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心道:“有少林寺几位大师首肯,师傅应不会做出格的事。”说道:“弟子不敢怀疑师傅。”苏有洋道:“你这话是相信我了?好,鸣儿,今日明教袭击向京城送粮的官军,是师傅定下的借尸还魂之计。”潘鸣兴致大起,道:“是吗?”径自坐到清宏身畔。苏有洋踱了几步,望着潘鸣继续道:“如今汴京城几近断粮,金兵又围的风雨不透,再筹粮草固然不及,筹了粮也未必送入城中。因此,师傅打算由你率少林弟子将明教夺来的粮草押送进京。”
潘鸣生性内向,向来不喜欢指挥别人,听得要他干这等大事,心下一慌,叫了声“师傅”。苏有洋停住话头,问:“怎么啦?”潘鸣道:“师傅,我听说女真倾国来犯,官军大队也未必能送粮入城。嗯,少林神僧武艺高强,自然无事,弟子却无那本事。”苏有洋温声道:“你不要气馁,让我把话说完。”潘鸣心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去。”口中道:“师傅请说。”苏有洋道:“我带来的明教教众有近千人,个个均负绝艺,与金兵相较虽不能说以一胜十,对付七八千当不成问题。汴京城方圆百里,城外又地势平缓,金兵四面围城,看似来势汹汹,分的却是极散,咱们聚千余武艺高强之人突击一处,加上城中另有我明教弟子接应,焉有进不去的道理?”潘鸣暗服明教手段通天,无孔不入,低声道:“原来如此。”
苏有洋以为他应允,喜道:“鸣儿放心,师傅若无万全把握,断不舍得让你去冒险。嗯,你进城后,率少林神僧将卖主求荣的奸臣李邦颜,张邦昌等一网成擒,然后聚城中百姓逼朝廷重用李纲等良将。金兵长途奔袭,利于野战,倘若陈兵坚城之下,又见我勤王之军源源不断,不日便会退去。那时我明教联络丐帮等武林同道占据重关险要,朝廷大军蹑踪在后,嘿嘿,鸣儿,这江山再造之功非你莫属。嗯,可堪比汾阳王郭子仪,青史留名是肯定的了。”潘鸣自幼仰慕英雄,听了这话,热血沸腾,但又想:“明教一意造反,怎又相助朝廷?”说道:“师傅所谋高远,孙吴用兵不过如此,无奈弟子德薄,没有萧张之才。哦,应该说无淮阴侯之能才对,恐难当此任。”苏有洋道:“鸣儿不必过谦,此事除了你再无人能做了。”
潘鸣想说:“为什么除了我再无人能做?”苏有洋又道:“也罢,为师提一人,好让你宽心,明教弟子郭京现在京城统帅六丁六甲神兵,深得皇帝信任,有他相助,你在京城里想做什么事没有不成的。”潘鸣嗯了一声,又想说出疑问,只听清远道:“阿弥托佛,经过此事,明教可尽洗邪魔之名了。”清方道:“若明教真能翻然悔悟,就算京城的事不能成功,咱们精诚一致,金兵也难以立足中原。”苏有洋道:“两位大师放心,本教自方教主以下,均立了誓愿:驱逐金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瞥眼,见清宏眉头微蹙,口唇微微一动,似有事沉吟不决,说道:“大师可还有什么疑问?”清宏道:“土蕃王子性直莽撞,不足为虑,但那辽国公主……据苏护法所言,年纪既青,其志非浅,倘或让她到了京城,只怕要坏潘公子的事。另外,她护卫二十余人,样貌异于中土,如遇太平时节,走遍大江南北也不会有事,现当金兵压境,招摇过市岂不使金兵探子疑心。”
