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英听他直呼先祖的名讳,怒不可遏,厉声道:“大胆,大周世宗的名讳也是你叫的!”此言一出,潘泰慌声道:“英儿,萨总管是宗翰王子的心腹使臣,专为你复国来的,你怎能冲撞他。”潘鸣为父亲这话感到不耻,斜身瞧向厅内,只见潘泰和萨总管坐在八仙桌的左右两边,叶远坐了潘泰下首的位置,陈方和萨总管的随从不在厅中。柴英紧握双拳,气冲冲地站在厅间,背向厅门,看不见他的脸。萨总管这时摘下了皮帽,但见他头顶光秃,只脑后留了约巴掌大的头发,结辫以垂,心中恍然道:“怪不得他帽檐落的极低,原来脑袋是这副光景。”剃发是女真人的习俗,萨总管在北地时人人如此,到不觉得什么,如今来梅剑山庄公干,怕惹人笑话,便用皮帽遮掩,不意与柴英话不投机,开场没说两句,怒气一发,不觉之中摘下帽来。叶林也看见了,低下头抿嘴一笑。突然之间,她只觉一股腥风袭到面门,暗叫了声不好,不及抬头,双足猛蹬,身子急向后纵,但听“嘭”的一声,随之便听得潘鸣一声闷哼。
叶林吃了一惊,抬眼看时,只见潘鸣瞧着自己的右掌心,似有蛇蝎一般,眼露惊怖。萨总管立在门前,冷冷地望着潘鸣,凝掌待发。叶林叫道:“潘师哥!”几乎与潘泰同时奔到近前,托起潘鸣的手掌,凝目一看,掌心又黑又肿,惶急道:“潘师哥,你的手……你中毒了!”潘鸣脸色苍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落下,他内息受阻,说不出话来。潘泰连点了他神门、太渊诸穴,使毒气不至上涌,怨声道:“萨总管,小儿纵有不对,你也不该用‘五君掌’来教训他。”萨总管嘴角边露出轻笑,说道:“是萨某下手重了,无妨,老夫医好少庄主便是。潘庄主,你看的差了,哈哈。”
潘泰一怔,瞧着他道:“差了,哪里差了?”萨总管不答,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玉瓶,单手拔下瓶塞,倒出两粒红色的药丸,笑眯眯地道:“中五君掌者无论如何医治,都会在受掌者体内留有余毒,潘庄主只少庄主一根独苗,尚需他延续香火,我怎舍得施那般重手。来,把这两颗药丸服下去,呕几口血便没事了。”后面几句话是向潘鸣说的。
潘泰又怒又惧地接过药丸,迟疑了片刻,递到潘鸣面前,温声道:“鸣儿,来,服下它。”潘鸣腹内此刻如翻江倒海,说不出的难受,手掌木冷交迸,手腕以下仿佛不属于自个。他恨萨总管出手狠毒,一股倔强从心底油然升起,摇摇手,艰难地道:“爹,我不吃他的药。”萨总管收起青玉瓶,微微一笑,道:“少庄主,少年英雄是好事,但中三阳掌者,不服萨某的解药,只怕你撑不到今夜子时。”
叶远和柴英在萨总管赠药前便已奔到门口。叶潘两人与萨总管相识多年,知他行为乖戾,言语上从来不虚,听到“三阳掌”三字,心头突地一跳,暗道:“据闻那掌法出自〈黄帝内经〉,其经本是药书,治病足可,若用来练功,经义艰涩难明,他竟练成了?”两人斜眼打量秃顶光面的萨总管,实难相信年龄与自己相差不大的他能练成那绝世奇功。叶远道:“萨总管,咱们这十几年一向交好,梅剑山庄今日礼数周全,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你怎……鸣儿是晚辈,这玩笑可开的大了。”他“怎”字后面本是指责的话,话到嘴边,转念想到萨总管心毒兴躁,那话说出后必会惹他发火,于是改口不说。萨总管双手拢入袖中,笑嘻嘻地道:“叶庄主这话是说我以大欺小了?”
