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瑛并不即去,低声道:“你打开它,盒底有个机关。”潘鸣抬眼瞪了她一眼,嘀咕道:“我娘的东西,用你教?”左手托住盒底,右手握紧盒盖向右旋转,上下仿似焊上般稳丝不动,向左旋转仍是浑然一体。薛瑛又低声道:“鸣儿,你用母指抵在盒底正中用力按一按。”潘鸣恼她偷母亲的东西,没好气地道:“是潘钟教你的吧。”薛瑛心下大惊,满面羞红道:“你怎知……不是他。”转身回到了原位。
潘鸣左旋右转,恐毁坏盒子不敢用全力,两手生出汗只是不能打开。孙步云笑脸旁观,也不催促。停了片刻,潘鸣寻思:“说不得只能用她的法子试试。”右手拇指伸到盒底正中,试探着轻轻一按,只听“啪”的一声,盒盖弹了起来。潘鸣不喜反怒,暗骂潘钟吃里爬外,见盒中仅有一张素笺,无脂粉香气扑出,好生奇怪,捏出素笺,展开晃了一眼,开头称呼的是英儿,落款是娘菁,面向薛瑛道:“你弄错了吧,这是婶娘写给柴师弟的。”薛瑛道:“没弄错。鸣儿,其实你才是柴家后人,周世宗的子孙,潘泰想做皇帝,千万百计骗你娘交出玉玺,均被识破,最后使了狸猫换太子的手法,当年……”潘鸣见她诬蔑父亲,勃然站起,怒道:“叶夫人,看在林师妹面上,许多话我不想说的难听,你也要自重,好自为之。”目光倏然转向孙步云,高声道:“孙教主,这就是天下大事?滑天下之大稽还差不多。宋太祖秘要我不知在哪里,知道了也不会交出,命在人手,是杀是剐,悉随尊便。”仰望房顶,摆出一副凛然不惧的样子。
孙步云故作惊讶道:“公子,本座何时提出什么秘要了,你这话有天大的误会。薛香主,公子的身世是你弄清的,除了这脂粉盒,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你一并拿出来。”薛瑛答应一声,忙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一个巴掌大的长方盒,色泽黢黑,不知什么材质所制。让人突然否认自己身世,告诉他父母另有其人,就算是三岁孩童,件件铁证摆在面前,对方也不会轻信,因此孙步云与慕容清等商量数日才计议妥当,不想千算万算,未料到潘鸣那晚撞见薛瑛与潘钟的奸情。孙步云道:“公子先坐下来,薛香主,你告诉公子怎么回事。”潘鸣心里牵挂着赵慧,说走不敢真走,坐下心有不甘,说道:“我就站着,看你们能说些什么。”
薛瑛望着孙步云,眼光闪烁,心里发虚,嘴唇翕动,喉咙如有物堵,只是说不出话,潘鸣那句“是潘钟教你的”使她依长辈自居的底气荡然无存。孙步云不明究竟,见她不开口,眼中斗然射出一道寒光,嘴上却笑道:“你是公子的长辈,所说尽是为公子着想,昭昭之明,还怕公子不能分辨是非?”薛瑛道:“教主教训的是。”正要开口,潘鸣鼻孔中哼了一声,当即止住。片刻,薛瑛见他没有下文,说道:“鸣儿,无论陈方告诉你什么,他是为了你娘,二婶因为你,二十年忍辱负重只为柴家,这话你信不信?”她略一沉思,认为知道自己和潘钟私情的只有陈方,决意透露他与张箐的私情,既遮自己的丑,也可引潘鸣询问,却不料此事他也知道。
潘鸣嗤之以鼻,说道:“叶夫人,在下姓潘,任你说的天花乱坠也姓潘。你潜身梅剑山庄二十年偷了日焰掌谱,我娘的手饰,摸清我潘家辛苦建起来的秘密据点,忍辱负重……嘿嘿,总不会为我偷的吧?”他说话时一直拿着素笺和首饰盒,说完把素笺放入盒中,盖上盒盖,放入怀中。
