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晟道:“雯儿,你忘了吗?那晚皇叔强行将你临幸,这成全……唉,都怪皇叔太喜欢你,这婚事若成你们岂不遗憾终生。”无论此话真假,萨可奇听了到没什么,潘鸣心中恍然:“原来他们已有夫妻之实了,中原女子一旦失身于人,或认命而嫁,或愤而自尽,也或忍气吞声,无论怎样,决没有完颜雯这样在夺取自己清白的人面前要嫁别人的。”完颜雯先是一愣,随之面颊飞红,啐道:“呸,皇叔你好没羞耻,我还是……潘公子,你不要信他的话。”
完颜晟说完那话,如释重负般弹身而起,笑吟吟地走向鸣雯两人,说道:“皇叔对寻常百姓都不说半句慌言,又岂会欺骗怜惜疼爱的雯儿,你不信,回上京问康妃好了,那晚皇叔便是在她的寝宫……”完颜雯大声道:“问她什么,我至今仍是处子之身,此事不需问任何人!”
说话间,完颜晟距潘鸣三步处停下了来,缓声道:“朕知道你很难接受,因此那晚事后朕十分后悔,严嘱康妃不可向人透露。可事情已然发生,借用中原词语叫‘木已成舟’,又岂是后悔两字可以了结的。雯儿,皇叔对你做错事是因为喜欢,今日告诉是担心你成亲后受人诟骂。这祸根是皇叔种下的,你怪皇叔也好,恨皇叔也罢,全是皇叔咎由自取,但归根结底终是皇太喜欢你。”他一面说,一面瞧着完颜雯,见她脸色由红变白,由白转青,最后嘴角边忽然露出冷笑,不知她是愤怒已极,还是伤心已极,腰身一挺,接着道:“雯儿,皇叔现在富有四海,普天之下没有什么事做不成,说吧,用什么可以补偿你们。”此话看似要成全鸣雯二人,实是出言警示。
完颜雯只当他在成全,道:“皇叔,你说的言之凿凿,可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你不用补偿,只同意我与潘公子的亲事即可。”完颜晟轻哼了一声,道:“潘公子,在红颜知己和雯儿之间你选哪一个?”潘鸣心知他这是把难题推给了自己,筹措片刻,心中生了个主意,转身向完颜晟道:“多谢皇上抬爱,在下有喜欢的人。”此话一出,完颜晟与完颜雯的目光似利箭般齐射向他。萨可奇微微一愣,道:“是谁?老夫怎么不知。”他似是怕皇上责怪,说这话时眼神有些慌乱。
潘鸣道:“你见过的,是我师妹叶林。”萨可奇道:“原来是那丫头,她不是……”他猛然想起柴英也喜欢叶林,心想:“皇上要的是公主死心,我说那些做什么!”忙停口不说。完颜晟道:“不是什么?”萨可奇上前答道:“回禀皇上,叶姑娘数月前失了踪,至今下落不明。”完颜晟道:“一个姑娘还能去哪里,多派些人找就是了。雯儿,潘公子有喜欢的人,你没有理由再拒绝皇叔了吧?”
完颜雯微微一笑,走到潘鸣面前,抬脸望着他道:“潘公子,你师妹知道你喜欢她吗?”潘鸣见她笑靥如花,般般入画,除声音有些嘶哑,眉宇神情无处不像叶林,想起方才的话,耳根微微有些发热,侧转过头,口中支支唔唔道:“应该知道吧。”完颜雯咯咯笑道:“知便知,不知便不知,说话这样没底,定是你一厢情愿了,日后见了面,你敢不敢再把这话说给她?”潘鸣不答,心想:“不是不敢,是说不出口。”他总觉得自己对叶林是出于亲情般的喜欢。完颜晟原以为完颜雯听了潘鸣的话会伤心吵闹,孰料她居然发笑,一时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过了一会,完颜雯道:“皇叔,既然潘公子喜欢他师妹,我不强人所难。咱们两个血缘亲近,雯儿敬你是皇叔,婚姻的事今后不要提了。”萨可奇忽然插口道:“如果公主因为这个不愿和皇上成亲,真是太不应该了。”完颜雯瞪了她一眼,道:“什么不应该,你常出入中原,可听说过汉人中有一家人成亲的?”