叶远不敢接话,心中不屑道:“难道不是?”想到萨总管是听到叶林笑声后突然发难,寻思:“难道他是因为这个出掌伤人的?果真如此,器量未免太狭窄了些。”念及此处,他提掌护在爱女身畔,以防不测。潘泰爱子心切,更因为萨总管得罪不起,沉着脸,只命潘鸣快些服药,其他的一字不吐。柴英刚和萨总管发生冲突,依他的性子本该出手,但见萨总管动作既快,手段又毒,隐隐间,只觉脊背发凉,口唇微张,喉咙如有物堵,一句话也说不出。叶林知道潘鸣这掌是替自己挨的,感动之余,挽着潘鸣不住地问:“潘师哥,你怎样?”潘鸣推开父亲送到嘴边的药丸,侧脸向叶林说了句“我没事”,即面向萨总管,昂然道:“在下有何得罪尊驾的地方,竟使你杀心斗起!”萨总管仰脸一笑,望着潘鸣道:“得罪?少庄主,是你逞强,硬接下我的三阳掌。”
潘鸣方才见萨总管突然挥掌袭向叶林,心中不知何故,反应却十分敏捷,闪身替她接下来掌后,腹中气血翻腾,恨萨总管出手狠辣,又听说这样的话,好不气恼,冷笑道:“萨总管,这么说到是我不对了?”叶林听了,眼光倏然射向萨总管,脆声责道:“明明是你出手在先,反赖我师哥接你的掌了。大和尚,有人向你发掌,你还不还手?”萨总管在金国地位崇高,又与潘叶两人同辈,所以不顾身份向叶林出手,是想借她那声笑寻衅立威,达到此行目的。
萨总管名叫萨可奇,是萨满教的一名护法。女真人信仰萨满教,行军打仗让教中巫师做法来定决策。萨可奇武功高强,通晓教理,早在金太祖起兵反辽时就随军效力,因此和女真皇族交好,常被委以重任,萨总管这一称呼源自他现充任金皇宫侍卫总管一职。潘泰乃北宋开国名将潘美之后。当日,赵匡胤将柴宗训迁到房州,周世宗幼子熙谨和熙诲依旧住在皇宫。赵匡胤每见他兄弟,便如芒刺在背,于是问众臣如何处置,宰相赵普提议杀之以绝后患。众臣均知赵匡胤心思,无人敢有异词。就在两子带出皇宫的一刻,后周开国将领卢琰忽然起了恻隐之心,冒死谏道:“尧舜授受不废朱、均,今陛下受周禅,安得不存其后?”这一发问,赵匡胤赧然无地。他也觉负柴家太多,但放柴氏兄弟又担心江山不稳,正自左右为难,见爱将潘美垂头无语,便问:“汝以为不可耶?”潘美道:“臣岂敢以为不可,只是于理未安。”赵匡胤听后,收回了诏令,让潘美抱养柴熙谨,卢琰抱养柴熙诲。两人先是各随潘卢两姓,柴熙谨更名为潘惟正,柴熙诲改叫卢璇。雍熙三年,潘美因在陈家谷一战中见死不救,害死了杨令公,被宋太宗连降三级,家道从此衰落。后来潘美之子带潘惟吉来到房州,依符太后而居,并恢复柴姓。卢璇传了三代绝祀。潘美之子怨恨宋太宗绝情,誓志帮柴氏恢复江山,且将此誓传谕子孙。只因宋室不兴兵戈,内外安定,潘家这志愿传了百年仍无所作为。不过,这百年来潘家子孙游历辽国西夏、大理吐蕃,甚至西域回鹘各部,一日也没有消停。锲而不舍虽未将金石刻镂,积土成山却使潘家之名扬于外番。庆历三年,潘泰的祖父潘蒙在黑汗国一座荒山中机缘巧合地得到了一部上古残书。那荒山在当地称作火焰山,一年四季,酷热无比,那部书原只是记载日影变化,不料潘蒙天赋异禀,居然从中悟出了一套掌法。他见宋室重文轻武,诸国或贪宋朝金帛,或惧宋朝疆域辽阔,亦或因地理偏远,武力难及中原,各怀己思,都不肯帮柴氏出力,便想:“赵匡胤凭一根铁棒打出了四百军州,我天资纵不及他,有神掌为助,在江湖中闯出威名当应不难。”有了此念,他择火焰山与书中之义将自己的掌法名曰“日焰掌”,愣是创出了梅剑山庄的名头。潘蒙去世后,其子潘荣继承复国意志,广交豪杰,苦心孤诣,终使复国之业有了眉目。