薛瑛屡被打乱话头,手中攥着玉佩和黑盒不知如何措辞。孙步云更不好说,慕容清三人要等潘相信薛瑛话后才能开口,初步不顺,步步制肘。眼见辛苦得来,指望实现美梦的消息将要化作泡影,薛瑛硬下头皮道:“鸣儿,这玉佩是你娘定情之物,还有一块在陈方手里,你日后见了便知……”
潘鸣心中一动,说道:“不要日后,今日就可以见分晓。”手臂微抬,欲将陈方交给他的玉佩拿出,蓦然心想:“就算两块玉是一对也仅说明三叔和婶娘有情,我早见了,还证明什么,只会让他们败坏婶娘声誉。”薛瑛道:“什么分晓?”潘鸣道:“没什么,那黑盒里是什么东西?”薛瑛道:“这墨玉盒里放的是你和柴英的生辰八字。”右手母指叩住盒盖,意欲打开。潘鸣忙道:“不必了。叶夫人,潘家世代效忠柴世宗后人,我爹把日焰掌最厉害的招式传给柴师弟,我娘记柴师弟生辰八字有什么大惊小怪,你们费尽心思,小题大做怀了什么目的?”薛瑛叹道:“二婶一心盼着你好,能有什么目的,鸣儿,教主他老人家想推起你做皇帝,夺回柴家的江山。”潘鸣嘿嘿冷笑。
薛瑛道:“你不信?”潘鸣道:“皇帝人人争抢,谁会推让,话虽出自你口,只怕你也不信。”薛瑛方要再说,孙步云道:“公子说的不无道理,换做别人此事断不能成,公子偏偏能行。”潘鸣道:“为何?”孙步云道:“因为公子祖上对敝教有恩。”潘鸣心中冷笑:“看你能编出什么谎话。”口中道:“你说详细些。”孙步云道:“好。五代时,南唐主好佛,毁坏明教根基,残害明教弟子,我辈在两淮无立身之地,直到周世宗平定江北,形势才得以改变,以此来说,柴家有恩与明教,敝教上下岂能不效死回报。另外,敝教自方教主延事失败,江湖上名声极差,内部也不团结,救国救民,匡扶社稷的说法天下少有人信,墨派行事诡秘,寻常人知之不多,也难当大任,盘算再三,若想成事,只有借助公子。”
潘鸣心想:“此话有几分歪理。”说道:“那你们去找柴师弟,干嘛在我身上花费精力……啊,我明白了。”孙步云道:“公子明白什么?”潘鸣道:“柴师弟现在金人手中,你们没把握弄他出来,就算弄出来,听任你们摆布也没有用,天下人心向宋,谁肯为一百多年的皇帝卖命,况且背后还有明教。”他耐着性子说了这几句话,认为说到了坎上,说完摇头叹惜,意在讽刺。
孙步云呵呵笑道:“公子多虑了,女真人已攻破了汴京,赵佶父子和京城所有的皇亲国戚正押往北国的路上,宋朝灭亡了,张邦昌忙着筹划做皇帝,他做皇帝,天下谁人肯服?公子,赵匡胤的子孙一网打尽,是几百年难遇的机会,除了柴家再无人有资格做天下之主。”潘鸣吃了一惊,他不奇怪汴京城破,担心的张邦昌如果做皇帝,柴英该怎么办,还有爹,多年辛苦最终为他人做了嫁衣。”问道:“女真人应该扶柴家才对啊,怎换成姓张的了?”孙步云笑道:“让柴英做皇帝是潘泰一厢情愿,女真人当初算盘用柴家对付赵家,没想到事情进展顺利,完颜晟不是傻瓜,不会养虎为患,张邦昌不同,汉人恨他咬牙切齿,极少有人真心帮他。嘿嘿,潘泰机关算尽结果坑陷了儿子,完颜晟一代雄主没想到手中掌握的是个假货,这是上天要帮公子复国,明教上下定会全力以赴,回报世宗皇帝当日恩德。”德字刚一落地,慕容清等人同时站起,恭身道:“我等必全力以赴,帮公子完成复国大业。”
潘鸣听得语声整齐,吐字清晰,显然是事先排练好一般,说道:“很好,各位请坐。在下见了柴师弟一定将贵教心意转达。”说最后一句前他停了一会,孙步云以为他信了自己的话,暗暗欣喜,示意慕容清等坐下,那知他还有后话。孙步云道:“公子,本座如果拿你身世相欺,天下英雄岂容我有安身之地?”
