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慧双目凝视脚前几棵莆公英,一朵朵开的金黄正艳,片刻,道:“我没有见过你师妹,原也不知那这公主生的什么模样,不晓得她们怎生的相像,但是潘大哥,那晚送我出金营的妇人,她样貌虽与金国公主相差极大,神态举止无不有相似之处。”潘鸣嗯了一声,并不为疑。赵慧道:“那妇人有四五十岁啊,额头生有皱纹,脸皮上布满了麻点,身材偏又婀娜,你说,这让人奇不奇怪?”潘鸣心念一动,淡淡的道:“明教有不少奇能异士,她或是不想让人瞧出真面目,乔装改扮了,可也没想瞒你。”赵慧道:“潘大哥说的是,我也没疑心什么,只因你认识的三个姑娘样貌均有些相像才说了出来。潘大哥,你看同一棵莆公英开出的花儿均不一样,人怎会如此相像?或许样貌相同,神态声音呢?她乔装改扮是刻意把救人之恩引向完颜公主吗?”摇了摇头道:“似乎不是。她一路上待我客气,说什么可替她补全遗憾,莫忘相救之情,林林总总的说了好多,想是日后让我帮她做什么事,因此先卖我一份恩情,我听她话奇怪,问她可识得你,她不说也罢了,总拿我和你师妹相较。潘大哥,我瞧她对你很是关心呢,你可想到这人是谁?”
潘鸣只听得胆战心惊,汗毛直竖,心道:“不,决无可能,公主也好,墨派少巨子也罢,无论哪个,任谁绝无可能做到,何况是她。”赵慧又道:“我想啊,那妇人若是她安排的,事情便合乎情理了。”潘鸣脑子嗡嗡作响,随口应道:“嗯,应是这样。”赵慧道:“是哪样啊?潘大哥,我说的那个她,你认为是冯姑娘,还是完颜公主?”潘鸣一怔,道:“我以为你指的是孙教主,因为映霞岛是明教地盘。”赵慧道:“因为这样,我才想到冯姑娘,她请你来明教,也有这本事。”潘鸣略一凝思,心道:“嗯,那便是了,林师妹好端端的在墨派呢,断不能分身有术。”他方才疑心那日在祥符县及金营中当着完颜晟所见的完颜雯是叶林,这念头令他既感荒谬,又觉恐怖,一颗心几乎要破喉而出。
赵慧道:“说来说去,世间仍有两个,不,是三个十分相像,喜欢你的姑娘。潘大哥,她们中哪个合你的意?”这话算是直问了。潘鸣面有难色道:“这……赵慧,我与林师妹自小一块儿长大,喜欢那是不必说了,至于冯姑娘和完颜公主,他们一个个或待我情深意重,说到喜欢,那是半点也不及你……”一语未必,忽听右边数丈外一女子嘿嘿冷笑两声,骂道:“没良心的东西,可怨不得我心狠了!”了字方出,但听得“嗤嗤”声破空而来,劲风直向赵慧,潘鸣吃了一惊,这女子声音娇丽,与完颜雯和冯琪无二,一时间虽不知是她们中的哪一个,却知所发之物是毒针,当即抱起赵慧跃开,口中道:“冯……公主,这玩笑开不得!”赵慧被心上人突然抱任,只觉一股电流迅速传遍周身,平生未有过如此舒服,于有人来无丝毫的恐慌。数枚银针“噗噗噗”全钉在树身上,随之又有数枚排开射来。
潘鸣抱起赵慧跃到树上,恐对方不肯罢手,双足一点,又跃向左边相近的树。他一连跃了两棵,距毒针射来之处有五丈多远,料想毒针纵然再厉害,发射之人劲道再猛,终是体轻,难以及远。潘鸣稳了稳神,朗声道:“是公主吗?潘某若有得罪的地方,请多多原谅,只求你不要伤害赵姑娘。”对方并不应声。赵慧低声道:“你这样说,人家气也气走了。”潘鸣心道:“难道她趁我跃开时也自离开了?”
