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远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颜安慰道:“阿瑛,些许小症,不碍的。”潘鸣暗道:“二婶想让三叔给二叔治伤,却不知他昨晚受情伤躲了起来。”说道:“二婶放心,三叔真要几日不回,一定会告诉我爹,我此前给他老人家问安,并未听他提这事,想来三叔也只是出庄走走,不久便会自回。即使三叔不回,还有侄儿呢。侄儿功夫不高,治二叔这点小伤还是有把握的。”说话之际,他眼光始终斜向柴夫人,只见她嗯嗯地点头,十分赞成自己的说法,心想:“看来是我估计的错了,她不会武功,决不是昨晚那高来高去的妇人,可世间又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人?”原来昨晚他回山庄后,悄悄查遍了山庄可以藏人的地方,未发现有什么异样,便又潜入柴家母子所住的小院,前后在窗外倾听了三次,每次都听到柴夫人呼吸有力,当时想:“人在熟睡中呼吸怎能老这样粗重,何况她只是个普通妇人。”怀疑她有意为之,但往日没有偷听她的情形,不能确定她是否一贯如此,只好满腹疑窦先离开。
叶夫人是会武功的人,怎不知丈夫伤势,听了潘鸣的话,暗自叹道:“但愿如此。”潘鸣眼角睨视着柴夫人,左思右想,柴夫人浑然没有察觉,脸上始终笑盈盈。忽听“咚咚咚”院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叶远眉头一皱,道:“是哪个小厮不懂规矩?”山庄后院分有左右两个跨院,柴家住东跨院,叶家住西跨院,潘家居正堂,潘鸣依父母而居,住在东厢房,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从正院向这边来的。
叶夫人转脸望向丈夫,微嗔道:“人都伤成这样了,少理一份事吧。”话声方落,只听门外有人道:“二庄主,小的潘钟求见。”不等房中答应,便推门走进房中,一晃眼,见柴夫人和潘鸣也在,便要施礼。潘鸣止住他道:“潘钟,慌里慌张的找二叔何事?”潘钟曾是潘泰的书童,与叶远交情深厚,一向不分彼此,说道:“回禀少庄主,是庄主遣小人请二庄主到书房。”叶远心想:“大哥一定是有紧急事找我商议。”说道:“阿瑛,快扶我起来。”潘鸣虽输了他不少真气,但因来不及调息,寒气虽缓解了不少,仍在体内冲撞不止。叶夫人心疼丈夫,向潘钟道:“二庄主伤成了这样,有事让庄主来不行吗?”潘钟面露难色道:“夫人,小人做不了主。”潘鸣见叶远颤栗着站起,心有不忍,又道:“潘钟,我爹找二叔何事,是不是有外客来访?”他以为萨可奇去而复来。潘钟似有顾忌,却不敢不说,吞吞吐吐道:“是……陈总管他……”
叶远心下一惊,他准拟让陈方帮他疗伤,倘或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想法岂不成了泡影,问道:“陈总管怎么了?”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叶夫人忙扶住了他。潘鸣心中有数,说道:“二叔不要慌,三叔没事。”叶远瞧着他道:“你怎知道他没事?你……”便在这时,潘泰在门外叫道:“二弟,你能起身吗?”语声显得急不可耐。叶远见大哥亲来,更怀疑陈方出了事,甩开妻子,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外,随之脚步声响起,片刻间没有了动静。潘钟也即出门。