倘若潘鸣未听到薛瑛和潘钟对话,没有这几个月的经历,听了孙薛二人的话会怀疑反驳,现在只一个念头,认为孙步云想争天下,拿自己当傀儡,因此不急不躁,心中暗自嘲笑,说道:“孙教主,因为几样东西,几句话我便改认了祖宗,似乎于理不通,惹天下英雄耻笑。”孙步云道:“公子所说不无道理,只是张邦昌不日就要登基,万事通权达变,不可拘泥常理。”起身施了一礼,又道:“请公子今晚和赵姑娘成婚,敝教明日扯出复周大旗,如此,长则旬月可定江南。”
潘鸣又是一惊,心道:“这手可谓精绝,柴赵联姻轰动天下,我不是柴家后人也变成了是,可怜柴师弟再无人理会,遭人唾弃。”忙道:“赵姑娘正逢国难,家人尽落敌手,此时成亲,趁人之危,理所不容。”孙步云道:“公子错了,女真兵威虽盛,毕竟人丁单薄,将皇室一并掳去,是想让天下不知归属,各地蠢蠢欲动,他好趁乱一步步鲸吞。听说张邦昌想当皇帝后,济南有个姓齐上表完颜晟,愿为世世金国藩篱,等姓王姓李的也生此心,公子能剪除过来?公子成亲一则可安天下人的心;二则本教也好联络各地豪杰。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慕容护法,按商定好的准备。”潘鸣起身叫道:“且慢!”慕容清等起身告退,毫不理会。潘鸣望着他们一步步走到门口,急道:“教主,你跟我商定什么了,你自己我行我素,全然不顾他人感受,赵姑娘非气疯了不可。”孙步云道:“她听说公子要做皇帝只有欢喜,成亲更是心中乐意。”话声甫毕,只听冯琪道:“谁要成亲啊?”她身法极快,说第一个字时尚在门外,啊字说出,人已在左边第一个座位前,顺势坐了下来,瞧了眼潘鸣,转望孙步云道:“教主,你不是有夫人吗,怎么又要成亲?”
孙步云神色尴尬,他迫不及待地催潘鸣成亲是估摸冯琪将要回来,恐她阻拦,不想她终在事前返回,向门外张了张,道:“冯姑娘,怎不见杨副教主?”冯琪忽然神色黯然,语声低沉道:“孙教主,你亲事办成不了,改办丧事吧。”
孙步云一怔,认为她恼自己说的糊涂话,心里有亏,又不敢得罪,陪笑道:“姑娘,本座操办柴公子成亲全是为了江山社稷,迫不得已,事出有因,望姑娘体谅,不然效仿娥皇女英也无不可。”冯琪啐道:“呸,谁要嫁什么柴公子!孙教主,你爱娶谁娶谁,想咋操办就咋操办,咱们不说亲事,杨副教主他们全死了。”
杨冲等人武功高强,办事干练,腥风血雨的经历无数恶战,孙步云万难相信他们身亡,只认为冯琪突然赶回是听闻潘鸣成亲,墨派传递消息的技能他十分相信,板起脸道:“冯姑娘,玩笑开过了。”冯琪道:“谁开玩笑了,我们中了金人机关,墨派几位堂主拼死护我,贵教只跑了苏护法。潘公子,尊师回来没有?”潘鸣道:“在下不知。冯姑娘,你这话当真?”冯琪道:“再胡闹也不能拿几位前辈的性命开玩笑,尊师真的没回来?”潘鸣道:“没有。”
孙步云眼见冯琪的话不虚,心中又痛又疑,杨冲等人离开后,他秘密调集一批心腹蹑踪赶赴关外,拟等龙香到手后用计劫取,到现在既无信息传回,也没一个回来,应是凶多吉少,此事总教都无人得知,金人如何知道?他愈想愈觉得匪夷所思,隐约感到有枝寒箭在暗中瞄向自己,顾不得冯琪生疑,说道:“本座恐负令尊所托,为姑娘安危,另派人前去接应,姑娘可见过他们?”冯琪道:“带队的是不是姓高?脸上满天星,作战很勇猛?”孙步云道:“对,此人正是高香主。”冯琪道:“这到有失敬仰了,我身上带了救命的丹药,倘知道他是孙教主的人,不论救不救得下,一定赠送几颗。”孙步云忖道:“看来他们见过面了。”说道:“姑娘别卖关子了,高香主现在何处?”冯琪道:“一个香主比副教主还重要吗?他身上中了几十箭死了,手下几十个兄弟也死在了皇宫。”
