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这样慢慢的在两个生命之间流动,不负她的只有他们两个的呼吸和心跳,那盏昏黄的煤油灯除了发出本应该发出的一些暗淡的光以外,似乎对不属于自己的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虽然它正孱弱的模糊的彰显着所有的存在。
也不知道是静静流淌的时间惊动了张汉召,还是陷在痛苦和内疚的意识爬上了大海喧嚣的堤岸,他那歪在一边的脑袋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恢复了正常应在的原位, 他那双紧闭的眼皮并没有随着睁开,只是微微的震颤一下,随着一声唏嘘,房间里似乎凝滞的空气又开始轻微的流动了起来
“唉——古人说‘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以信为本’,你说说……当一个男人无法兑现自己许下的承诺的时候,世上的人还会看得起他吗?你还会看得起他吗?他还会看得起他自己吗?”
杨云真微微一笑,平静的看着他,并且又把身子往前挪了一下,放下她握着的那只手,抬起双手轻轻的捧着丈夫那一张痛苦的脸,然后俯下大肚子困难的在他的脸上吻一下,微风细雨地说:
“亲爱的 你莫非另有隐情……难言于我?”
张汉召用力往上提了一下一直在慢慢下滑的身子,睁开眼睛看着妻子,痛苦而又带着内疚的心绪在他的心里翻滚着,他看着想着心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在我眼前的这个女子、这个再过几个月就给我生下孩子的女子就是我张汉召的爱妻,是我没齿都不能忘记的救命恩人,她用她那颗善良的心一双精巧的小手曾经给我了第二次生命,给了我一次人生再来的机会,我现在的一切都是这个已经融入我生命的女子给的,我曾经暗暗发过誓,这辈子如果我不可想象的背叛了她,除非让我死。在我生命的日记里,我一直深信,这是命运送给我的这一生最最珍贵的礼物,我准备用一生的爱来报答命运的给予、来呵护她心疼她 保护她,不让她在这个充满风浪充满险恶的世界再受一点伤害,天塌下来我给她顶住,地陷下去我把她托起,如果必须死亡 如果生命能够置换,我会毫不犹豫拿出自己的生命把她代替,就这样爱她,直到地老 直到天荒,直到生命不在。
在她面前,面对她那一双美丽而又信任的眼睛,我曾经信誓过,这一辈子我只拥有她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可是可是……命运总是和我过不去,总是拿我延伸自己那些无聊的情绪, 原本想着父母指婚的那个女子知道我另有所爱一定会断然离去,我去学校找她,只想礼貌的和她说声对不起,来结束那童年的并不遥远的过去,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毕竟曾经青梅竹马,然而一切的一切居然那样的出乎预料,无论怎样都会措手不及,唉……两全其美的愿望彻底落空了。
一个是生死相救 并以身相许、一个是契童为婚 青梅竹马,一个是姻婚已成 六甲在身、一个是非我不嫁 不弃不离……我的命运啊!你为什么给我出这么大的难题啊!我不是孙行者, 没有分身术,你到底要我怎么办?何去何从?两个都是眼珠子,两个都是心头肉,我的天地啊!你又让我怎样取舍怎样抉择?舍下李淑仪我的心魂不在,可是 可是 不管是良心 爱情 还是道义,天塌地陷我也不能再舍下杨云真。
命运啊!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另一个对我死心 背我而去?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我们这三个善良的生命为爱而纠缠在一起,忘记朝霞暮色 忘记清风霏雨 忘记飞羽云霓……忘记 忘记……忘记这个世界上本属于我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沉浸在爱里痴醉在爱里煎熬生命的甜蜜与痛苦,如果此生我要是为爱而来,面对这样摄人心魂的爱面对这样让人憔悴落魄的爱,谁要是给我这次机会,我情愿选择选择放弃……决不后悔。
如果你非要执笔为爱而跌宕的大剧情,试问大千的世界 芸芸的众生里的那么些多情善感的男女,千选万挑之后,你为什么为什么偏要选择我们,让我们痛苦 让我们心痛如焚,莫非前世我们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情缘,还要在这辈子接受这样的折磨和惩罚?
本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爱情故事,平淡的章节不需要过度的渲染,不需要跌宕起伏的张扬,该结束的你为什么不戛然而止?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继续写下去,难道非要写得我们如诉如咽 泪水淋漓 死去活来 你才肯摆手 才肯结局?
