,一次次失去征服周迅雷征服A 军的机会,在日日夜夜的较量中,战无不胜的皇军呈几何数字的伤亡让他清醒不少,现在终于把这个可怕的对手铁桶一样包围在鲁西南这个小城里,就是给A 军每个官兵一双翅膀,此刻也难飞出他山岩信夫的手心了。
这次徐州战场上的围堵战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让5战区被围的几十万官兵逃出了包围圈,可他围住了A 军,他决定抓住这次机会彻底抹掉这个番号,让他的老对手周迅雷成为背影成为尘埃成为他辉煌生命里一个符号成为一段反衬他生命豪迈的美丽文字,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并且不遗余力的苛求着这个结果,
他在树丛伪装的帐篷里来回的踱着步子不断的思考这个问题,在他的预算中这一切就要瓜熟蒂落了。
他扶着门框望着树枝上漫天阴云的天空,自信的微笑中还是带有点点的失落和茫然,他试图努力的寻找这些微不足道的情绪,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在城外黄河滩激战的一个星期中,未动一兵一卒的军部特务团,除了整顿部队随时准备战斗外,三千多人都在城内四周开挖守城的工事和掩体,在以前数次的交战中交足学费的他们十分了解日本的大炮和飞机,所以每个掩体他们都一丝不苟,想尽一切办法把防炮 防空的掩体修筑得安然牢靠,他们把老百姓的门板家具 睡床学校的桌椅板凳、能够砍伐的树木房屋的檩子横梁等等……一切能用上的都用上了,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城市最后的生死保卫战。
在中国的大地上,又有多少这样的城市在血与火的争夺中成为废墟化为灰烬,又有多少无辜的老百姓在这场看不到边沿望不到尽头的战争中流离失所死于非命,不管双方发起战争处于何种目的,但最终承受这场战争的还是普通老百姓。
悲亦好痛亦好,人们还是要在战争 和平和平战争的交替中徘徊前行,这就是生命的道路,这就是人类的道路。
周迅雷站在地图前不知不觉陷入深深的思考中,实际上无论东明与鄄城的官兵打得多么勇敢,无论我们的指挥员指挥得多么高超和得当,面对装备先进的日本陆军第11师团和第22旅团以及配属的重炮群强大的飞行集团终不能把他们阻挡在黄河西岸。
在战区接受任务时,他就想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知道这场菏泽阻击战就是要用拼血本来赢得时间、赢得战区部队和辎重安全转移的七昼夜,这七昼夜对于装备以步枪和手榴弹为主的A 军来说可是血与火的七昼夜,拼尽血肉之躯的七昼夜,面对A 军打光的七昼夜。
回想起这一生,自从流浪中被老长官收做勤务兵,从牵马缀凳开始,在大半生的戎马生涯中打了那么多的恶仗苦仗,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场菏泽阻击战这样痛苦 这样心疼,从郯城上马那一刻起,他就预感到这场阻击战可能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战、A军以及127师两万八千条生命的最后一战。
面对死亡,对于与生死打了大半辈子教导的他来说非常简单,绝没有文化人那种思前想后的感慨和喟叹,也没有普通人那种战战兢兢的绝望和胆怯,做军人什么都不怕,就怕自己这条命死得不在其所死得毫无价值死得毫无意义。
面对近在迟尺的死神面对天崩地裂的死亡地狱,他不得不抬起头来感谢命运感谢死神没有让他死在兄弟阋墙的战场上,他感到今日死在中华民族抗日的战场上很坦然很欣慰,感到这条血性男儿的铮铮之躯死得义薄云天!
想到这里,他不知不觉的笑了起来。
参谋长出去了,指挥部里只剩下几个参谋和通讯员,鬼子攻城的战斗还在激烈进行着,炮弹不停地在指挥部四周爆炸,震得掩体哗哗往下淌土,落在头上身上到处都是,把对着地图沉思的他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地爷。
被炸断多少次的电话又响了,徐杰山师长牺牲了,东 西北三个方向的代理团长都牺牲了,他紧握着话筒脸上的肌肉凝成了疙瘩,心中翻滚的情绪席卷着他的肺腑,他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紫色的嘴唇战抖着,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指挥部四周的炮弹不停地爆炸着,震得桌子上的电话一次次跳起来,他像凝固的雕像一样塑立在炮火纷飞的历史时空,时间一分一秒在属于他的这场战斗中流过,突然他收紧蒲扇一样的大手迅速握成铁拳,重重的砸在桌面上,暴突的眼睛喷射着熔岩滚滚的怒火,他咬着牙斩钉截铁的拿起电话怒吼道:
“都给我听着,师长牺牲了团长代理,团长牺牲了营长代理,都打光了我就来代理,直到打光为止,A军没有贪生怕死的懦夫!A军没有狗熊脓包!A军都是英 雄好汉!
他稍微停顿深吸一口气:
“我们的爹娘都是中国人,我们是他们的儿子,堂堂的炎黄子孙,我们决不会向小小的三岛倭奴屈服,不!不!不!决不!”
炮弹在掩体门口不远处爆炸,巨大气浪掀起的泥土窜射在周迅雷背上,他踉跄一下:
“告诉活着的弟兄们,菏泽就是我们光荣的地方,就是我们英勇的死所,就是我们A军最后的坟墓!”
