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布为讨耶律明欢心,经过一座大市镇时,执意要为契丹武士各买一匹坐骑。耶律明既然想利用他,所请无不允可。拉布见她同意,立时欢天喜地,吩咐嘎吉带扎西和次仁购买。不料因金兵连年来犯,京城数百里内不要说马,就是耕牛也被朝廷征用。拉布恼扎西、次仁办事不利,命他两个将马让与耶律明和多摩。镇上的官差因州里催逼的紧,见这行人拥有如此多的良马,恨不能上前夺了,终是碍于众武士长相凶恶而作罢。
这日,众人来到京西北路。潘鸣单骑在前,眼见松柏森森,山势险峻,向一山民问路,原来是少室山到了。他少时便仰慕少林功夫,今日到了山脚,极想上山拜访,但又想:“拉布性情粗暴,还是瞒下的好。”于是不提少林寺三字。走了一段,拉布见林海荡漾,云雾飘渺,如临仙境,兴致勃勃地道:“耶律姑娘,咱们一路见过的大山没有一个如此山秀丽,左右无事,不如上去游览一番。”
耶律明日后倚重他的地方甚多,得马后与他并绺而行,言笑殷殷,尽想着承他欢心,怎好拂他的意,说道:“好。”潘鸣听了,慌了手脚,心想:“真惹了少林僧,爹知道了不会饶我。”拨马停在道边,待耶律明走到身畔,正要劝她打消上山的念头,突然之间,山后传来“咚咚咚”的鼓响。多摩听得鼓声沉猛有力,是军中所用战鼓,当即让出马命一武士前去查看。那武士去了不久,鼓声未停,杀喊声又起。拉布兴奋地道:“要打仗了吗?扎西、次仁,你们两个去看看。”
扎次两人让出马匹后,依法炮制,夺了身份较低的武士座骑,领命前去。过了一会,喊杀愈发响亮,土蕃座骑都是久经战阵的良驹,战鼓响动中,四蹄踏地有声,鼻中不住打着响喷。拉布愈发亢奋,道:“耶律姑娘,我捉做几个俘虏给你做奴隶吧。”双足一夹马腹,纵马前出。嘎吉迅疾拉住他的马缰,坚不肯放。耶律明道:“多谢你了,我不需要奴隶。”转脸向潘鸣道:“你有话要跟我说吗?”潘鸣道:“这山上是少林寺,寺里的和尚武功高的很,规矩也不少,公主还是不要上去的好。”耶律明曾听说过少林寺大名,喜道:“是吗,那到要上去拜访了。”拉布喜道:“好,我陪你去。”正说着,只见先后派出的三名武士奔马而来,他们身后是一队官军。拉布见官军不过二三十骑,想在耶律明面前卖弄一番,挥臂格开嘎吉,叫道:“这是他们自找的!”从马腹下抽出弯刀,拍马迎了上去。
土蕃武士见拉布上前,不敢怠慢,纷纷催马跟在后面。嘎吉长叹一声,只得追到拉布身前相护。扎西、次仁见王子赶来,拨转马头,冲向官军。
这队官军是兴元府向京城输送粮草的,共有一千多人。一路上浩浩荡荡,所过州府无不竭诚奉迎,日渐骄横,不想在少室山下遇袭。袭击者正是明教,明教自方腊起义失败后,新任教主见金兵压境,无日不想着寻衅而动,今日大批教众聚集少室山,是要与少林寺商议大事。不意撞上押粮的官军,正中带队的副教主下怀,一声令下,教众奋勇上前,杀的官军四处逃窜。有一队被冲散的官军远远瞧见了前来查看的契丹武士,以为是落单的明教教众,便想拿他立功。那契丹武士逃避间迎头遇上扎西和次仁,三人原路奔逃,将官军引了过来。合该这队官军晦气,捉人不成反遇到好惹事生非的拉布,甫一交锋,便被砍杀了大半。剩下的见不是对手,分散逃窜。拉布见带队武官所骑白马四腿修长,甚是俊美,心想:“若将它送给耶律明,她一定喜欢。”催动坐骑,朝那武官直冲过去。嘎吉恐拉布有失,命众武士张开两翼左右扈从。
多摩见宋兵四下逃散,担心引来大队官军,劝耶律明赶紧离开。耶律明误以为是宋金两军大战,见宋军如此不堪,料想必会大败,金军或向这边追来,说道:“正好瞧瞧金人的模样,何必要急着走。”多摩听她话意是要向金兵挑战,未免露怯,他不好说出不战的话,只道:“公主怎知金人要来,中原帮会众多,倘来的是墨派便糟糕了。”耶律明道:“墨派。”突听半空中宣了一声佛,跟着喝道:“拿下!”
