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雕蟒相斗之地西行,大量的蛇尸或缺头,或少尾,残骸相接,延续不断,这自是食蛇兽的杰作了。由此指引,潘鸣不需探路,省下了不少功夫,约莫走了里许,蓦见右边距地丈余的崖壁上有个洞穴,蛇骸积于洞下,两边山缝有蛇爬出钻入,忙忙碌碌,于身外死去的同伴浑似不见一般。潘鸣心道:“嗯,应是这里了。”见那洞穴高不过一丈,宽逾五尺,形似个不规则的椭圆,洞口周围光秃秃,无杂草林木,忽地生出犹豫:“我身上没有避蛇药物,倘被咬中,性命必不能保。”他来蛇窟寻母是一时盲目,认为巨蟒捕食与虎豹一样,心里悲伤,并不确定母亲真被掠到蛇窟,如此主意难决,究属阅历太轻,缺乏应变缘故。
犹豫多时,潘鸣只是筹措难定。突然之间,洞中发出“哔……哔……哔哗”两短一长的铁哨声,潘鸣心尖跳了一下,喜道:“原来洞中有人,这可好的很。”他觉得好是想别人既能进洞,里面便没有那么凶险,忧虑顿时去了大半。只听空中“哇哇”几声雕鸣,跟着只见崖壁上出现两个快速移动的黑影。潘鸣知是适才的灰雕到了,心想:“怪不得武当山会突然出现几只大雕,原来有人饲养,雕儿的主人带它们是要对付花蟒,常闻蛇窟里有奇珍异宝,他这是冲宝物来的,古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话果然不虚。”
两只雕来的甚是迅疾,就在潘鸣一思想间,掠过他头顶钻入蛇窟之中。潘鸣只听得耳畔呼呼有声,眼前灰影晃动,两只雕儿仿佛投石机发出的巨石,一前一后投入敌城,拿捏之准,身法之疾令人不可思议。他目力够强的了,日间可接菩提子,铜钱之类的暗器,灰雕羽翼张开长约两丈,收羽,钻洞,动作再快也当有个过程,他却没有瞧清,惊奇之下,不禁由衷大赞:“花蟒已够快的了,能将它们开膛破肚,灰雕本领自是非凡,单从入洞便可见一斑。”灰雕进洞后,群蛇纷纷从洞中爬出,钻入崖下草丛,石缝。潘鸣料想养雕人不久而出,于是躲到一棵大松树上,忽又想:“怎不见另外两只灰雕?”抬头仰望,朗朗晴空中,唯见几朵淡淡的白云飘荡。
过了一会,只听洞中有人道:“地使,只差几步便是洞口了,你可不能睡啊。”一人有气无力的道:“巨子还要封赏呢,我不睡,不睡。”另有一人喜声道:“是啊,咱们得了龙香,巨子定会大大封赏,会赏什么呢?地使,地……刘香主,地使是不是晕过去了?”语声甚是惶恐。
先一人道:“不用慌,地使功力深厚,小小蛇毒不能拿他怎样。”后人一道:“可是……刘香主,地使是被五步蛇咬中的,毒性厉害的紧,咱们的解药只怕……”说到这里,他停了住,言中之意不明而喻。洞中此后再无声音,不过脚步声渐近。潘鸣听了,低声嘀咕道:“这里怎又有龙香了,洞中原来不止一人,不知那地使是什么身份。”
这地使正是商震。冯岚由叶林替出后,姜芮自是对商震十分感激,冯岚因失身之恨无法埋怨父母,便一古脑的发泄他二人亲信身上,头一个便找商震过错。姜芮亏欠女儿太多,无论她想做什么无有不依的,于是以陈方投靠女真为由,当着李言良及各堂主的面明言重惩。商震历来只得宠幸,听得自己要被重惩,如坠入云雾之中,随之苦苦哀求,李言良与人和两使据理相争。姜芮并非真要惩治商震,顺势狠狠训了他一顿,命他巡视各地分堂,寻机夺取《太祖秘要》。商震诚惶诚恐地离开总舵,他在墨派十几年炙手可热,突然遭驱逐冷落,又自认为陈方投敌责不在他,恼怒可想而知,但他并不气馁,忖道:“姜巨子这样或是拿我立威,笼络众人,亦或是先抑后扬,日后赋予我更大的重任。”