孙步云心中先是一痛,但见冯琪言词随意,对她的话初始还信三分,现下一分也不信了,坐下说道:“姑娘就爱说笑,也不分什么事。”
冯琪所说尽是实话,她一路逃回总教,见岛上喜气洋洋,以为成亲的是孙步云,因此道:“教主到有心安坐,我是半刻也坐不下了,今日便去苏州禀告爹,墨派损失了五位正副堂主,要打要罚随他好了,告辞。”一拱手,起身便走。孙步云心头突突又跳:“难得她说的竟是真的?”就在这时,薛钱文在门外道:“启禀教主,姓赵的丫头死活不肯成亲?”孙步云认定了冯琪知道潘鸣要成亲,随口道:“怎么不可能,你没告诉她要嫁的是潘公子吗?”薛钱文道:“属下好话说尽,她只是不信,说婚姻是大事,不得父母之命,没有媒灼之言已够委屈的了,还没有聘礼,因此死活要见潘公子一面,问个明白。”潘鸣心下感动,赵慧这样并非不讲理,而是担心自己。冯琪听着他们的对话,目光在薛孙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最后望着潘鸣,眼圈忽地一红,道:“你要成亲?为什么?”
潘鸣正愁无法推脱婚事,灵机一动道:“是孙教主硬要安排,我不想。”冯琪眼光一亮,道:“真的?”潘鸣见她眼角噙有泪花,晶莹发亮,心道:“我成亲她竟这样难过吗?”点头道:“真的。”冯琪道:“孙教主,这是你的不对了,婚姻讲究两情相悦,周公之礼怎能强迫,那姓赵的是你明教中人?”
孙步云正琢磨杨冲等人是死是活,没功夫与她分辨,说道:“薛长老,即刻传说玄武堂堂主刘志邦,命他火速从分堂抽调好手。”薛钱文领命去了。孙步云又道:“赵姑娘是当今郡主,柴公子与她成亲是为了江山社稷,望姑娘以天下为重,不然便效仿娥皇女英。”冯琪不屑道:“郡主算什么,公主我都不稀罕。孙教主,成亲的到底是潘公子,还是柴公子?”孙步云认定她恼了自己,说道:“咱们去见郡主。”冯琪道:“是赵郡主吗,好,我到看看她生了什么模样。”转身向门口走去。
潘鸣猜不出孙步云此举何意,担心冯琪找赵慧麻烦,叫道:“等等。冯姑娘,孙教主,在下请两位各应允一件事。”孙步云嗯了一声,他的心早飞到了关外,提出见赵慧并未深想。冯琪道:“你说。”潘鸣道:“教主所说身世太过重大,在下需回山庄核查后才能相信。冯姑娘,身世未明之前,在下不会考虑成亲,赵姑娘身世凄惨,请代我照顾几日。”冯琪道:“你是梅剑山庄的少庄主,身份有什么不明的。”潘鸣道:“我也这样想,但孙教主言之凿凿,说我是柴家后人呢。”冯琪道:“是吗?这我便不知道了。潘公子,若是我吃醋杀了那姓赵的,你会怎样?”潘鸣面色微变,说道:“你……当真这么做?”冯琪拉下脸来道:“真会怎样?”潘鸣想央求,或威胁几句,细想均觉不妥,微笑道:“姑娘不是那样的人。”冯琪笑逐颜开,说道:“算你有眼光,好,早去早回。”潘鸣道:“孙教主怎么说?”
眼见冯琪从中作梗,自己心神不定,孙步云知道今日的婚事难成。他想放潘鸣回去,又不知他是否重意赵慧,也恐他落入墨派掌控,说道:“柴公子是咱们来日之主,来去自如,本座岂敢阻拦,只是……冯姑娘,你就不怕他从此一去不回,或路上出现闪失?”冯琪道:“教主这么说,我到有些担心了。潘公子,我陪你走一趟怎样?”此话一出,潘孙两人几乎同时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