潘鸣只听出爹爹的脚步声,想是他携起二叔而去,寻思:“二婶不是外人,爹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房来说,反要带走二叔?”眼光不自禁的瞧向柴夫人。其实潘鸣就凭自己不是柴夫人孩子这一节,也可断定了她不是昨晚那妇人。但他此时如书中说的智子疑邻,斧头找不到,始终疑神疑鬼,觉得她神秘莫测。
叶夫人脸若严霜,闷声坐在床上。柴夫人脸如常色,站起来,手指比划,口中一字一字的开导叶夫人。潘鸣留之无趣,说道:“二婶,我去照看二叔。”出门来到前院书房,见爹坐在书案后望着叶远,叶远深坐在圈椅中,两眼盯着手中一尺见方的蓝布片,神色凝重。潘泰望着儿子道:“鸣儿,你来的正好,爹有事问你。”潘鸣道:“是,爹。”走到书案前垂手而立。潘鸣道:“你三叔走了,平日他和你最亲,可知他去哪里?”此刻,潘鸣仍以为陈方只是一时想不开,等心情好些自会回来,他不想使他回来后难堪,说道:“我自幼就见三叔住在山庄,从未听他说过有什么亲友,他去哪里,我不知道。”他明说陈方没有亲友,其实是想问陈方有无亲友。潘泰并未听出他话中有话,身子向后一仰,抚额叹道:“连你都不清楚,谁还知道他去哪里了。鸣儿,你三叔他……只怕不会回来了。”潘鸣愣了愣,愕然道:“爹,你说三叔……不,怎么可能?”他与陈方最善,听了这话,浑身筋骨松软,险些支持不住,忙伸手按在书案上,稳了稳身子。
潘泰叹了口气,躺坐在椅中,双手相交,放在腹间,神情极是失落。潘鸣不忍见爹这样,说道:“爹,三叔昨晚……”忽然心想:“若三叔真不回来,我说出昨晚的事,岂不更让爹悬心。”即决意不说。潘泰已听见了,双手一按扶手,挺身坐起,问道:“你三叔昨晚怎么了?”潘鸣改口道:“爹,三叔昨晚还在山庄。是谁说三叔不会回来了。”
潘泰道:“二弟,让鸣儿看看。”潘鸣转身望向叶远。叶远将那块布托在掌心,有气无力道:“鸣儿,你拿去自看。”潘鸣接在手中一看,上面用烧过的木炭写了几行字,潦草有力,正是陈方的笔迹,却是写给爹的,书道:“大哥:弟与兄自甘凉结识以来,十几年相聚甚欢,弟感大哥诚心相待,原拟追随大哥了此一生,无奈天下无有不散之宴席。今日后,请大哥勿以弟为念,弟邀祝大哥功业大成。愚弟方百拜。”
潘鸣连看了两遍,明知陈方言不尽实,依旧感慨万千,心想:“三叔如果真依那妇人的话了,为什么不留在山庄,只要不去找她,两人便不会再见,他一意离去是那妇人也在武当山,不得不避开?还是她就在山庄,不得不离开呢?”想到这里,他只觉脊背有些发冷,暗道:“照此推论,那妇人岂不就是柴夫人?”想到她两人一个柔软贤惠,一个武功奇高,一人扮两个面孔,在山庄多年未让人瞧出行迹,林林种种,实令人匪夷所思,失口说道:“决无此理。”潘泰见儿子沉吟多时,忽然说出这四个字,问道:“什么决无此理?”潘鸣回过神来,道:“爹,我是说三叔走的没有道理。”潘泰道:“你三叔淡泊宁静,或许看不惯我一些作法才出走的,人各有志,先不说他了。二弟,我找你是另有一件棘手的事,因不想先让弟妹得知,不得以把你叫到这里。”
叶远心中鹘突一跳,道:“什么事,大哥。”潘泰道:“今日一早,萨总管遣人来告,说林儿不知去向,萨总管为此事大动肝火。唉,林儿一向懂事,却在节骨眼上唱这一出。”叶远道:“林儿什么时候找不到的?”潘泰道:“昨晚他们一行在房州落脚,亥时,萨总管发现不见了林儿,找遍房州城不见踪影,这才连夜前来报讯。”叶远看女儿娇贵,中萨可奇算计后,实不愿爱女与他相处,只因磨不开情面,又想跟潘泰成就一番功业,才勉强同意他的请求,听她走脱,心中又喜又忧,说道:“林儿骄纵惯了,走了也好,不然到东京还不知惹什么乱子呢。”潘鸣心想:”去东京该往北行才对,那萨的怎去了房州?”