命运啊!我真的渴望结束 渴望戛然而止,我已经经历了那样多的生死磨难,我真的累了 真的累了,我不想再折腾,我不想再和你较劲了,我只想在你给予的爱情里,让我爱得淡然 爱得宁静 爱得和风如许……
可是 这一切 这一切都落空了,我这副早已被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身躯又要被拿去演义什么跌宕 什么起伏 什么如泣如诉……我真的不想再出场,无耐那催促的锣鼓又敲响了,正在一遍又一遍的紧催,我真的好怕……好怕……一踩上那通向爱的舞台阶梯,我就呼吸急迫心有余悸,可是我命里注定是那演义的演员……不管我愿意与否……我都要再次登台演义那令人心魂颤栗的爱的剧本,难道这是命运为我量身打造的……”
张汉召闭着眼睛心潮起伏 思绪纷飞,他感到自己像一片落入茫茫大海里的落叶那样的孤独 那样的无奈 那样的无法自己。
他慢慢睁开眼睛喝了一口水,拉起云真的手轻轻说:
“来吧……睡吧……爱妻……我真的很惭愧……让你担心……你放心……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好……”
“文楷我们都是夫妻了,有什么事情不能拿出来共同面对 共同承担 共同化解呢?难道为妻的肩膀就这么脆弱吗?”
云真不温不火的想打开一个缺口走进去,和他一同挽起手来,面对这场风雨,可是张汉召内心的围墙高高横在她的面前,她又无力将它推倒,看来她只能徘徊在围墙外,静听一些隐隐约约的忽远忽近 忽高忽低的声音。
他半睁着眼看着这个被那昏黄油灯力证着的存在的女人,面对这样一个耐住气的不动声色的女子,他感到自己以不可救药的速度正在不可挽回的趋于渺小,他在她的面前正在失去那一点可怜的被他视为最后救命稻草的自信力,他暗暗喟叹自己,我是一个懦夫吗?我是一个无能窝囊的男人吗?在自己的生活里,连那一点点小小的事情都处理不好,你还男子汉呢?你敲敲自己的鼻梁骨你配吗?在人的面前 虽然表面上装得很谦虚,可暗地里你总是以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自诩,你不要不敢承认,其实你就是一个稻草人,摆什么姿势,摇摇晃晃你所能吓唬的也就是你自己,这一切 其实 所有人都清楚,只是你自己也不敢告诉你自己,难道你想同时拥有两个女人吗?我相信 你不敢认认真真的问自己。
张汉召在和自己的斗争中,无情的辛辣的把自己挖苦和剖析的体无完肤,他不能原谅自己,他恨自己的无能自私和无能为力。
想到这些,他无可奈何的叹口气,轻轻地把云真揽在怀里:
“这一切我都知道,可我的小白鸟、我是男子汉哪,男子汉就应该担当起我们爱情道路上所有的风和雨,我不能让你承担,因为这辈子你是我的小女子 是我的花朵,在我们生命的道路上,不管是雷电霹雳还是狂风暴雨,我都要用自己的胸膛呵护着你,不该让你承担的,我的爱妻、我又怎能把本属于一个男子汉的担子不负责的推卸给你!”
他说着用手轻轻的抚摸着云真那一头散发着青春气息的青丝,听着她的呼吸和心跳,她静静的躺在他的怀里也是千头万绪,她在暗暗笑自己:
“你这个傻丫头,只知道爱,哪知道爱情路上这么的风和雨,女人啊!这种水做的动物,总喜欢活在自己的幻梦里。”
张汉召慢慢脱去云真的外衣,轻轻附耳一阵温软的燕尔之语:
“我的小白鸟 我的爱妻……一切预想不到的都会过去 都会过去……属于我们爱情的艳阳天,永远永远在我们童话般的爱情里……”
夜已经很深 很深……并且无边无沿的下起了雨。
其实 事情已经非常明白了,聪明的她只是不想现在就捅破这层窗户纸,这件事情虽然忧关着她的生活 她的家庭 她的爱情, 可是 在她走进他之前,事情已经发生, 并且也许就根本不曾停止过,既然在此之前,那都是目前这个她最爱男人自己的事情,大方点 宽容过去,那就给他时间 放开手让他自己处理吧。
人这一辈子,在走向婚姻之前,又有谁的生命之爱就是涂抹的一种色彩,都是在命运的搅合下, 在每个机率都可能存在的情况下, 在相互的碰撞中,擦肩 偶遇回眸和分离,只有当两颗寻觅生命之爱的心瞬间共振 共鸣时,才能有更深的微笑和回头,才能试着让自己 让生命本身来面对来接受、接受两个本自独立的天体,在心神趋合的惊天动地中、在熊熊燃烧的万度岩火中、在义无反顾毁灭以前的自我中融合成一个由爱组成的新的生命天体,在碰撞后的轨道上旋转 运动,在茫茫的宇宙中 在纷繁的大千世界度过自己的生命之后,慢慢走向黑暗走向灭亡,然后 再微笑着接受上天赋予的下一个未知的新课题。
唉!既然是他的事情就让他解决吧,又何必担过来加重自己心情的忧虑!