他知道不论完颜雯,还是冯琪,轻功均高过自己,远望毒针所来的方向,几棵大柳树枝繁叶茂,若有人借树影纵去,倘不时刻的目不转瞬盯着,实不易察觉,而此时树上是否有人也看不到,自言自语道:“她怎独自回来了?”说完转脸瞧着赵慧,又道:“她好像是冯姑娘。”
赵慧仍被她抱在怀中,两人肌肤相接,面面相对,不自禁的低下头道:“她也来凑热闹吗?那可麻烦的紧了。”
潘鸣见无人应声,不敢轻易再叫,放开赵慧道:“她或许走了,咱们下去看看。”赵慧想起方才那幕,心尖突突乱跳,问道:“潘大哥,她发的什么暗器?你干嘛那么慌,我没看到。”潘鸣安慰道:“只是几枚绣花针,也没什么,她跟咱们开玩笑呢。”赵慧伸了伸舌头,心道:“锈花针也能做暗器?真是不可思议。”
她昔日有许多婆子丫环侍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用学女工刺绣,莫说绣花针,即使吃条鱼,也先经人剔去鱼刺,听得有人用绣花针做暗器,不觉好奇,认为定是气极了才不择物什的乱抛过来。至于对方为何生气,她认为是自己惹起,不由的心下惶恐,忖道:“原来喜欢潘大哥的不止一个,她们个个身手不凡,富有手段,日后岂有容我之地。”
两人下得树来,潘鸣吩咐赵慧躲到树后,径自走向那几棵柳树,远远仰望不见人影,心道:“果然去了,可惜未看清是冯姑娘,还是……”一转眼,见最为高大的那棵柳树上被削去一块尺许见方的皮,荏口乳白,显然削去不久,心中一动:“难道她留下了什么话?”见去皮处距地约有三丈,当即双足一蹬,连纵带攀扑到近前,果见去皮处书写了两行殷红的字:“故人成婚,汴梁相会,君若不去,终生莫悔!”字迹刚健不失秀气,十几只蚂蚁在字行间爬来爬去,心念甫地又动:“莫非胭脂所写?”用食指在“君”字上沾了下放到舌尖,一股甜甜的梅花香直透喉间,字用胭脂写的不假,但并非此前金营中见到的那种。
潘鸣吐去舌尖上的胭脂,见字迹与那晚见到的也不相同,心想:“是我想差了,冯姑娘怎可能去金营。”下得树来,回到赵慧身边将树上的情形说了,道:“一定是金国皇帝突然来了旨意,让完颜雯回汴梁与他成亲。她赶来见我,听到咱俩个说话,便留字去了。”
赵慧道:“嗯,定是这样。”心想:“她这一去,康王哥哥怎么办?”思及此处,双眉微蹙,问道:“潘大哥,你去不去?”潘鸣道:“不去。她成亲后再不能纠缠,从此落个清静,何苦自找麻烦。”
赵慧幽幽地道:“你觉得是麻烦,于人家来说是期盼。”潘鸣道:“赵慧,你劝我去是不是?”赵慧轻叹了口气,道:“我心里又慌又乱,你去了,我担心咱们今后再不能见。不去,又怕你真像她说的终生悔恨,唉,你自个拿主意吧。”潘鸣听她言词诚挚也叹了口气。他心思与赵慧相同,应约而去,担心萨可奇使阴谋诡计,前次累及父亲丧生,至今为之心痛;不去,莫说日后,就是现下,心里便有几分割舍不下。赵慧在旁边凝望着他,两人默默无言。过了半晌,潘鸣打定了主意,道:“咱们走吧。”赵慧道:“好。”也不问去哪里。她原指望金国公主放过赵构,对方既已离去,去哪里并不重要,只要不见这满地死尸便好。潘鸣扶她上了马,策马向北,正是海边方向。赵慧以为他去救人,暗暗担心,奔出十余里,转上大道,见路旁棚屋无不成为灰烬,隔不多远便有百姓的尸体,农具,包裹随意抛弃,心知是金兵的杰作,忍不住道:“潘大哥,咱们不去了吧。”潘鸣道:“怎么不去?现下跟她说清楚,胜过到汴梁去说。”赵慧心道:“原来去跟她告别。”说道:“如果她不走海路呢,若是遇到金兵呢,那可凶险的很。”一语甫毕,猛见前头尘沙扬起,旋风般奔来数百骑,铁甲锵锵,坐骑如电,队中打出一面红边杏黄旗,中间书了个“吉”字,来骑居然是宋军。潘鸣喑道:“宋军从哪里得来这许多马匹?”