苏有洋与这三僧相交多年,深识他们武功禅理精深,城府不深,于是趁少林寺有变,欲借此为明教谋一大事,他初以为清宏疑心自己,但听疑心别人,心中一宽,道:“鸣儿,大师是防于未然,句句在理,你可记下了。”潘鸣见清宏意不在己,师傅却将话头牵到自己身上,心中不喜,叫了声“师傅”,不再言语。清宏耿直,嗔道:“苏护法,主意是你出的,你怎将来日不测之患移到弟子身上,不替他解忧。”苏有洋微微一笑,道:“大师责备的是,然则国家新破,人人如丧家之犬,人数也不过二十余众,武功又不甚高,何惧之有?嗯,大师若不放心,便请他们在寺中住段时日。”目光睨向清远,现下少林寺首脑人物中以他的武功最高。
潘鸣听出师傅是要以亡国之殇引出清宏悲悯之心。果然,只听清宏叹道:“孰想横扫北国数百年的契丹武士竟沦落到今日?”苏有洋道:“国兴在德,辽帝德薄残忍,亡国还有什么可说。”清宏道:“苏护法,少林寺是清静之地,志在修身,涉入天下纷争已然不妥,若再扣一国公主,两位师兄,这将来祸患可不浅呢。”清远、清方纷纷称是。
苏有洋还想借耶律明帮明教完成另一事,怎会将她扣在少林寺,见三僧拒绝,笑道:“那辽国公主交给明教好了,总之,不让她坏事就是。鸣儿,记得到京城后不可与你爹见面,免得陷入两难。”他这话不说还好,潘鸣听了,立时想到爹和叶二叔也去了京城,心道:“如果我成了忠义之人,爹岂不成了汉奸,遗臭万年,而害他成汉奸的是……”言念及此,他打了个寒战,站起来道:“师傅,这事你找别人吧,恕弟子难以从命。”苏有洋早料他会这样说,捻须笑道:“你担心潘庄主日后会责怪你?哈哈,鸣儿,你恰恰想错了。”潘鸣一怔,道:“错了?”苏有洋道:“错了。鸣儿,你想,师傅怎会害你?师傅这样做是想为你潘家百年着想啊。”潘鸣听了,如坠入云雾之中。苏有洋又道:“咱们现在少林寺中,只谈进京除奸的事,令尊……”说到这里,忽然眼珠一转,闭口不说。
潘鸣知他不想让清远等人知道爹去了金营,心想:“看来师傅对爹的行踪也了若指掌。”正要说好,忽然心想:“干这件大事怎不见少林寺住持出头?”他听闻少林寺住持名叫清虚,达摩堂首座名叫清妄,取之《金刚经》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二僧各有数种绝技扬威武林,说道:“师傅,弟子有事要问。”苏有洋被他打断,有些不悦,道:“什么事?”潘鸣见师傅言谈举止大改往日模样,两眼望着他,只觉这银须飘飘的面皮后面是道貌岸然,让人觉得陌生可怕,向清远施了一礼道:“大师,贵寺做这件大事,方丈知道吗?”清远眼光闪了一下,道:“方丈师兄出外远游了,临行前,将寺中事务交我三人处置。”潘鸣道:“嗯,这么说他不知道。”清远不接话。潘鸣又道:“清妄大师呢,他知不知道?”清远道:“清妄师弟随住持一同去了。”潘鸣追问道:“寺中其他清字辈的高僧呢?”