潘泰恐叶氏夫妇不放叶林,只言陪柴英到东京走一遭,并未告诉柴英提及的皇后之说,现下想说又不好开口,便道:“柴公子此去东京有件大事非林儿帮忙不可。”叶远道:“什么大事?”潘泰不答,只问他是否知道叶林去何处。叶远咋闻女儿失踪,莫说一时想不出她去了何处,依他心里的打算,就算知道也不会说,便道:“大哥,你知道小弟一家三口怎么来的梅剑山庄,这些年怕给你添乱,除了寥寥可数的两位长辈,其他亲友全断了联系。那两位长辈你是知道的,一个在杭州,一个远在灵州,西夏国境内,林儿只听说有这两门远亲,却从未去过,她和鸣儿一样,自幼没走出房州半步。”潘泰听了,认为林琳十有八九去了这两处,忖道:“那丫头倔强的很,要找回她需向叶远说实话才行。”便道:“二弟,大哥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答应?”叶远欠了欠身,道:“大哥请说。”潘泰道:“柴公子是世宗皇帝之后,如今大周复国在际,他便是皇帝了,他要做了皇帝,你我就是开国功臣,这些你清楚吧?”
叶远投奔潘泰,除躲避仇家外,热衷功名也是一个原因, 不然也不会挨萨可奇一掌,口中没有半句怨言,说道:“嗯,兄弟明白。”心里却想:“你有事便说,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潘泰瞧了儿子一眼,拉长着嗓音道:“林儿仪态端方,样貌俊美,是少有的佳人,我原本打算和你亲上加亲,将林儿和鸣儿两个撮成一对,孰料柴公子相中了她,婚姻一事,自古以来,都是良禽择木而栖,总之,是我家鸣儿没福气。”这番话直听得潘鸣羞红了脸,叶远既惊且喜,又气又忧,暗道:“林儿许配柴家到也不算委屈,可原本好事,你却瞒下实情,将我女儿先行赚去,太不合情理。”言念及此,胸中腾然生出一种被人欺凌的感觉。潘鸣忽然有一股莫名的失落,他与叶林、柴英打小玩到大,性趣纵有不同,可情感深生,突然听说他两个要成一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潘泰说话时始终望着叶远的神情,见他面色不善,说道:“贤弟,这事昨日柴公子提的突然,萨总管急于赶路,催的又紧,事情有些仓促,大哥恐你和弟妹不应允,为大事虑,故而先瞒了下来,不管怎样,这事大哥做的欠妥,向你赔理。”起身作揖。叶远怎敢受他的礼,慌欲起身,情急之下,竟站不起,想让潘鸣去阻时,潘泰施礼已毕,急声道:“大哥,这……这如何是好!”心中之气登时消了大半。潘泰见他面色变和,即又装出一副愧疚之态,谦意道:“大哥做错了事,理应向你赔礼。兄弟挨了萨总管的三阴掌,现下身上有伤,此时让弟妹离开有些不近情理,可事有轻重缓急,因此能否让弟辛苦妹一遭?”