耶律明吃了一惊,循声看时,只见一眉须尽白的黄衣僧站在一棵松树之颠,衣袂飘飘,仿似金身罗汉下凡。
那僧人距地面约有七八丈,立足之处却只是一根母指粗细的松枝,松枝随风摇颤。他身形一上一下间,腰身挺直不动。契丹武士只看的心下骇然,他们固然是十里挑一的勇士,但在这上乘武功面前云泥立判,不啻有天渊之别。潘鸣瞧出这僧人是用千斤坠的功夫将双足定于松枝之上,调息时随风起落,此法看似简单,其实半点也差不得,深服他运用之巧,寻思自己当能做到,只是纵不得这般高,纵起时难保不被人察觉,心道:“这人功夫不在师傅之下。”他口中的师傅是松阳道长。这僧人喝声过后,只见山腰间灰影晃动,却是数十名少林弟子飞身而来。
耶律明道:“大家不要轻举妄动,我向大师解说清楚。”高声道:“大师傅,我等自西域来中土经商,途经宝地,倘有得罪,小女子向各位大师傅陪礼了。”说着,拱手一礼,跟着跃下马背,仰望那僧人,等他回话。那僧人哼了一声,道:“杀官造反,还要巧言狡辩。”他语声不高,但在契丹武士听来,只觉得声声震耳。这时,拉布牵了那匹白马先于群僧奔到近前,他瞧了眼黄衣僧,冷笑道:“大和尚,你说的造反,是造宋国的反吗?嘿嘿,小王是土蕃国未来的国主,想要什么,自会带兵来取,无需造反。”那僧人双掌合什,道:“阿弥托佛,土蕃也想趁乱分一杯羹吗?唉,大宋真是多灾多难。”拉布得意洋洋,想说:“正是这样。”那黄衣僧面色一沉,喝道:“静明,将这干人押到忏悔堂听候处置!”只听一灰衣僧应道:“是,师伯。”大喝一声:“结罗汉阵! ”二十名持棍而来的少林弟子随即向四下散开,远远将潘鸣等围了起来。
罗汉阵小者五人,大者二百零八,也可十八、三十六及二十四人不等。动时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停时重若山岳,蕴育强劲,一旦交手,即使筋皮力尽也难以脱身。潘鸣低声道:“咱们打不过的,随他们上山吧。”耶律明道:“就是打的过,我也没想要打。多摩将军,吩咐下去,不得反抗。”
契丹武士闻令聚到一起。马哈奇挡在耶律明身前,这几日他少言寡语,反不如萧宗话多。拉布轻易赶走官军,有些不过瘾,意犹未尽地道:“和尚比官军还厉害吗?滚开!”弯刀一挥,向一名僧人手中木棍削去。那僧人棍梢一转,砸他手背。拉布急回刀挡格。两人这一交手,嘎吉等五六个土蕃武士齐奔到拉身边。那僧人棍法不乱,只听得劈哩啪啦,晃眼间与每人交了一招。静明见拉布顽抗,当即分出三个罗汉小阵斗土蕃武士。
耳听得“当啷、哎哟”声起,灰衣晃动之间,土蕃武士只觉得眼花缭乱,手背作痛,一个个被打下马来。静明瞧出拉布是头领,亲身将他踢下马背,命两名弟子用木棍夹了,向众人晃了一眼,道:“有不服者,罗汉棍下决不留情!”大步向山上走去。拉布原想在耶律明面前大大的炫耀一番,不料大丢颜面,心中又羞又怒,欲要开口喝骂,又惧罗汉棍厉害,气忿忿的不住价地骂众武士无用。潘鸣偷眼瞧向树颠,那黄衣僧不见了踪影。此时,山后的杀喊声已经止歇。