想着 想着 她微笑着不知不觉地渐发扁舟,成了梦海里一片起伏漂泊的孤叶。
又过了几天,张汉召吃过午饭就和儿时的一帮朋友去镇子东沙河寻找童年的足迹,他们说着笑着 逗着走过镇子的最后一户人家,顺着伸向河身的一条弯曲的青沙路向沙丘和树林走去,已是深秋了,北方的阔叶林按照树木的生理季节几乎落光了那张扬枝头伸向天空的树叶,本来在夏天密不透风的树林,此刻已经能透过一排排挺拔的身影清清楚楚的看到林海里那一片片连绵起伏的沙丘,他们走在静寂萧杀的林中,趟着呼啦呼啦的树叶,穿过士兵方阵一样的树林,争先恐后的爬上被强劲的季风裹挟吹成的覆盖着一层层波浪纹的大沙丘,这一群曾经呼啸林浪的当年的小土匪,像一下子回到了快乐的童年一样、高叫着呼啸着打着呼哨 互相喊着儿时的乳名,高扬着双手一点也不亚于当年玩打仗冲锋的样子,一个个兴奋地脸上带着儿时天真顽皮的笑容,几十丈高的沙丘一口气冲到峰顶、戏逗着相互看着对方一脸激动的汗水,张汉召由于常年脱离体力劳动,和那些经常劳其筋骨的伙伴相比速度慢了很多,在伙伴的叫喊声中最后一个爬上沙山,仰面躺在沙顶上,张着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脸颊流到耳蜗里,他只是摇摇头,像鸭子甩水一样,惹得大伙一阵大笑。
那群小喽啰都像他一样满沙顶摆着一片大字,他们睁开眼睛都被高旷广柔的蓝天所吸引,极目向更深更深的蔚蓝处深望。
啊——好一个深秋的天空,无边的天际飘着如雪如絮的白云,一片片一团团像羊群 像奔马 像大海里一簇簇兀立的礁石,在视觉不断的变幻中,离得是那样的近,仿佛伸手可触,一会儿离得又是那样的远,无论怎样的努力都遥不可及。
张汉召仰面望着蔚蓝深邃的天空,他在想,为什么生命不能像行云那样悠然自得呢?诞生于这个纷繁的大千世界,生命为什么不能自由不能轻松的活出自己,为什么非要尊守这样或那样的游戏规则,为什么生命这一生不能本着自己的思路活出生命本身应有的轻逸和美丽,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给生命加上那么多深重的负担和徭役?
唉!一切都是因为欲望和占有,生命之所以沉重,完完全全都是因为与生俱来的自私和贪婪。
他躺在沙顶上,望着虚无缥缈的天空,感到生命渺小的同时又感到生命自身的沉重以及那来自生命本身的自我束缚的痛苦,他多想抛弃这世俗的躯体,就此跃上广柔的天空,像那高空的白云一样,作茫茫无际的漫游,没有忧虑没有烦恼没有选择,为什么生命本身非要这么沉重 这么繁琐,如果能简单得像那天上的白云一样 该有多好!
上天创造生命, 让他走出伊甸园,赋予本来单薄的生命那么多繁重的之乎者也,有时候生命之重简直就让生命本身苦不堪负,多想简单一点,甩掉生命之外一切多余的东西,然而他做不到, 上天没有给他甩掉这一切的权利和办法,他只能这样前行,直到蹒跚着最后倒下,才能在短暂的轮回等待中把自己重写。
上天为何要这样,它到底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创造生命的同时却执意要创造这么多伴随生命的红尘杂念,像枷锁一样让生命终生无法摆脱,难道它要用自设的道 德标准来考验每个生命的出发者?唉!即便如此,合格怎样,不合格又是怎样,到头来 还不都是一样的黑暗 一样的荒丘一抹。
很可怜 生命本身在上天的意志里永远 永远是一个被动者。
张汉召伸直四肢放纵的摆着一个“大”字,他望着天空,躺在那里像失去灵魂了一样,完全无视身边还有许多欢蹦的童年伙伴的存在,听凭沙顶上的轻风呼呼的吹乱他的头发,听凭细小的沙粒蹦着跳着钻进他的嘴里耳朵里来旅游,他忘掉一切用自己的思维比例浩瀚天宇的昭示,无限度的渺小自己忽略自己 忽略感触存在本身,他的灵魂在这样大尺度的比例之中,在有与无之中作往复的运动,一遍又一遍的想验证大与小 有与无之间的关系,在闭目的换算中,他不得不放弃手中的康谷,做一个本来就是的无产者。
因为存在本身就很渺小,它是“无”的很小很小的微不足道 不值一提的瞬之又瞬的一个偶然,无 才是真正的统治者,才是真正的上天本身。
“叔 你怎么了?不是虚脱了吧?”
这时候张汉召才忽的一下游神归舍,他把耳朵贴在沙面上望着他们会心一笑:
“那能啊!躺在沙顶上,极目广柔空旷的天空,那飘飘悠悠的白云,它的后面是蔚蓝,那蔚蓝的后面又是什么呢?它是不是宇宙本来的颜色——黑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