两者相较,他自是相信后一可能,得意洋洋地心想:“秘要是那么好找的吗?定是巽风堂二十年不建寸功,巨子心里急了,碍于新任,不好惩办下面办事不力,于是拿我告诫,我是她的亲信,合该受这份委屈,巨子驭下有术,李言良他们能否瞧出呢,不然便让他们笑话一场了。”他叹了口气,忽然又想:“那帮老家伙处处与我使坏,此次如何好心?嗯,定是他们瞧出了巨子心思。”他满脑尽是胡思乱想,苦恼一扫而去,兴致勃勃地带了两个亲信来到鄂州,见了王益谦,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说道:“寻找秘要的事今后由本座全权指挥。”王益谦谋取《太祖秘要》多年不得,苦恼无计,无日不想把这棘手的事推脱,见商震来接盘,欣喜万般,忙不迭声答应,执礼甚恭,另借巽风内堂的几只雕供他使用,说道:“武当山方圆辽阔,占尽地势形胜,〈太祖秘要〉多年未得,或许不在庄内,不如从山中秘密险要处入手。”商震是什么货色墨派上下尽知,王益谦这话是恐他命自己集合人手到梅剑山庄硬抢豪夺。商震本无什么主意,得雕大喜,兴冲冲地要去武当山,刘香主是养雕师,王兴谦派他来协助商震。尚未启程,王益谦得闻总舵要派高手前赴辽东,于是告诉了商震,说道:“寻龙香何必要去辽东,常闻武当山有巨蟒出没,蟒是龙在人间的子孙,巢穴中当有龙迹。”商震大喜,问巨蟒常在哪里出没。王益谦道:“武当山南岩宫相传是吕祖修行的地方,宫外有处绝地叫作龙首石,名字这样响亮,应有些道理。”商震深以为是。
众人悄无声息来到了武当山,在南岩宫寻了多日,只是没有头绪。最后众人分开,商震与刘齐二人寻到谷底,他那两个亲信与巽凤堂另位两人一路,四只灰雕居中联络。昨日,刘香主发现了蛇窟,一番筹划,除掉了巨蟒,三人不等同伴赶来,涂了驱毒蛇的药物迫不及待地进洞寻找龙香。龙香乃上古传说,蛇窟里哪有这类神物,三人乱闯乱索一阵,除了毒蛇便是它们分泌的粘液,无可奈何,只好再往里闯,在群蛇护卫的一个石窠中见有亮晶晶的东西,粘而透明。三人欣喜若狂,驱开蛇群,尽数收进备好的瓷瓶。瓷瓶先是在商震手中,他搜取蛇液时被窠下窜出的一条小五步蛇咬伤,改由刘香主掌管。三人因那蛇不惧蛇药更认定石窠中的东西是龙香。却不知王益谦那番话是李言良等人恐商震惹事生非,授意安排,王益谦只是一名宗主,若无上面指示断不能参与龙香这等机密事。商震在地使位上多年,原该明白此中关节,但他立功心切,添之好奇心重,并未向深处去想。李言良固然想除去商震,但他们身为派中首脑人物,行事堂堂正正,陈方投敌错不在他,不能因除一宵小鼠辈乱了墨派千年传承的律法。
潘鸣虽到过墨派总舵,于墨派组织结构并不清楚,不知地使是何职司,香主却是知道,寻思:“莫非他们是明教? ”片刻,只见洞中先自闪出一个人来,短须青衣,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那人身形一转,面朝洞内,探身扶出两个人,其中一个俯在另一个背上,脑袋斜歪,双臂软而下垂,一动不动。潘鸣心想:“这人应该是那地使了,洞口这样低,背负他的人可真不容易。”他不知洞口虽低,洞内却十分宽敞,只行的一步便可立身行走,不然灰雕进洞后如何与群蛇相斗。
