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步云诸事顺力,心里自是欢喜,以为潘鸣接风为由频频劝酒。潘鸣借口不胜酒力,每次只饮一小半。杨冲等见教主看重潘鸣,制服了多年对头,有心说几句恭维话,恐太过热情于苏有洋而言有落井下石之嫌。曾得罪孙步云的想到苏有洋一除,教主此后无需拉拢部属,以他为人多半会寻隙开刀,心中惴惴,言放不开,酒不敢多喝,又不得不喝,只觉杯从无今日之沉重,酒比药苦三分。反观苏有洋,入座后脸上的灰败之气一扫而去,与人言谈笑容满面,举杯即干。他神色转变之快莫说潘鸣,纵使阅历丰富的孙步云也错愕不异。
潘鸣先时随意而坐,坐的是左首中间位置,苏有洋挨他坐下,潘鸣几次想与他说话,苏有洋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如此一来,潘鸣心里极是尴尬。冯琪看在眼里,酒过三巡,举杯向苏有洋敬酒,说道:“前时多承老爷子护送我和如嫣来江南,我二人无以为报,现下有件大事诚请您老帮忙,不知肯允否?”苏有洋心中一寒,以为她要算旧帐,拱拱手,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道:“老夫得罪了姑娘,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回报不敢当!”冯琪嫣然一笑,道:“有潘公子这层关系,小女子对您老除了恭敬,并无其他想法。”
潘鸣听她话意俨然以自己情人自居,欲要分说几句,苏有洋先道:“嗯,此话不错,姑娘想让老夫做什么?”冯琪道:“谢老爷子应允,此事还需要一位大有身份的人答应。”苏有洋以为她想拉自己入墨派,偷眼瞥向孙步云,见他神色自若,似对冯琪的话浑不在意,寻思:“现下墨明两家联盟,我若厚下脸皮他没理由阻我,依我的声望身手,加入墨派至少授个副堂主。”他越想越是高兴,犹如陈方那日听说要当副堂主的心境,脸上不禁露出笑容,道:“谁说了算?是令尊吗?”冯琪摇头道:“老爷子是高人名宿,令尊可不敢吩咐,我直说了吧,是贵教中人。”苏有洋愣了愣,脱口说道:“教主?”冯琪道:“正是。孙教主,你可否借小女子一些人手?”孙步云见事情牵扯苏有洋,含糊说道:“姑娘要用人吗?敝教外堂有数万弟子,二三百人随时可以聚集。”冯琪道:“不用他们,也不用那么多,只在总教调选一些好手即可。”
孙步云一怔道:“好手?”冯琪点头道:“对,武功高强的好手,孙教主肯借吗?” 孙步云道:“冯姑娘,本教近日与金兵连战几场,好手损失惨重,剩下的只怕你看不上眼。”冯琪微微一笑,道:“孙教主谦虚了,明教在座的英雄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即使家父见了也要礼让三分,怎能说没有好手。”孙步云心中默然,他买好冯琪是希望墨派在抗金的事上多出些力,那知尚未筹划,冯琪先提出借人,且指明要首脑人物。无论冯琪借人手做什么,此提议使孙步云措手不及。
冯琪又道:“教主肯借吗?”孙步云道:“姑娘想让本座做什么?”冯琪笑盈盈道:“小女子可不敢驱使教主,若您允许,有劳杨副教主和几位英雄便感激不尽了。”孙步云默不作声。杨冲打个哈哈道:“咱们几个老骨头徒有虚名,怕会使姑娘失望。”冯琪笑道:“杨副教主若徒有其名,天下谁还敢称英雄。”杨冲受此话一挤,道:“承蒙姑娘看中,请把事情说出来听听,成与不成咱们商议后再定。”冯琪收起笑容,向孙步云使了个屏退近侍的眼色。孙步云心中不愉,但仍命近侍退了下去。杨冲道:“姑娘可以说了吧。”冯琪道:“嗯,可以说了,咱们去关外。”
明教群豪一愕,杨冲道:“去关外?”冯琪语声坚定地道:“对,去关外。不仅诸位去,敝派堂主以上的人物大半都去。”明教群豪面面相觑,均想:“什么事需要墨派和明教首脑人物同办,莫非是要刺杀金国皇帝?”