萨可奇向完颜晟施了一礼,说道:“请皇上恕卑职不敬,有件事卑职想向公主澄清。”完颜晟点头道:“好,你说。”复坐回椅中。萨可奇瞧了潘鸣一眼,道:“公主,卑职要说的关乎你的隐事,潘公子需要回避吗?”潘鸣极想着脱身,忙接过话道:“在下告退。”完颜雯笑道:“你先听听我有什么隐事,走也不争这一刻。”
萨可奇嘴上不想让潘鸣听,心里却另有一番打算,希望他留下,说道:“卑职若有言语不当的地方望请公主见谅。”完颜雯嗯了一声,笑道:“要简短些,长了我可没心思听。”萨可奇道:“卑职只拣大意。”说完这句话,他仰面出了会神,说道:“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有一次太祖出猎见公主躺在一棵丁香树下,身畔有两条巨蟒交相缠绕,大是骇异,便命人驱开巨蟒,亲手抱入怀中,告谕随行将士说:‘龙落地为蟒,此女被人弃于荒野,原本无幸,却有两龙护佑左右,定为天女,命格非凡。’当即交给尚是裨将的母弟斡带,嘱咐要善加抚养。
“等太祖登基后,斡带晋封魏王,公主依制应为郡主,太祖想起旧事,特升为公主,赐号曰‘龙吉’。公主不妨细想,太祖兄弟的女儿有谁被封公主了?”摇摇头道:“遍观史书,历朝历代均无此例。今日皇上听得公主回来,万分欣喜,所用排场只怕后世难逾。皇上爱公主之心,卑职看在眼里,为公主喜在心田。公主,天下间除了皇上,再无一人对你这般好了。”说完,两眼望着完颜雯。完颜雯笑道:“你讲完了?”
萨可奇见她脸上不惊不疑,说道:“怎么,公主不信?”完颜雯笑道:“潘公子,你信不信?”潘鸣也不作答,只道:“在下告退。”完颜雯道:“好,你先去,我有事要和皇叔商讨。”随即叫道:“且慢!”走近他身畔,轻声道:“你真的喜欢她吗?”潘鸣知话中这个她是叶林,便要说是,蓦地里想起完颜雯那句:“你今生不许喜欢别的女子,否则我非将她碎尸万断不可。”心想:“她这人心狠手辣,我一言不慎岂不给林师妹带来祸患。”便道:“不是。”完颜雯眼中露出失望,怅怅地道:“好,记住你的话。”转身再不理会。
潘鸣出得大帐,有金兵将他带到原来帐中,那两名少女已先自等候。她两个见潘鸣回来,双双软身上前。潘鸣避开,命她两个退下,连说了两遍,二女只是不动。潘鸣不再理会,自顾躺下歇息。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昏沉中,潘鸣忽觉得手臂被人轻轻摇动。他一惊坐起,睁眼看时,只见那两名少女跪在身旁,神色惊惶,随口问道:“怎么了?”两少女听不懂他说什么,见他开口,其中一个抬手斜指,口中“啊啊”有声。潘鸣顺她手指看去,眼光到处,心头骤然一惊。只见一柄匕首插进支撑帐篷的木柱中,匕首前端垂了块似皮似革的东西。潘鸣想起陈方讲过的江湖示警,寻思:“我现下身在金营,如果完颜晟动了杀心,我无处可逃,换作别人又决无可此可能,是谁想要告诉我什么?”眼前忽然闪出了完颜雯身影,低笑道:“一定是她的杰作了。”另一少女见潘鸣发笑,大着胆子走到那匕首前,双手握住匕柄,上下摇了摇,用力拔出,回身交给了他。
潘鸣到手中,取下皮革一看,“三更后救人”五字跃入眼帘。他心中一凛,暗道:“莫非这人是师傅?”凝目再看,字迹潦草无力,绝非师傅那气势恢宏的字体可比,顿时松了口气。他摆弄皮革,随手翻过了来,一颗心倏又窜起,原来另一面也写了字,书道:“红灯笼,少林僧。”心道:“少林僧指的应是清虚和清妄两位大师,红灯笼是何意?”此时,一转眼,见两少女怔怔地望着他,挥手将匕首掷回原位,指了指帐门,打着手势道:“谁送来的?”