清方接过话道:“潘公子,你不要疑心了,清君侧是历朝大忌,成使君王见你芒刺在背,悚然不安,败则死无葬身之地都是次的。若不是为了天下苍生,我等与苏护法又有过命交情,可信得过,谁会冒这样大的干系。数日前,敝寺得苏护法移书后,方丈与众位师兄弟计议后出外避嫌去了,只留下我师兄弟三个,你也见了,直到方才清宏仍拿捏不定,这到不是他惧事,是这事牵涉太大。总之,此事功在潘公子,败了由我三个领责。”
潘鸣听他言词在理,掷地有声,暗道:“原来是我想错了。”心中疑虑尽去,清方又道:“等退了金兵,解了京围,潘公子凯旋之日,便可见到方丈师兄了。”苏有洋跟着道:“官军丢了粮草,必会纠集大军复来,你还想问什么快问,等到粮草被夺了去,咱们定下的法子便行不通了。”潘鸣让他这一催,脱口说道:“我去京城。”随之想到了耶律明,道:“师傅,那耶律姑娘……你可不要难为她。”苏有洋微笑道:“你放心去便是,为师自有安排。”潘鸣嗯了一声,连“为什么舍我其谁”的话也不问了。
清远将门外侍立的静明叫了进来,命他带潘鸣下山。静明领命,引潘鸣来到山后。只见松林中大批僧人正分散在百余辆蒙了油布的牛车畔等候。众僧有大半年纪青青,更有几十个作豪客打扮,想来应是少林俗家弟子。潘鸣粗数了一遍,这批僧人有两三百人,见先前见过的静潭、静言等二十余名僧人均不在,寻思:“是少林寺托大不将张邦昌等放在眼里,还是认为此去胜算不大,不舍得让武艺高强的弟子犯险?若是这样,何必再应下这事,说那些堂而皇之的话。”
静明向一四旬左右,身材高胖的灰衣僧招了招手,叫道:“静谈。”那静谈应声跑到近前。静明手指潘鸣道:“这就是潘公子,到京城后一切听他吩咐。”静谈瞧了潘鸣一眼,手持长棍,单掌为礼,说了个是,转身向另一四旬左右,名叫静云的清瘦僧人挥了挥手。数百辆大车在众僧驱使下“吱吱哑哑”地向东而行。
少林寺现下按“清静真如”所排有四代弟子。静谈所率的这些僧人十之八九是少林寺第四代僧俗弟子,先前那二十余个摆罗汉阵的均不在其内。潘鸣见静明也不去京城,心道:“就算少林武功冠绝天下,但只派年青弟子,除奸之事怕难有成算。”静明又嘱咐几句,回寺复命去了。少林寺并未准备马匹,潘鸣原来的坐骑留在了山门外,遂于静谈等并肩步行。
约走出二三里,忽听得后面马蹄声响,有人喝道:“呔,前面的和尚,都给我站住了!”却是扎西的声音。潘鸣恐拉布追问耶律明的下落,向静谈道:“大师,土蕃王子来了,你需得帮我拦住了。”静谈道:“好。”即命一个静安的僧人布罗汉阵。
静安负责护卫车辆,见拉布等有十几人,便布出了一个二十四人的阵。潘鸣混在众僧中,衣发虽与众僧不同,但其中有许多俗家弟子,土蕃武士寻找的是契丹人,均没有瞧出他来。耳听得马蹄声停了一阵,随之再度响起,却越来越远,潘鸣心中好奇,向后瞧了一眼,只见土蕃武士争先逃窜,心想:“一定是拉布被罗汉阵打得怕了,放弃了追击。”又行了二三里,忽听前头隐隐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潘鸣抬头瞧了眼天空,斜阳穿过林梢散出万道光芒,忙低下了头,寻思:“隆冬打雷,闹什么古怪?”只听在前面探路的俗家弟子叫道:“师叔,官军来了!”静谈道:“正等他们来呢,大家都停下来。”他话是这样说,语音却有些发颤。大家停步不前。
潘鸣跃到一辆大车上向东眺望,只见数里外尘土飞扬,一面面旗帜下,黑压压无数兵马如洪流滚滚而来。他生平从未见过这阵势,又是好奇,又是恐惧,心想:“这要是杀将起来,不知罗汉阵能撑得几时。”
过不多时,官军前哨杀到。静谈与静安迎了上去,合掌施礼。官军勒马停了下来,哨长瞧了眼运粮的大车,用马鞭指着道:“车上运的可是粮食吗,从哪里得来的?”静谈兀自合掌,身子微弯,侧脸说道:“回将军的话,车上装的正是粮食,贫僧等从乱匪手中得来,准备送京城献给朝廷。”那哨长道:“怎么,不是明教吗?”说这话时,他转脸面向一穿武官服饰的人。那武官道:“确实明教无异。”目光望向静谈。静谈道:“将军错了,是乱匪,不是明教。”那哨长沉吟道:“既如此,请大师随我见姚将军。”静谈说了这几句话,心慌渐去,说道:“可是姚平仲,姚大将军?”那哨长道:“不错,大师认得姚将军?”静谈道:“贫僧不认识,请将军代为引荐。”
姚家世镇西陲,姚平仲十八岁立下大功,世人多知其名。那哨长以为静谈由此得知,说道:“大师,请。”拨马后转。静谈向潘鸣招了招手,道:“将军稍等,还有一人要见姚将军。”那哨长回头瞧了一眼,见潘鸣向这边走来,说道:“好,一起去吧。”潘鸣来到近前。那哨长命部下让出两匹马分给潘鸣和静谈。
说话之际,官军大队缓下步子。三骑纵开四蹄奔向中军,迎面驰来一队队马步军、盾牌军和弓箭手。但见为将者袍甲鲜明,士卒精神抖擞,刀枪耀日,兵容齐整。猎猎军旗中猛见一面杏黄为底,红丝镶边的大旗擎出,旗心书了个大大的“姚”字。大旗下,一红袍将军在众军拥护下威风凛凛,甚是扎眼。潘鸣心道:“想必他就是姚平仲了。”凝目瞧去,只见那红袍将军面黑无须,年约三旬,身躯壮硕,跨下骑的是一匹黄骠马。忽听一人喝道:“何人挡大将军的路!”