停了片刻,孙步云道:“关外乃女真根本,姑娘要三思而行。”冯琪道:“教主放心,关外辽阔,女真人数不多,大半又在关内,咱们只要行踪机密,潜进潜出,无人知晓。”众人听她这样说确定了心中所想,杨冲道:“敢问姑娘,去关外可是令尊的主意?”冯琪道:“小女子刚得到消息,不及禀明家父。”杨冲望了孙步云一眼,道:“这么说是姑娘自己的想法了?”冯琪道:“不错,请诸位前辈放心,家父定会同意。”杨冲道:“此行如果杀了女真皇帝不但可青史留名,后人提起都会竖指称一声英雄,只是有皇帝以来从未有被刺杀的,因此……姑娘,死不所惧,只怕贸然行事会不会伤了咱们的元气。”冯琪秀眉一扬,道:“谁说要刺杀……”
潘鸣听了多时,打断她道:“冯姑娘,你不要去关外了,金国皇帝现在汴京。”冯琪道:“是吗?那更方便行事了。”潘鸣一怔,道:“什么?”恍然明白她去关外并非要刺杀完颜晟。明教群豪大出意料之外。冯琪笑道:“皇帝有那么好杀吗,几位前辈误会小女子了。”孙步云暗松了口气,问道:“姑娘想做什么?”冯琪道:“教主是知道的,敝派信息灵通,天下无双,刚刚巽风堂辽东分堂探得金国从西域求得龙香,小女子之意是将那龙香夺来。”
龙香亦称垂柏,是极为普通的树种。明教听了心中无不哂然。苏有洋甚是失望,他方才不理潘鸣,是想使他心里有亏,因此得到梦寐以求的《太祖秘要》。潘鸣心地实诚,冯琪耍阴谋诡计惯了,一眼瞧破了苏有洋的心思,把话接过来,引得苏有洋心里先热后凉,待听得要干的事是偷龙香,若不是冯琪先说明两家好手都去,如此消遣,非出言喝斥不可。
谭继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敢出声,此时慢吞吞道:“姑娘说的龙香是龙涎香吗?嗯,此物在中原极是寻常,用不得去关外。”冯琪道:“那龙香确属龙涎,不过诞后没有香字。”下巴微扬,朗声道:“诸位均是见闻广博的前辈,自是知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小女子掉书袋,无礼问一句:‘幽王那火是为谁放的?’”群豪不是自负,便是想教主面前不能抢风头,无人言语。眼看冯琪要说的事无以为继,潘鸣轻声道:“是褒姒吧?”冯琪见他肯为自己化解难堪,喜上眉梢,说道:“不错,正是褒姒那妖女。”苏有洋哼了一声,心道:“她是妖女,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冯琪知道这声哼针对自己,白了苏有洋一眼,道:“诸位英雄,我详细讲吧。”
潘鸣不待众人答话,便道:“嗯,好。”孙步云不好再拿架子,道:“好,讲完了咱们细细商议。”此言一出,杨冲等当即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冯琪反沉下气,启朱唇,发皓齿,慢悠悠地道:“夏桀无道,每日笙歌宴舞,一日他在宫中宴请群臣,两条龙突然从天而降,盘梁绕柱,反复说他们是褒国两个先王。夏桀吓的魂飞魄散,问计群臣。朝中直臣早被驱尽了,剩下的酒囊饭袋吃喝玩乐在行,正经可行的法子没有。大家谏言或杀,或赶,或主张留下,缩在一旁吵吵闹闹,只是没有主意。便在这时,国相关龙逢闻讯赶到,奏请占卜。