两少女到明白潘鸣的话,见匕首所插的方位与原来分毫不差,又是惊讶,又是叹服,摇头示意不知。
潘鸣不动声色的收好皮革,倒头假睡。他心中打定主意,无论传讯人怀了什么主意,为消除自己在少林寺落下的恶名,都不放过这等良机。两少女见他泰然处之,也自不放在心上。她们是萨可奇派来身诱潘鸣的,眼见他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只求不把自己赶到帐外,过分出格的事半分不敢。二人离开潘鸣一丈之外,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
睡了多时,潘鸣已不知现下的时辰,但想那人既约他三更后,此刻必然不到三更。他是这样想,心里仍不有些焦躁。不久,营中敲出二更鼓声,潘鸣心下方安,心想:“只需再过一个时辰便知那人是谁了。”岂知苦熬了许久,再听不到鼓点声。
潘鸣等的心焦,寻思:“女真人习俗粗鄙,是忘了时辰,还是打更的兵士睡过了头?”他心知此事决不可能,可躺卧了这许久连身子都不能翻动一下,此中滋味十分难受。潘鸣悄然出帐,抬头瞧了眼北斗星,刚过三更应在的方向,心下暗喜,放眼环视,四下里篝火时隐时亮,远处一队金兵正在巡营,并无异样。正寻思间,忽见西北方数十丈外有火光一闪即灭,潘鸣本拟不理,蓦然心想:“军营岂是点灯笼的地方!”当下施展轻功疾奔过去,未到近前,只见三十丈外又有火光一闪即灭,潘鸣成竹在胸,脚不留行。如此三番,火光每亮一次,便较前次近十余丈。潘鸣依次赶到近前,始终不见人影,不由的又惊又敬。需知这火光燃起到熄灭的时间纵然再短,终有个过程,何况又需赶到下一个地方重新燃亮。眼见那人与自己的距离愈来愈短,火光第四次熄灭已不到十丈,潘鸣心道:“就算你手法再快,下次也难逃与我照面。”双足连点,迅速奔到近前,一瞥眼间,见地下有个拳头大的瓦罐正骨碌碌地打转。此时,他已在军营边缘,耳听得朔风呼啸,对面半人高的长草随风摇曳不定,心想:“那人或许躲在其中。”便要出口招呼,转念又想:“倘或这人出于谨慎不便相见,只怕我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反不如等他叫我。”此念一生,他沉下气捡起那瓦罐凑近一看,一股辛辣之气扑入口鼻,险些打了个喷嚏,忙将瓦罐丢在地下。原来罐中放有白磷。
白磷是易燃易熄之物,潘鸣霎时明白了火光倏明倏暗的原因,心中暗赞那人富有心计。突然之间,长草中嗖地射来一物。潘鸣侧身接过,却是一枝去掉箭头的箭杆,杆端裹了块软软的似皮似革的东西。潘鸣以为上面定写了文字,取下一看,仅刻了一个大箭头,既末标明箭头指向何处,也未注上从何处而始,心想:“让我去什么地方吗,也太简单古怪了些。”他恐看的差了,晃亮火折,将皮革翻来覆去细看了好几遍,只见光滑的皮革面上箭头刻痕犹新,自己期盼的那潦草文字没有一个,仰脸忖道:“这人究竟是过于谨慎,还是有不得己苦衷,心中心中矛盾?”