那是大观元年的事,宋徽宗做皇帝不久便开始沉湎书画,朝政日渐不堪,此时辽国的道宗皇帝已经去世,其子耶律延禧继承大统,史称天祚帝。此人与宋徽宗相较,除斥逐忠良,任用群小外,又多了不思进取,游畋残暴。就在宋辽两国内外交困之际,辽国东部的女真开始崛起。潘荣从燕地一位叫马植的好友处听说了女真逸事,认为奇货可居,欣喜之下,请好友引潘泰出使女真。其时女真尚未完成统一,酋长完颜乌古乃忙于合并各部,无暇、也无力染指中原。潘泰见借助女真的时机不成熟,索性留在女真,探查风土人情,以备来日之用。由于女真还没有开化,人心纯朴,行事耿直,潘泰小用谋略就交了不少女真权贵,因此也认识了萨可奇。等完颜阿骨打做了酋长,统一女真各部后,潘泰觉得灭宋的时机到了,通过萨可奇劝阿骨打应允借兵。阿骨打雄才伟略,眼见辽国腐败,寻思与其为他人复国,不如自己先建国,于是建国号为金,改辽天庆五年为收国元年,扯起反辽大旗。是时,诸国并立,惟辽国军威最盛,女真固然强悍,在世人眼里不过茸尔小邦,反辽无异于蛇欲吞象。
潘泰借兵不成,反而惹得阿骨打造反,骇异之下,恐祸及己身,匆匆返回房州。潘荣到颇有远见,听儿子说了原委,打算亲赴女真见阿骨打。那知忽染急病,半月后憾然弃世,临终嘱咐潘泰勿惜己身,以帮柴氏复国为任。潘泰口上答应,奈何惧辽国兵威,怎肯再去险地。直到女真连打了几个胜仗,辽东京州县全被女真人占领,潘泰方才看出阿骨打会打仗了,但要说金能灭辽,仍难相信。等辽国东境尽落女真手中,亡国之势已定,潘泰知道再不与阿骨打联盟,只怕他灭辽后会像辽宋一样与宋朝约为兄弟之邦,借兵之议终将化成泡影,因而泛海赶赴辽东求见阿骨打。阿骨打对潘泰惧事逃避的行径十分不齿,原不想见他,后经萨可奇劝说,觉得女真人丁单薄,辽国可灭,却未必有能力统治,于是答应了潘泰的请求,说道:“你只要能劝宋朝与我合力灭辽,我便帮柴家恢复大周。”
阿骨打这话是担心宋朝阻挡自己灭辽,想许以重利将其稳住,然后徐徐而图。潘泰怎识他的雄心,迟疑着不肯应允。阿骨打瞧了出他的心思,便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潘泰听后,欣然应允下来,回身找马植谋划。合该宋室该有劫数,适逢童贯出访辽国,马家在辽国是世家大族,马植备上名帖秘密去驿馆见童贯,详说联金灭辽之策,并言自己愿做引导,幽云十六州由此可得。收复幽云诸州是宋室历代皇帝梦寐以求的事,童贯听了马植的话如获至宝,将马植改名李良嗣,暗中带回汴京献给徽宗,夸夸其谈一番,说什么灭辽之机千载难逢。徽宗书画冠绝天下,文既治,也想在武功上有所做为,加上蔡京等一帮奸佞极力鼓吹,龙颜大悦之下,欣然赐李良嗣赵姓,封官加爵,以童贯为统兵大元帅,联络金国攻辽。阿骨打解了后顾之忧,以风卷残云之势席卷了燕云以外的所有辽地。辽兵让女真人打的落花流水,面对腐朽的宋军依然强悍如故。当天祚帝被俘时,童贯的二十万大军被阻在幽州城下半寸土地还没有得。无奈何,童贯只得向阿骨打求援。阿骨得讯挥军南下,辽人被打的怕了,幽云等州的守将听闻金太祖亲来,吓得忙开城投降。金国尽得辽境后,依照盟约将燕京所属六州让给宋朝。宋得六州喜不自胜,金国虽割城池,却得到了金帛,看出了宋军不堪一击,从此起了轻视之意。潘泰随阿骨打攻辽,眼见昔日不可一世的辽军在金兵面前望风披靡,不由的惊喜交迸,心想:“金兵勇猛犹胜虎狼,有他们相助,复国指日可望。”于是提出借兵。