夏桀心中惶惶,束手无策,当即准奏。占卜结果,杀、驱、留均不吉利。关龙逢亲手再占,卜辞说若能求得两龙唾液储藏起来,大吉大利。夏桀无奈,只得陈列玉帛,简策书文告请两龙。”说到这里,她笑靥如花,眼望孙步云道:“教主,幽王失天下的典故乡野皆知,我讲这么罗嗦,大家可觉得烦?”众人听她吐词清雅,婉转动听,较坊间说书和书中看来的新鲜不同,或摇头,或道:“温经史可知天下得失,求之不得,何来烦字之说。”又或道:“昔日关夫子言道:读春秋可以下酒,姑娘讲的典故也是如此。”说这话的是玄武堂长老谭继。冯琪笑道:“诚如李长老所言,咱们共饮一杯。”说着端杯而尽,空杯示向众人,轻轻放到桌上道:“两龙到是听话,留下唾液腾空远去。夏桀命人将唾液装进檀匣,亲手封存,重整杯盘,继续宴饮。关龙逢本想托辞上天警示,劝夏桀从此励精图治,那知甫一开口便被夏桀喝止。后来夏朝灭亡,檀匣传到了商朝。商朝灭亡,檀匣传到了周朝,经历三朝无人敢打开。到周厉王当政时,此君喜欢惹事生非,听闻此事,强行开了檀匣,唾液源源从匣中溢出,很快流满宫中,制止不住。周厉王慌了,满宫乱窜,大喊大叫。骇事出现了,唾液变成一只黑蜥蜴,随他窜到后宫,撞到一宫女怀中,不见踪影。是时,那宫女年方七岁,有此奇遇,周厉王对她格外喜爱,以亲女对待。周宣王继位后,那宫女长大成人。周宣王见她貌美,欲纳为妃,她却忽然怀孕。无夫怀孕,周宣王视为不吉,恨怒之下将她驱除宫外。那宫女出宫不久产下一女。”
苏有洋听她篡改史事,接过话茬道:“那女娃后来被人带到褒国,周厉王征讨褒国时,褒国人将此女献出,取名褒姒,是也不是?”冯琪赞道:“老爷子说的半点不差。”苏有洋道:“然则于去关外有什么干系?”冯琪道:“怎么没有干系。老爷子知道褒姒去向吗?”苏有洋不答,道:“姑娘有事请直说。”冯琪道:“褒姒的去向不说清楚,后面的话诸位不会相信。”
孙步云耐心听到此时,不见冯琪打开正题,心中更添不喜,道:“姑娘继续说吧,莫把话题扯远了。”冯琪道:“好,只说一句,金国得到了上古神龙遗下的唾液。”众人听了一阵“咦,哦”。潘鸣心想:“女真要龙涎何用,生养妖女吗?若论妖女,完颜雯决对配得上。”
苏有洋道:“冯姑娘,这就是你说的龙香?女真用它干嘛,再生个褒姒?”语声中颇含讽刺。冯琪道:“龙香之奇不只化生褒姒,长生不老,御风升天种种妙处应有尽有。”
长生和升天自古便受人推崇,众人听了无不心潮涌动,一时相信,一时不信,沉浸于诱惑之中,半响无语。潘鸣心觉此事不可思议,但因幼年修道,又觉或有可能。孙步云道:“姑娘这话从哪里得来的?”冯琪道:“不是说了吗,敝派巽风堂辽东分堂。孙教主,你当知道,我对关外十分熟悉,此事断然不会有假。”苏有洋暗自揣度:“若能夺来龙香又胜〈太祖秘要〉许多。”他现下一无所有,好比舍得一身刮,敢把皇上拉下马的泼汉,恐孙步云不答应,先道:“金帝野心勃勃,有龙香为助对我华夏危害不小,为拯救黎民百姓,老夫愿随姑娘去关外夺取龙涎。”冯琪喜道:“常听人说,老爷子胸怀天下,有任侠古风,今日一见,果然如人所说。”这话明白着虚言客套,苏有洋想借此气孙步云,用一副当仁不让的腔调道:“姑娘谬赞,我辈侠义中人,济世为本,这不算什么。”冯琪连声道:“好,好,孙教主怎么说?”