赵慧大喜,叫道:“潘大哥,看,是官军!”潘鸣嗯了一声,心道:“这姓吉的莫不是那日在武当山见的吉青?”二人勒马停在道旁。过不多时,众骑兵来到近前,潘鸣不愿生事,脸向道外不与对方照面,赵慧也学他的样子扭脸外向。
当先几骑见一对青年衣衫簇新,以为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匆匆瞥了眼急驰来过。潘鸣凝神倾听身后动静,来骑将要过尽,只听有人“咦”了一声,道:“大哥,他们骑的像是女真马。”又一人道:“不错,是女真马。”又一人道:“大哥,金狗来犯江南,这两个小贼衣服华贵,一定是金狗的奸细。”
潘鸣心下恼怒,他听辨出说话之人分别是耿福海,孙三喜和张弥,但听他们同时勒马,一人道:“救康王要紧,不得生事!”这人是吉青。耿福海骑道:“他们骑得是金狗的马,不能不查。喂,把脸转过来,让大爷们看看。”
这些宋军所骑马匹都是良驹,众人说话的片刻即使说停就停距潘赵两人也已三四丈远。潘鸣低声道:“慧妹,他们是招安不久的山贼,你别泄露身份。”“慧妹”在他心中盘绕许久,只是叫不出口,此时冲口而叫竟没有觉察。赵慧不胜欢喜,说道:“是,鸣哥。”潘鸣一怔,旋即醒悟过来,面上登时一红,转向了耿福海等人。只听孙三喜道:“喂,你们的马从哪里得来的!”
潘鸣见他没认出自己,低下头道:“从前面路上捉的,军爷若用,牵去便是。”说着跳下马背,又去扶赵慧下马。
孙耿张三人大出意料之外,他们胡乱说人是奸细,无非贪图良马,给对方扣个大帽子,女真马之说虽说不错,其实也没什么,宋朝不产马匹,所需战骑多从西夏和契丹购买,现下女真占据北国,女真马与契丹马并无多大差别。耿福海笑道:“你们到也识趣,这就去吧。”潘鸣道声谢,转身携赵慧而去。吉青道:“等等,尊驾可是梅剑山庄的潘公子吗?”
潘鸣见被认出,只得回过身来,向吉青拱手道:“正是区区,将军怎知?”说到这里,眼皮一抬,假作惊讶之状道:“恕在下眼拙,原来是忠义大将军,幸会。”他近来连向人说了几次慌,加之耿张孙等都是粗人,吉青无心思分辨,到也没让人看穿。
耿福海等人听了吉青的话,也即认出潘鸣,众人均觉脸上无彩。孙三喜尴尬道:“潘公子,您也来绍兴了?妙极,好极,马匹我们不要了。”眼光移向了赵慧,立时被她容貌吸引,细细打量起来。这干人在江边防备金军,昨晚方奉命调回,不知潘鸣来绍兴。赵慧见孙三喜无礼,转脸望着潘鸣,不与他正面相对。
吉青道:“公子请了,我等奉命来救康王爷,咱们后悔有期。”一拱手,拨马欲追前面的部属。赵慧挂念兄长安危,冲口叫道:“我康王哥哥在映霞岛上呢,不在会稽山!”吉青听了这话,心下甚是奇怪,打量赵慧道:“姑娘是哪位?”赵慧道:“将军甭管我是谁,总之康王爷现下不在……啊,这会应该落到敌人手中了,需得赶紧救他!”吉青把目光转向潘鸣,道:“潘公子,怎么回事?这位姑娘如何称呼?”他知道当朝公主均落入金军手中,料想赵慧应是哪位王爷风流之后留在民间的遗珠,是以才这样问。
潘鸣将赵构被围在映霞岛上的事简要说了,他不提赵慧的身份,也瞒下了完颜雯,撒谎说,消息是一个墨派弟子告诉的。吉青眼帘一闪,道:“墨派?当真是墨派?”赵慧帮着圆谎道:“自然是墨派,怎么,你不相信吗?”潘鸣不说赵慧的身份,吉青对她也就不怎么恭敬,向潘鸣道:“不瞒公子,韩将军得墨派之助,前日大败金国水军,今日更是打了一场大胜仗,单是金国皇帝的侍卫就杀了两百多,康王爷被明教反贼扣押大禹陵的消息也是他们告诉的,不会有错。”潘鸣道:“消息没错,只是晚了。吉将军若不信,此处离大禹陵不远,咱们看看便知。”吉青满腹狐疑,道:“好。”当下众人直奔大禹陵。赵慧心悬兄长,甚不情愿,但主意出自潘鸣,也无可奈何。待得再次来到祠堂,宋军已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一名校尉自自堂中奔出,向吉青禀道:“启禀将军,除捉到一妇人外,附近再不见一人。”潘鸣料想那妇人必是薛瑛,问道:“她怎样,有没有受伤?”