这时候从另一部电话里传来了更不幸的消息,南门的城墙被炸塌,鬼子冲了进来,他听到不熟悉的代理指挥员声嘶力竭的报告,对方还没把话说完,电话线又一次被炸断,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砰地一声把话筒摔在桌子上,转身吼道:
“警卫员跟我去南门!”
不一会儿几个弯着腰奔跑跳跃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升腾的烟幕里。
从军部到南门的路上到处都是弹坑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房子,烟熏的墙壁在燃烧的火焰中倾覆倒塌,巨大的重力从高处迫落下来,整体的墙面被可怕的重力击成一片碎砖烂瓦,掀起几丈高的烟尘,与炮弹爆炸的滚滚硝烟混合在一起弥漫了整个天空。
这座千年的小城正在经历着自建城以来从没有过的巨大灾难,大火爆炸燃烧倒塌瓦砾呻吟呼喊奔跑鲜血死人完完全全成了当下的进行词,像一个被魔鬼击倒的巨人,正翻滚着 呻吟着,在蹂躏中走向万劫不复。
战争这个面目狰狞的野兽,正在野蛮地凶险地以不可阻挡的气势疯狂地毁灭着扫荡着人类自己的劳动成果休养生息的地方,历数世界上不计其数的名城重镇,哪一个不是在人类自私贪婪发起的战争中毁灭重建再毁灭,就这样它们在人类的历 史长河中以惊人的毅力反复的存在着,直至最后彻底消失,罗马庞贝统万北平开封……至今有的依然存在,有的只剩下书本里的一个名词。
人类这种奇特的生命在和自然做斗争的同时,把一生中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与同类的斗争上,整个生命的世界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因此而起的征战杀伐经久不息此起彼伏。
位于黄淮大平原上这个小小城池的天空再也经不住一团团漂浮阴霾的重压,终于无可奈何的崩溃了,冲出束缚的暗黑的乌云以固有的惯性和法则在这个鲁西南的小城上空堆积着翻滚着,用动能的方式淋漓尽致的阐述着“风云突变”这个代表动 态的词语。
奔跑翻卷的浓云越来越低越来越厚,以至于在举首扬眉之间覆盖了整个鲁西南大地,让这个处于凤凰火浴中的涅槃城池深深陷入了无边无沿的灰暗中。
风这个喜欢导演暴雨的始作俑者总以它惯有的大手笔、无可比拟的气度从各个角落无情地打乱和撕碎时间刚刚过往的脚印,又像一个突然失去控制的野兽跳出栅栏开始满世界肆无忌弹地席卷大地上的一切,包括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无休无止的战争, 以及因战争而起的烟尘燃烧的树木倒塌的房子崩塌的城墙成堆的尸体奔跑和呻吟的人群,把正在你死我活拼杀的呼喊诉求和着树叶树枝一同抛上天空。
一切的一切终于变得再也无法收拾,剩下的只能是也只能是顺其自然,任由它本着必然的结果变幻着崩溃着复合着脱缰而去。
狂风裹着没被炮火洗劫的树木开始迅猛的奔跑摇摆,像失去方向的逃难者茫然的无助的在不停的狂奔,有时候又不得不在踉跄的片刻寻找自己的方向。
天空终于失去了它原本应有的秩序,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那样的杂乱无章,所有的存在者又都是那样的暴怒和慌乱,带着暗黑的巨大的躯体不断的翻滚着碰撞着, 在倾轧复合中形成更大更浓的乌黑云团,飞速的和另一块同样庞大的不安的云团迎面相撞,巨大的煞白的电光撕破时空的经纬之后,惊天的巨雷在大地抖动中砸了下来,紧跟着豆大的雨点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在树叶上瓦砾上坍塌燃烧的房子上,噗噗嗒嗒越来越密越来越急,顷刻间呜呜的天地间就成了一个白亮亮的雨世界。
周迅雷在向南门飞快的奔跑着,风裹着他那件分不清颜色的单衣像一面小旗子猎猎的飘舞着扑打着,他猫着腰不时地转换方向,向前 向后 向左 向右,躲过摇摇欲坠将要坍塌的土墙,迂回冒着黑烟深不可测的弹坑,跨过横七竖八叠在一起的死人,暴躁而又方向不定的风胡乱推搡着裹挟着他那大汗淋漓的身体,让他的奔跑变得摇摇晃晃步态踉跄,密集的雨矢嗖嗖地攒射着他的眼睛,试图让他彻底失去方向,已经忘记一切的他心中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南门!
他模糊的半闭着眼睛,凭着直觉飞速向前奔跑,所过之处,那些被炮弹掀掉房顶的房子在狂啸的风雨里呆呆的失神的站着,像死人一样张着大口绝望的望着天空,大火在雨中燃烧,雨在大火中狂啸,在雨与火不能共存的较量中,那些被炮弹打着的树木房梁 门窗在铺天盖地的大雨中渐渐失去了熊熊不可一世的气势,在呲呲啦啦中冒着余烟,最后终于熄灭在永世相克的另一场暴力里。
燃烧的大火熄灭了,可是人类的战火并没有被这场如注的大雨浇灭,炮弹还在大雨中撒落着,爆炸掀起一个个冲天的水柱,天空中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的爆裂着轰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