叶远听他话意是想让妻子寻找爱女,忙道:“万万不可。”潘泰奇道:“为何不可?”叶远道:“大哥,不是兄弟舍不得你弟妹下山,林儿不见了我心焦如焚,只是你弟妹那性子……唉,若让她知道这事,恐怕会先乱了方寸,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潘泰当然知道叶夫人性烈,他仍提出此事,也是苦于无计,商量道:“婚姻的事先不告诉弟妹,等找到后跟她细说,怎样?”叶远不置可否,目光瞧向潘鸣,见他默然不语,说道:“大哥,不如让鸣儿去找林儿,你以为如何?”此前潘泰曾闪过让儿子寻找叶林的念头,只因他心有顾忌,随之便放弃了,摇头道:“鸣儿从离开过房州,让他去找,只怕最后连自己都丢了。”叶远听了,认为他这是舔犊情深,心怀不满,暗道:“你看儿子娇贵,到舍得我的女儿下山。”口中道:“大哥,兄弟说句不该说的话,男儿立业都在少年时,鸣儿今年已二十一,比柴公子还长半岁,也该让他闯荡一番了。”
话锋指到这里,话题是自己提起,叶林失踪与自己脱不了干系,潘泰不料叶远直言不讳,不好说不行,便问儿子愿不愿去,希望由他来拒绝。潘鸣满脑子想叶林要和柴英成亲,怔忡不定间听得问他,呆了片刻,道:“爹,我不想去。”这话正合潘泰心意,口中却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去?”潘鸣不去是害怕见到叶林,不过这话他无论如何开不了口,支吾一会,想出一个理由来,面向叶远道:“二叔,林师妹不知去向,我心里挂念的很,恨不得立刻去找,只是我给你疗伤后损耗不少真气,身子发虚,需要调养。另外,三叔一走,你的伤就着落在我身上了,这是我答应二婶的,林师妹还是由她去找的好。”他此生从未说过谎,也从未当面向人示过恩,说完这些话,不由的耳根发热。
叶远见他脸上泛红,哪里想到他是害羞,连声说道:“是二叔的不是,竟忘了这节,鸣儿,今日多谢你了。大哥,别让鸣儿下山了,我回房寻个法子让你弟妹去找林儿。”如此结局大出潘泰意外,也达到了他的初衷,说道:“二弟放心,等安排好山庄的事,愚兄也要下山,到时和弟妹一起寻找林儿,总之找到为止。鸣儿,你内息怎样?让爹替你把把脉。”潘鸣见爹始终不提如何帮二叔疗伤,心中一叹,道:“爹,我先送二叔回去。”扶起叶远,故意慢慢出了门,将他送回房中。柴夫人还没有回去,叶夫人手中托着那支野参,两人手指比划着谈论。叶夫人见丈夫回来,眉开眼笑地向他展示。叶远是识货之人,以为野参是潘泰所送,赞叹之余,心中生出了劝妻子的主意。
潘鸣向众人告辞,回到房中,想运功调息,但叶林的影子在脑际始终挥之不去,心想:“林师妹要和柴师弟成亲了,我老想她怎么能成?”心中一气,索性蒙头大睡。他昨日运功驱毒、去南岩宫、探查叶夫人,今日又帮叶远驱寒气,这一连串的事累的他精疲力竭,躲在床上,默念了几章道藏,渐渐祛除心魔,进入梦乡,只睡到未末时分方醒。
松阳道人教授的内动心法缘于《道德经》中的道法自然,即以自己为法,道性自然,自然为性,从无生有,归于无。有源于无,而归于无是有动而无然,无有是道,自然就是德,道德从有到无、从无到有,周行不殆。潘鸣入梦前以道为念,自然而然地驱动内息运行,睡几个时辰相当于调息了几个时辰,这样一来,他自幼修习的体内先天气补充到了周身百骸,只觉得神清体轻,于叶林成亲的事不怎么放在心上了,肚子却饿的咕噜乱叫。他也不吩咐仆人做饭,径自来到厨房想寻些吃的,却见柴夫人正坐在火炉旁煎药,身边不见一个役使之人,惊讶道:“婶娘,你怎么做这粗活?”柴夫人以掏炉灰的铁勾代笔,在地上写字告诉说,她正在煎那只野参,野参都有灵气,煎时如果有闲杂人在,就会大大降低它的药效。潘鸣从未听说过这等说法,不禁哑然失笑,立时又觉得此说法太过诡异,问柴夫人从哪里听说的。叶夫人仍用铁勾代笔,写出《皇帝内经》四字。潘鸣摇头说他看过这本书,里面没有这个记载。柴夫人写字问他:“书中可有三阴三阳掌的记载?”潘鸣眼晴斗然一亮,问道:“婶娘,你不会武功,怎知道这套掌法?”柴夫人笑容满面,一字一顿地道:“你……三……叔。”
潘鸣心头一震,握住柴夫人写字的手道:“我三叔回来了,他在哪里?”柴夫人用另只手轻轻褪去他的手掌,在地上写道:“昨日这个时候,就在这里说的,还说你二叔体内的寒气可用百年野参祛除,打算求你爹送给你二叔,哪知道你今日就送来了。”她只在脚畔写,不到两尺的地方容不下许多字,写后面的字时,需抹去前面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