阿骨打灭辽后,起了灭宋之心,不过苦于辽地新服,担心一旦与宋开战,辽民会趁机扰动后方,他不想让潘泰知道自己心思,随便寻了个由头拖延不允。潘泰不敢强求,只得先回梅剑山庄。不久,阿骨打病逝,金太宗继位,改元天会。天会三年,金太宗分两路伐宋,逼近汴京,因宋朝起用了李刚,金兵长途来犯,粮草接应不上,双方遂订“城下之盟”,宋朝献出大量金银,金军撤兵。天会四年,也即今年,金世宗经过充足的准备,再次伐宋,此次金国的统兵元帅是完颜宗翰和宗望。宗翰是本着灭宋来的,此来带上萨可奇,让他联络被冷落多时的潘泰,准拟灭宋以后立柴氏为傀儡,帮金国统治宋地,临行嘱咐道:“预防潘泰不肯,一到梅剑山庄便给他们来个下马威。”
其实,就是宗翰不说,萨可奇也想找潘泰和叶远验证自己新练成的掌法,有了他的话,此来更是有恃无恐了,劈头便语气傲慢地向柴英讲明大周恢复后,要依后晋与契丹故事,周金为父子之国。柴英自恃大周皇孙,是心比天高的人,如何受得下这份侮辱,就在他据理力争之际,叶林忍不住一笑,给了萨可奇显露身手的借口,听了叶林的话,面色一变,目光如炬般瞧着她道:“你叫我大和尚,那是笑我头顶上没有毛发了?如此比那声笑……。”一语未尽,挥掌拍向叶林。叶远早已提神防备,见萨可奇手臂一动,急将爱女扯到身后,另只掌运了八分力,提掌迎敌。但听又是“澎”的一声,叶林只觉周身一暖,随之闻到一股香气。只听潘泰惊叫道:“玄阴掌!萨总管,你怎么会使我二弟的神掌?”萨可奇收掌一笑,说道:“潘庄主,你又看的差了,我这是三阴掌。叶庄主,你的玄阴掌也不过尔尔,哈哈。”叶远保持拼斗姿势,不动不语。潘泰愕然道:“三阴掌?怎么可能。”萨可奇只是发笑。
叶林从父亲身后走出,转脸瞧了一眼。只见他眼珠凝滞,面如金纸,鼻孔和嘴角流有殷红的血线,身子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一般,吓得花容失色,抓紧他的手臂摇动,叫道:“爹,你这是怎么了!”心中一急,语声中带有苦音,泪珠随之盈眶而出。叶远喘了口粗气,手臂一垂,身子晃了一晃,缓缓地抬起另只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勉强笑道:“爹没事。萨总管,叶某得领高招,心服口服。”萨可奇一招制敌,得意洋洋地道:“好说,好说。”叶林杏眼圆睁,怒目示向萨可奇。潘泰恐说出惹萨可奇生气的话,急使眼色示意不让她说。叶林心中恨极,但想到因自己伤了潘鸣,继而害了爹,不敢再出言不逊。萨总管见她无话,潘泰又不出头,威风也抖的足了,干笑几声,接着先前的话道:“柴公子,萨某不知你是井底之蛙,还是仗着会几手武功狂妄自大,周世宗做皇帝时自然无人敢叫他的名字,柴宗训那小儿坐龙椅时也没有,不过自他来房州后,坊间闲语人人直呼其名。我太宗皇帝见赵官家闹的不像话,特举义兵,一者吊民代罪,二来也为你们柴家讨还公道,孰知你居然不识事务。潘庄主,既是柴公子对大王子的话有异议,复国的事不如算了罢。”潘家为柴氏复国的梦做了百年,眼看成真,怎会让它功亏一篑,眼见萨可奇说完要走,潘泰心中焦急,也顾不得儿子了,闪身挡在他面前,说道:“萨总管,柴公子只是言语上过了些,并没有异议啊!”萨可奇说走只是做势,不是真走,侧脸睨向柴英,嘴角轻扬,问道:“柴公子,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