静明在前面导引,沿石阶踏进山门,来到一座古柏森森的院落之中,向一僧人道:“静潭,你看好了,不得让他们喧哗。”那静潭单掌为礼,道:“师兄放心。”手中长棍一顿,虎视众人。拉布甘心入寺,一则有耶律明的缘故;二来被静明打的心服口服,见他进院,为讨回颜面,嚷嚷道:“在土蕃只有喇嘛拜我,而没有我等喇嘛的道理,里面的大和尚是谁,比国师的身份还要高吗?”他一起哄,土蕃武士跟着鼓噪起来。一僧人提棍指向拉布,低声喝道:“再敢胡言乱语,罗汉棍下有你好受!”拉布见他不敢高声,大声道:“和尚,本王子偏要胡言乱语。”面朝院内,方想自报身份,忽然双膝一麻,跪倒在地。拉布大怒,脚尖一撑,便要挺身而起,只觉双肩一沉,却是两僧长棍袭来,压住他的肩头。众僧为防土蕃武士相救,结成两个五罗汉阵将他们与拉布隔开。这番羞辱尤甚方才被捉,拉布又气又惭,恶言秽语当即从口中源源而出。那静潭道:“静言,封了他的哑穴。”
一名三旬左右的高瘦僧人答应一声,晃身奔到拉布身前,右手食指伸出,正要点他人迎与水突穴之间,便在这时,那老僧的声音从院中传出:“静潭,送土蕃施主下山。”静言听后,停指不动。静潭面朝院中,恭身道:“师伯,其他施主如何处置?”院中没有回声。静潭不敢再问,回过身,袍袖向众僧一挥,道:“放他们走。”众僧收棍让出一条路来。
拉布见少林僧进退齐整,数十人攻防自如,进退之间有素,武艺更是远胜手下武士,气恼之心化作了气馁,再不敢招惹他们,起身向耶律明道:“姑娘,山上也没什么好玩的,还是早些去京城的好。”耶律明见少林寺没有放她下山,不想讨这没趣,说道:“请王子先在山下等候,我等随后便至。”拉布道:“哪要等到何时?”脚下不肯向前迈一步。静潭有些不耐烦,喝道:“请施主立刻下山!”众僧长棍指向土蕃武士,齐声道:“送土蕃施主下山!”众僧皆是少林寺二代弟子,内力各有火候,齐声一喊,如天崩地裂,拉布只听得心惊胆寒,神色大变。
嘎吉从耶律明姓氏中料想她或是辽国皇室,而今土蕃与金国会盟在际,实不愿拉布与耶律明交往,趁势说道:“王子,莫忘了国王嘱咐。”拉布恨不能胁下生翅,逃之夭夭,说道:“我怎忘了这事,耶律姑娘,我在山下等你。”一扬手,率众武士扬长而去。
过了一会,静明自院内走出,向潘鸣合掌一礼,道:“潘公子,得罪了。”此言一出,潘鸣大惊,瞧了眼耶律明道:“大师,你怎知我的姓氏?”静明不答,一侧身,摆出邀人入内的姿势。潘鸣满腹狐疑,目光望向耶律明道:“这位姑娘也进去吗?”静明道:“耶律姑娘自有安排。”潘鸣问了这话,心下骇异。契丹武士面面相觑。
耶律明反不觉得什么,微微一笑,道:“不想被大师识破了身份,好,小女子谨听贵寺安排。”潘鸣“嗯”了一声,走进院中,他无力抗拒少林神僧,只能听任摆布。耳听得静明吩咐静潭把耶律明领到达摩院,寻思:“达摩院是少林弟子研究武功的地方,将耶律姑娘带到那里是要比试武艺吗?只怕她三招两式便被打倒了。”
潘鸣与耶律明相处这几日,瞧出她只会些轻身功夫,多摩等上阵杀敌有余,上乘功夫一件不会,忽尔担心耶律明会吃苦头,忽尔又想:“宋辽为仇敌之国,少林寺向怀忠义,知道耶律明身份后会不会难为她?”他想到的难为是拘禁。忽然间眼前人影晃动,抬头一看,只见他头戴道观,鹤发童颜,身穿灰色长袍,面向自己拈须而笑,怔了怔,欢声道:“师傅!”这人正是松阳道长。
松阳道长笑道:“鸣儿,潘庄主从不许你出门,你如何随人来少林寺了?”潘鸣想起往事,心下黯然,道:“师傅,你怎地也来了少林寺?”松阳道长不答,郑重道:“有件事师傅不再瞒你了。”潘鸣心头一沉,脑中倏然闪出潘钟,暗道:“莫非这厮做出什么逆举?”忙道:“是不是我娘……。”娘后面是“出了事”三字,他不敢说出。