他冥思苦想,将那人锁定在陈方身上,心想:“如果真是三叔,一切便全然理解了。”当下向来箭方向深辑一躬,转身向营外走去。倘若潘鸣此际想起的是别人,他断不会认为虚妄两僧会关押营外。耳听得背后传来长长的叹息,潘鸣听出声音熟悉,这人是陈方无疑,也跟着叹了口气,心想:“三叔往日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也恨人首鼠两端,孰料今日竟成了萎萎缩缩,犹豫不决之人。”
行不多远,前面出现了一个土丘。潘鸣绕过土丘,一抬眼,猛见丘后有队金兵烤火饮酒,忙矮下身来。凝目瞧了片刻,潘鸣看清了周边形势,原来身边这土丘乃是一座坟茔,丘后是坟茔正面,一块五尺多高的石碑立在坟前,碑下是一只断了头的石龟。一名金兵倚靠龟身,脑袋歪到一旁,呼呼睡的正香。坟茔附近枯草过腰,隐约间有十几个小坟散布周边,显然这是某一家族的祖坟。
此处看似偏僻,实则左后前三面都是军营,乃是金军为避晦气,闪出来的一块空地,坟群仿似一枚楔子,只右边是一道高高的河堤。潘鸣观察多时,见这队金兵并无离去之意,而周围未发现有帐篷,寻思:“他们怎敢离队不归?”便在这时,从坟茔里闪出一个人来。潘鸣吃了一惊,见那人手里抱了一个酒坛,交给一名金兵后,回身走近坟茔,眨眼不见身影。潘鸣心道:“莫非他们住在这坟茔里?”此念方生,只见一名金兵似是疲倦了,摇摇晃晃地走近坟茔,如前面那人一样,眨眼间也身影不见。潘鸣坐实了心中想法,心念忽动:“两位少林高僧不会关在这坟中吧。”因置身处看不到坟茔正面,潘鸣方想挪动身子,打算看清楚些,突听那队金兵中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潘鸣一愣,忙定眼去看。只听得背后“嗖”的一声,一枝长箭从头顶飞过,射在一名金兵的脑门上。那人“啊”的一声,仰天倒地。潘鸣向后瞧了一眼,只见枯草随风摆动,人影却无。事情来的突兀,潘鸣一时如何是好。但听得金兵鼓噪起来,转眼再看,众人已拔出兵刃向这边搜索。那倚靠在龟身上的不知是耳背,还是睡的太沉,兀自原姿原样。潘鸣见金兵过来,倏然窜到坟茔上,伏身不动。那人或觉得箭术高超,不躲不避,仍自向金兵发箭,片刻间他又射中两个,也是命中脑门。
金兵大怒,不惧这人箭术利害,纷纷取出身上的弓箭齐射过来。又射中两人后,那人似是觉得不敌,悄悄去了,藏身处不再有箭射出。金兵平日耀武扬威惯了,突然损失这么多人,岂会罢休,那队金兵从潘鸣身畔奔来后,坟茔里又冲出一队金兵,两队金兵一前一后,搜索着渐渐远去。
潘鸣认为定那人是陈方,喜道:“三叔这调虎离山的法子比现身帮我要强多了。”他慢慢起身向石碑处瞧去,月光下,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五具尸体,额头上各插了枝长箭,那倚靠石龟之人仍自不动,仿佛死去。潘鸣自言自语道:“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就算喝的酩酊大醉也该醒了,除非第一个射杀的是他,可依常理来推,三叔绝无先射他的道理。”思忖片刻,转眼见金兵停了下来,心道:“今晚已打草惊蛇了,这金兵装神也好,弄鬼也罢,总之是他一个,怕他什么!”豪气一生,潘鸣飞身奔到近前,只见那人被皮帽遮住了他的脸,一只手捂住胸口,另只手放在地上,手掌半张,双足外撇成八字型,像极了死人模样,不由的轻笑一声,低声道:“居然让一个死人耽误了半天。”斜眼见石碑左边三步远的地上有个洞口,走近一看,下面亮有火光,一道道石阶倾斜而下,心道:“把人关进坟墓,除了萨可奇,常人还真想不出这主意。”他猜想墓中定会有人留守,且必是高手。保险起见,他捡了把佩刀提在手中,刚下了两步,蓦听得背后又是“嗖”的一声。潘鸣吃了一惊,以为是陈方向自己发箭,暗道:“三叔糊涂了吗,怎将箭射向我了!”他不及多想,跃上地面,身子向左边滑开。突然间,那依靠石龟的金兵慢慢站了起来,摘下皮帽,哈哈笑道:“潘公子,你闯下大祸了。”这人竟是萨可奇。
潘鸣由惊转怒,知道已落人算计之中,面朝来箭的方向便要喝骂陈方。却听萨可奇沉声道:“陈香主,你还不现身!”这句话他鼓气发出,仿似半空中打了个焦雷,在静夜中极是响亮。潘鸣注目凝视,却不见陈方。两队金兵听到萨可奇的声音,疾身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