先前那人跃到地下,仰首说道:“齐兄弟,把地使送下釆吧!”说是送,其实是让那人把商震扔下来。那齐兄弟面带犹豫道:“刘香主,这么高,不成吧?”那刘香主道:“更高的你也跳下了,还怕什么!”齐兄弟道:“不是,地使,他是……”他担心对商震这样不敬,事后会找自己算帐。刘香主有些不耐烦了,道:“地使中了蛇毒,你磨磨蹭蹭是不想救他吗!”齐兄弟忙说了个不是,见自己一片好心被他误会,心想:“你是香主,这样说了,我怕什么!”说道:“刘香主,接住了!”矮身放下商震,抱起来抛向刘香主。刘香主双手接住,随手向地上一放,行为甚是无礼。齐兄弟抛下商震,跟着一跳,“咚”的一声,落地沉重,随后那两只灰雕一先一后的出了洞口,飞向高空。潘鸣看在眼里,见姓齐的与刘香主一般年纪,身高瘦削,面黄无须,寻思:“他功夫低微,刘香主轻功高明啊,怎不抱他们的地使下来?”略一沉思,认为他想吞下龙香,巴不得上司死去。近来遭遇使他恨极见利忘义之人,决意无论如何要救商震性命。齐兄弟瞧了一眼商震,道:“刘香主,地使怎样?”刘香主道:“你不是给他服解药了,没事。”齐兄弟道:“刘香主,咱们那解药医治普通蛇毒差不多,五步蛇只怕不行,地使体内的蛇毒需得赶紧吸出来。”刘香主道:“嗯,很好,你吸吧。”语声冷冰冰的,手中摆弄一个瓷瓶,头也不抬。潘鸣凝目瞧向他手中的瓷瓶,心想:“这瓶里装的应是龙香了,蛇窟中怎会有龙涎呢?蛇液差不多。”
齐兄弟说那话是有意给商震吸毒,但听刘香主语气怪怪的,便不想讨这没趣,暗道:“姓商的品行不端,我恐他出现闪失,王宗主和你刘香主受牵连,大家面上不好看,你既不想救,我何苦冒这个险。”于是改了主意,道:“刘香主,龙香既已到手,咱们这就回鄂州吧。”刘香主嗯了一声,眼光斜向商震,却不起步。齐兄弟知他心思,叹道:“商地使为由本派鞠躬尽瘁,实为我辈楷模,咱们要将此间情节尽快禀明宗主,请他老人家上呈总舵,为地使请功。”刘香主道:“地使在本派职司远高于王宗主,只须把实情禀报即可,请功却不用咱们鄂州内堂。”齐兄弟道:“刘香主思虑周全。”
潘鸣听他两人话语显是把商震当作了死人,不由得义愤填膺,心道:“如此冷血之人,需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寻思如何出手间,只听刘香主道:“如今却有一难处。”刘香主沉吟不语。潘鸣见此也停止寻思。齐兄弟问道:“什么难处?”刘香主仍自不答。齐兄弟道:“刘香主,咱们一同出来办事的虽有五六人,现下却只有咱们,无论什么事你说好了,是不是信不过兄弟?”鼻孔朝天,脸上露出不愉之色。刘香主虽有香主的职衔,齐兄弟与他自幼相识,交情也算深,因此敢向他发脾气。
刘香主道:“自然不是。齐兄弟,商地使为本派立下偌大功劳,尸骨不能弃之荒野,就此带回去又……唉,路途遥远,我怕龙香出了闪失。”齐兄弟以为他想先带龙香回鄂州,仍自问道:“你想怎样?”刘香生把瓷瓶向他一递,道:“请齐兄弟即刻把龙香交给宗主。”潘鸣大出意料之外,他心思与齐兄弟相同。
齐兄弟愕然道:“我?”刘香主点头道:“我留下等左香主,商地使中蛇毒而死,王宗主相信,巨子未必相信,需商地使的人亲眼见了才行。”齐兄弟听他这样说,知道不是虚让,接过瓷瓶往怀中一揣,拍拍胸脯道:“刘香主放心,兄弟马不停蹄,最迟三日后赶到鄂州,亲手交给宗主。”从武当山到鄂州几近千里,他三日赶到,确需马不停蹄。刘香主道:“好,齐兄弟一路小心。”齐兄弟嗯了一声,转身而去。
潘鸣身上并无医治蛇毒的药物,心里极想瞧瞧龙香,见姓齐的大步流星,寻思:“我先把龙香弄到手,回头再找这姓刘的算帐。”盘算一定,趁刘香主凝视商震,悄然下树去追那齐兄弟。此时晴天朗朗,潘鸣听得另有左香主一拨人,谷中纵是林密,也不敢肆无忌惮地追赶。