松阳道长一怔:“令堂?”随即说道:“令堂没事,是师傅……潘儿,随我去见清远大师。”转身走进大殿。潘鸣随他而进,迎面见两个身穿黄衣的老僧团坐在莆团上,面朝佛像,手数佛珠,低眉念经。转眼一看,那黄衣僧坐在禅床上正望向这边。三僧均在六旬以上,潘鸣心道:“不知哪个是清远大师。”只听师傅道:“三位大师,潘公子来了。”那黄衣僧嗯了一声,道:“道长请入坐。”
潘鸣听了,见那两僧左右各有个莆团,径自拿起左面那个放到左边那僧人的右面,与另一个并列,跟着叫了声“师傅”。松阳摇了摇头。潘鸣见他不坐,也就不坐。松阳道:“清远大师,不知贫道出去的这片刻,几位商量的怎样了?”那黄衣僧道:“苏护法,你可替潘公子考虑清楚,此事不仅关乎国运,还有人伦大道,终需让他自己拿主意,至于是否给本寺带来浩劫,佛家向来救苦济世,即使寺毁身灭也没什么。”潘鸣见他称师傅“苏护法”,所说的话十分严重,望着师傅,心中惊疑不定。松阳温声道:“鸣儿,我另有个身份是明教左护法苏有洋。”手臂微抬,斜指那黄衣僧,说道:“这就是清远大师,你方才见过,上前行个礼吧。”
明教造反时,方腊嗜杀,教众没少做残民害理的事,使得天下正道都极为鄙视,潘鸣也看不惯其行,哪里想到师傅位居明教护法,错愕道:“师傅,你是明教的人?”苏有洋笑容满面地道:“是啊,左护法在正副两教主之下,师傅算是明教首脑之一。”潘鸣对师傅又敬又重,见他这样说,心中生不出鄙夷,但要说没有隔阂,也做不到,淡淡地道:“师傅,你知道我来少林寺,找弟子何事?”苏有洋笑道:“你们在开州闹的事我都知道了。”潘鸣道:“师傅那日也在开州?”苏有洋道:“是下面人禀报我的,他们到宣汉公干,返回时见官军和你们为难。鸣儿,方才和官军作战的是明教。”
潘鸣以为明教趁天下将乱,又要造反,心想:“少林寺挡不住明教大队,于是阻拉布杀人,却顺便把我带了上来。嗯,不是顺便,师傅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应是他有意为之。”口中道:“师傅,杀官造反总是不好。”话声方落,只听右面那老僧道:“阿弥托佛,潘公子这话颇怀仁德,此事可行了。”左面那老僧道:“师兄,仅凭一句话就下决心,是否太草率了些?”右面那老僧道:“师弟,苏长老虽是明教中人,但心怀忠义,与咱们几十年交情,我信他不会看错人。”清远道:“清方师兄说的甚是有理。清宏,官军退后,旋即便会再来,倘不依苏护法的主意,只怕会担些干系。”清宏道:“事情是明教惹出来的,苏护法,你在少室山截杀官军,势在强人所难。”清远道:“苏护法也是为了宋室江山,清宏,大事从权,见责的话就不要说了。”苏有洋听了,向清宏一阵致谦。清宏只是不语,片刻,道:“两位师兄想怎样就怎样吧。”语声显得极为无奈。
清远面露喜色,道:“苏护法,你告诉令徒,少林弟子听他指挥。”苏有洋大喜,躬身道:“多谢三位大师。鸣儿,今日杨副教主率众袭击向汴京解送粮草的官军,我要说并非趁火打劫,杀官造反,你信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