那哨长早停下了马,欠身答道:“卑职是前面探路的虞侯,有件喜事要向大将军禀报。”那人喝道:“有事找前军将军禀报,莫挡大将军的道,快闪开!”那红袍将正是姚平仲,这人的话方一落地,他停马问道:“何事?”语声甚是沉重。众军见他停马,立即跟着停马,那人也不敢多言。那哨长下马跪在地上,朗声道:“回禀大将军,粮食夺回来了。”
姚平仲“哦”了一声,道:“如何夺回来的?”目光望向潘鸣和静谈。潘鸣只觉似有两把寒剑射向自己,使人栗栗危惧,不禁暗叫惭愧,心道:“这人明明功夫远不如我,气势怎这样迫人?”姚平仲统率万军,每日里杀伐果断,十几年杀人如麻,身上自然而然地带有一股威严,潘鸣究属初出茅庐,阅历远不如他,一见便先自输了底气,这与武功高低没有干系。那哨长抬头说道:“回禀大将军,是少林高僧夺回来的,还有一位潘公子也参与这事。”姚平仲说了声好,目光在潘鸣和静谈身上一晃,问道:“可是他们吗?”那哨长微一侧头,道:“正是。”姚平仲道:“带我去看。”
那哨长起身上马,当先引路。潘鸣与静潭紧跟在后。众军拥着姚平仲赶到停放粮车之处。此时,官军已将少林僧围住。那哨长和潘鸣、静谈先至后下马相候。姚平仲来到近前,向身旁一武官道:“张将军,仔细查看,可少了什么没有。”这张将军即是兴元府派的押粮官,眼见粮食失而复还,欢天喜地看了一眼,各车原样未变,没口子地连声道谢。
姚平仲向静谈道:“请大师回禀贵寺住持,朝廷褒奖不日便至。”静谈是要借送粮到京城除奸,大事尚未成行,怎肯回去复命,说道:“将军,粮食虽然夺回,金兵却未退去。贫僧等愿赴京城继续立功,望将军勿必成全。”姚平仲一挥手,道:“贵寺为朝廷得罪了明教,朝廷现下却无暇顾及贵寺,你等护寺要紧,几百年古刹不能有什么差池。”静谈正色道:“将军,明教往日行事固然与朝廷有背,但此次夺军粮是乱匪所为,与明教没有半点关系。”姚平仲听他说的郑重,哦了一声,转脸面向那将军。
这姓张的运粮官原以为要脑袋摆家,如今见脑袋保住,官位也当如初,欢喜之下哪里还管劫粮的是明教,还是乱贼,忙道:“大师所言不会有误,卑职当时并没辨明对方身份,只是认为天下除了明教再没有谁敢于朝廷做对了。请大将军莫要见怪。”姚平仲官位较他高好几级,因不相隶属,难以说见责的话,缓声说道:“原来将军是胡乱猜测。”抬眼见众僧中没有年长之人,向静谈道:“是哪位大师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