行出数里,岩壁变缓,谷口已经不远,四下芳草萋萋,没有了高大林木,前头数十丈一览无余,潘鸣施展雁行功,脚下加快,落地仍是极轻。齐兄弟一心赶路,不察有人追踪,直到两人相拒三四丈时方始警觉,正拟回身,蓦听得空中衣袂声响,却是潘鸣跃到他前头。潘鸣不待他反应,右手食指疾出,倏然点中他胸前膻中穴和颈前哑穴,随之从他怀中摸出瓷瓶,说道:“得罪了。”提起丢入长草之中。从纵身到掷人不过瞬间,彼时,齐兄弟的眼神不及露出惊恐,待他明白过来,欲张口呼救时哪里还发出声。
潘鸣得了瓷瓶心中大喜,奔出一段距离,忍不住停步细看,待拔下瓶塞,一股似鱼腥草,臭桂鱼,螺丝粉,臭豆腐,凡是能想起的天下能食的臭东西一霎时全集于脑际,仍不能比拟其臭,另带有一股浓烈的腥气直冲口鼻,令人作呕,难闻难受。潘鸣蹙眉屏息,盖上瓶塞,自言自语道:“臭东西这样难闻,累许多人为它害了性命,丢了吧。”便在这时,只听空中“哇哇”鸣叫,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潘鸣心头一惊,心想:“莫不是左香主他们?”双足一蹬,跃到左边身畔的大树上,循声去看。只见四个青衣汉子快步如风的奔来,其中一个身上背负一人,身形服饰正是那齐兄弟。
潘鸣心中疑道:“我虽是把那姓齐的随手一掷,可也不易让人瞧到,他们如何发现的,怎不为他解穴?”他思想之际,空中“哇哇”声不绝,潘鸣抬头瞧了一眼,四只灰雕盘旋不去,顿时释然:“是了,有这几只灵兽,还有什么寻不到。”此念一生,心里咯噔跳一下:“灰雕既能发现那姓齐的,岂不是也能发现我。”紧紧握着瓷瓶,仰望高空,眼前闪出巨蟒的惨状,心中忐忑,暗道:“我抢了龙香,这是机密要紧的东西,刘香主行事狠毒,岂不要灭口?灰雕行动迅疾,口爪尖利,我一个也斗不过。”
四只灰雕展翅翱翔,时高时低,直到远去终未向潘鸣扑来。潘鸣待众人走出许远,方吁了口气。灰雕固有灵性,却不生事,发现齐兄弟是因为与他熟悉。潘鸣抢了所谓的龙香,它们也闻到了气味,只因两家无愁无怨,灰雕并不与他为难。
那四人背着刘香主渐渐消失林荫深处。潘鸣此时若走是好机会,可母亲的尸骨没有找到,不愿就此离开,心想:“刘香主他们如果在蛇窟见到人,定会说出来,我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将瓷瓶置在一个树杈中,跳下树依前法返回。未到近前,便听刘香主急声道:“东西交给你了,你怎会不知道!”
潘鸣便即止步,躲到一棵树后,偷眼瞧去,只见刘香主等人站在一块岩石畔,那地使倚石而坐,神情萎靡,齐兄弟穴道已解,面红耳赤地道:“那人身手太快,我真不知他的来路。”刘香主冷笑道:“谷底这样荒僻,谁会来开玩笑,故弄玄虚,亏我这样相信你,齐六,你好好说,龙香是巨子要的。”那齐兄弟怒气冲冲道:“我是真的不知,你怎不相信人!”一矮胖汉子道:“刘香主,齐兄弟的穴是你亲手解的,你不相信他的话,穴封了总不会是假吧。”齐六道:“对啊,我可没本事封住自己的穴。”
刘香主斜眼睨向商震道:“你这话向地使说,他信了,我自没意见。”众人的目光齐注向商震。适才,商震的一名部属喂了他一粒名曰“九转化生丹”,此药解毒极具灵验,是大理巽风堂大理分堂孝敬本派巨子的,姜芮送了商震几粒。商震不喜练功,当时没怎么放在心上,随手交给亲信收臧,不想今日作了大用场,听得话锋转向他,抬眼说道:“刘香主,我把龙香交给你了,见了王益谦我这样说,巨子那里我也这样说。扶本座起来。”两名亲信忙搀他起来。商震向两边看了一眼,道:“回鄂州,见王益谦。”两名亲信听了,架起他向谷口方向走去,竟不理会刘香主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