吉青听他语声关切,吩咐道:“带她来见。”那人正是薛瑛,被两名宋兵押了出来。只见她头发蓬乱,双目无神,右手攥块黄绸手帕,紧紧贴在胸前,大半展开,口中不住地叫“林儿”。潘鸣见手帕上绣了根梅花枝,枝头上点缀了七八朵含苞待放的梅花,一个帕角绣有“林”字,正是叶琳所用之物,心头一震,上前:“二婶,林师妹来了吗,你见到她了?”
薛瑛怔怔地望了潘鸣一会,蓦地里抓住他的臂膀,神色惶急道:“林儿……被人抓去了!”潘鸣明知叶林在墨派总舵,仍不禁大惊失色,双手向外一翻,托住她臂弯,急声道:“抓去了?被谁抓去了!你说,快说!”薛瑛道:“被……你看这个,看这个,上面写着呢。”说着把手帕送到潘鸣胸前。
吉青插口道:“潘公子,小将寻找康王爷要紧,咱们就此别过。”潘鸣正自担心叶林,随口道:“好,将军自便。”众官军上马而去。潘鸣接过手帕细细看了一遍,除了那个“林”字再无只言片语,说道:“二婶,这手帕哪来的?”薛瑛心伤爱女,深陷悔恨之中,神志迷糊,言词繁复,说了好一阵,潘鸣方弄明原委。原来他走后不久,有人闯进了祠堂,问薛瑛可是叶林的母亲。薛瑛听了潘鸣的话,对照当下情形,正愧疚自责,听了来人的话心头一震,问对方何事。来人不答,只问是不是。事关爱女,薛瑛只得承认是。来人二话没说,拿出叶林的手帕告诉道:“七月十六请赴汴梁皇宫救人,不去便收尸好了。”说完从将手帕丢下,转身就走。薛瑛愕然之下,当即出手阻拦。那人功夫本不及薛瑛,但薛瑛心有顾忌,拳脚上施展不开,挨了对方一掌后,任人家去了。
潘鸣两手捧着手帕,凝望上面的梅花,寻思:“汴梁,怎地又是汴梁?”只听赵慧道:“你没忘记那人的样貌了,是男是女总该知道吧。”薛瑛把头摇成拨浪鼓,连声道:“不,不知道,我稀里糊涂的打了一架,什么也没有看清。鸣儿,咱们一定要去,不然林儿便没有命了。”赵慧道:“说来说去,无非又是让潘大哥去汴梁。鸣哥,咱们可不能上这个大当。”她听了薛瑛的话,疑心送手帕者与在树上留书者是同一人。
潘鸣听薛瑛言词闪烁,随口嗯了一声。薛瑛大慌,问道:“鸣儿,你真的不去?”赵慧道:“人家让你去,又没让潘大哥去,咱们干嘛凑热闹。”潘鸣听出她这话含有激迫之意,目的是让薛瑛说实话,附和道:“二婶,要救林师妹需得先打听到对方底细才成,距七月十六还有一个月,时间来得及 。”赵慧接过话头道:“嗯,咱们这便去打听。”
二人一唱一合,原以为会薛瑛受不得激说出实情,那知她神色黯然道:“林儿是我女儿,原本不该麻烦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