孙步云一百个想得到龙香,只是面上不能过于张扬,慢条斯理道:“冯姑娘,龙涎只听闻上古传说,时隔久远,女真如何得到这等神物?”冯琪脆声道:“我不知道。孙教主,如果你认为龙香传说不足为信,就当我没说。”孙步云不想她话锋突转,说道:“本座没有不信姑娘的话,事情重大,应考虑稳妥,才好决定行与不行,”冯琪道:“稳妥就是只咱们两家高手潜进潜出,无人知晓。”这话她已说过,此时又说,情形已与方才相同。
孙步云与杨冲目光一交,微一颌首,跟着道:“李长老,汤长老,你们以为如何?”李汤二人是青龙堂长老李信,白虎堂长老汤德。他两个性沉内敛,不计较谁当教主,只效忠明教,因此颇受孙步云敬重。二人见教主垂问,道:“龙香神奇与本教有何益处,难道人人要靠它修仙不成?”他们怕一旦得到龙香,与墨派翻脸是肯定的,本教也会自相残杀。众人也知道这点,只因成仙太过诱人,人人幻想,迷惘其中,满心想如何得到,后来怎样无暇去想。
潘鸣打了个激灵,说道:“是啊,龙香是害人的东西,最好不去理它!”苏有洋道:“孩子话,你不要,它在女真手里就不能害人了?”潘鸣脑中闪出金营一幕幕惨景,顿然无语。冯琪道:“所以才要把龙香夺回来。孙教主,龙香得到前咱们两家同舟共济,到手后事由天定。”她这话坦率直白。孙步云也不虚情假让,说道:“正是这样。”当下商议,明教明日动身,如嫣连夜赴苏州禀告冯天行,两家在蓬莱会齐。孙步云原来希望本派去的人越少越好,现下恨不得把慕容清和廖赵钱三位长老叫回,各堂好手全部聚集,墨派最好一个不去。但因冯琪有言在先,苏有洋的财宝死士需要安置,孙步云抓心挠肝,恨分身乏术。潘鸣想不出两全其美的良计,心中默祝龙香谁也得不到。
当晚,潘鸣在总教歇了。次日清晨,潘鸣与孙步云送冯琪等来到昨晚登岸的地方。苏有洋与孙步云没什么好说,假惺惺地寒喧几句,拱了拱手,谢了送别之情,看都不看潘鸣一眼,昂首登上一只乌蓬船。他不理潘鸣是由于龙香吸引,觉得不需在潘鸣身上浪费口舌。十几年师徒变成路人,潘鸣即便打心里瞧不起师傅仍自不乐。孙步云昨晚已暗嘱明白,见苏有洋上船,嘴巴一努,杨冲率三大长老也即上船。孙步云欲向冯琪告别,一转脸,见她孑身立在左边一棵桂树下,蓝天碧水,俏影花枝,不禁使人生出我见犹怜之感。
孙步云知道冯琪心思,高声道:“冯姑娘,一路珍重啊!”不等回话,转身一纵,几个起落消失在花丛深处。潘鸣也要离去,冯琪叫道:“喂,你没话跟我说吗!”潘鸣想说:“姑娘珍重。”冯琪向他招招手,示意过来。潘鸣假装不见。杨冲在船舱中见了,微微一笑,吩咐船夫将船划开。潘鸣不明究竟,奇道:“船怎么走了?杨副教主,冯姑娘还没上船呢?”忽觉肩头一软,一股芬芳馥郁的香气扑入口鼻,一转身,却是冯琪悄无声息地来到身畔。
潘鸣先怔后惊,道:“啊,你会武功!”跟着又道:“那日你……”昨晚事情接踵而至,他不及去想冯琪会不会武功。冯琪笑道:“不会武功怎能去关外呢。我不是有意欺骗,你不生我气吧?”两人相距本近,冯琪有意与潘鸣亲近,侧身挨擦他的臂膀,软声细语,柔情蜜意。潘鸣只觉她吹气如兰,心神荡漾,骨软筋酥,什么生气疑惑全忘记了,脑中想道:“杨冲他们都看着呢,不能这样。”双脚却似定住,闪不开一步。冯琪见他不拒,双臂一张,忽地投身入怀,紧紧抱住身躯,柔声道:“潘公子,如果我死在关外,你会怎样?”潘鸣心惊胆颤,又仿佛触电一般,口中语无伦次:“你……你……”拼尽全力将她推开。他怕不是担心冯琪,冯琪却以为是,满心欢喜道:“放心吧,做完这件,再做一件,从此我便远离江湖,再不理世间闲事。”脚下踢起地上的一根枯枝,身随枝起,待身子与枯枝将坠水中之际,脚踩枯枝,借力弹向乌蓬船,稳稳站在船尾,回身向潘鸣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