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瞧见了,忙道:“姑娘不可,快放下了!”叶林不是馋嘴之人,密柚并非稀罕之物,所以想吃,不过解渴打发无聊,这本是少女寻常的举动,经商震这一喊,顿觉无颜,怒道:“东西不让吃,还留它做什么。”随手抛到了亭外。就在这时,只听有人道:“叶姑娘行事率性,商地使引荐的好!”两弟子听了,道:“巨子来了,垂手立在一旁。商震心头一颤,忙去捡密柚。叶林循声瞧去,只见左面十几丈白影一晃,倏然来到近前。此时,商震的手尚未触到密柚。来人正是墨派巨子冯天行,只听他道:“商地使,让我来捡吧。”商震怎会让他捡,疾将密柚抓到手中,待直身立起之际,手背忽地一麻,手中密柚复又掉落地下,骨碌碌向前滚出三尺多远。他一怔之下当即想到是巨子,慌忙退到一旁。冯天行缓缓走到密柚前,弯下身,双手捧起,慢慢踱进亭中,向叶林道:“你想吃柚子?”
叶林凝视着冯天行,只见他须发尽白,面色红润,一身锦袍在身,丰姿殊秀,卓然像天上的神仙,不由的心神一荡,问道:“你就是他们口中的巨子?”冯天行微微一笑,语声温和地道:“我姓冯,名天行,巨子是外人叫的,你可视我为长辈。”叶林不禁为他风度所折,心想:“视你为长辈,哪叫什么,叔还是伯?”
冯天行道:“姑娘,这亭中果品不下十种,你进来便拿密柚,想是喜欢,为何又拋掉?来,我帮你剥开。”语声柔情,富有磁性,便如父亲对女儿说话。叶林冲他嫣然一笑,正想道谢,忽然想起武林古老相传的采阴补阳之法,暗道:“莫非他找我是为了练功?”言念及此,面上羞红,劈手打掉他已剥开一半的柚子,跃到亭外,啐道:“呸,你好不要脸。”目光转向商震,骂道:“姓商的,你为虎作怅,不怕遭报应吗?”
商震又怒又惧,斜眼瞥向冯天行,见他面带春风,嘴角边露出微笑,显然并未生气,便不敢发火,软下声音道:“林儿姑娘,好好跟巨子说话,不得无礼。”冯天行摇摇头,嗔道:“她这样正合夫人心意,你干嘛要让她改。商震,这件事你办的很好,下去吧。”商震心下大慰,深深一辑,说道:“是,巨子。”带那两名弟子退了下去。
叶林想走,但想到冯天行不会放自己离去,心中一横,索性回到亭中,倚栏坐了下来,眼睛凝望着一根青竹,心想:“他若对我做坏事,我死也不从。”冯天行道:“叶姑娘,你不走吗?”叶林也不看他,说道:“不走。”冯天行道:“那好,我夫人就要来了,她见了你定会喜欢。”出亭向来路走去,他来时迅疾,走时更快,还没等叶林反应过来,人已在十几丈外。叶林见他起步迈脚与常人无异,每步迈出的距离却超出常人好几倍,眼看他身形飘忽,如鬼魅白狐,即要消失在竹林深处,叫道:“喂,你让我来,又把我丢在这里算什么!”冯天行不答。叶林眼瞅着他不见踪影,低声道:“怪不得门中弟子在江湖上不露形迹,原来掌门这样,上行下效,还能好到哪里。”她这话说的是陈方,话声方落,忽听背后有一妇人的声音道:“林儿,你背后说人可不好。”言词似在埋怨,语声却充满温情。
叶林一愣,转头看时,只见一身披白狐裘,内穿素白长裙的美妇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叶林见这妇人肤如凝脂,又略施了粉黛,笑颜中风姿绰约,光彩照人,低眼瞧了瞧艮山堂送的棉衣,油然生出自惭形秽之感,说道:“你是谁,怎知道我的名字?”那妇人不答,笑道:“你天生丽质,令尊在江湖上颇有威名,怎穿粗布衣服?”
叶林立时收起惭愧,昂然道:“我不偷不抢,最喜欢穿粗布衣服。”那妇人笑道:“听你话意,穿绸缎的都是强盗了?”叶林道:“我没这样说。”那妇人踏进亭中,柔情款款地塑着叶林,说道:“你真像我的女儿,让我握握你的手吧。”说伸手去捉叶林的手。叶林闪身避开,道:“咱们非亲非故,你干嘛摸我的手。”那妇人有些失望,坐在一张圆凳上,讪讪地道:“好倔强的姑娘,你也过来坐吧。”叶林依旧坐在亭栏下的木板上,离她远远的。
那妇人痴痴地望了她片刻,道:“好吧,我告诉你我是谁,不过你先要告诉我一件事。”叶林对她的身份本不好奇,只因不能离去,便想有人说话解闷,问道:“什么事?”那妇人眼波流转,支颐着下巴,问道:“叶姑娘,你性情坦率,说话直来直去,我问你话你可不能说谎。”叶林见她说的郑重,顿时来了兴致,说道:“好,你说。”那妇人蛾眉微蹙,幽幽地道:“你说我美不美?”叶林听了这话,险些绝倒在地,心想:“这妇人看似年过四旬,但举手投足如若柳扶风,一颦一笑如娇花照水,可谓天生尤物,艳色绝世,许多风华绝代,身姿袅娜的少女都逊色与她。”想开口夸赞,脑中忽然闪出娈童,一惊而起,道:“夫人,你有那坏念头,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是你想的那人,也断不会陪你做那种恶心的事。”那妇人一怔,随之明白叶林的话,手掌轻拍在桌面上,嗔道:“小丫头,你乱想什么呢!”叶林道:“哼,是我乱想吗,是你问的。”那妇人道:“我问……唉,我只问你样貌,算了,林儿,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儿?”此话一出,更让叶林吃惊,心想:“这人片刻间话头三转,必是得了失心疯,我跟她罗嗦什么。”说道:“我是来见巨子和夫人的,现在要走了,你也走吧,免得让人撞见。”她这样说是因自己没有察觉这妇人来到背后,惧她武功不俗,想借冯天行的名头使她有所忌惮,不敢动害人之心。
那妇人道:“你见过夫人了?”叶林道:“没有。”那妇人道:“没见到你就要离开?”叶林道:“她多时不来,应该是不来了,我不能再等她了。”那妇人道:“你不是她,怎知道她不会来。上山容易下山难,没有我的许可,只怕你下不了山。”叶林捉摸她的话,脱口说道:“啊,你是巨子夫人!”
这妇人正是冯天行的夫人姜芮。她说道:“怎么,你觉得我说话疯疯癫癫的不像,还是样貌不配?”叶林道:“不是,是没想到。嗯,夫人是个美人,跟你相比,我是小家碧玉拿不出门。”她后面的是由衷之言。姜芮勉强一笑,道:“小家碧玉?林儿,我姓姜,单名一个芮字,芮意为小巧玲珑,小巧玲珑可理解为小家碧玉,一个小家碧玉的女子怎配做拥有数千之众的巨子夫人,你是不是这样认为?”
叶林听她语声伤感,忙道:“夫人,未认出你的身份是我眼拙,你可别生出自轻之意。”姜芮叹道:“不是你眼拙,是有人这样认为,林儿,你想知道是谁吗?”叶林心道:“别人认为与我何干。”便要不接她的话,一抬眼,见她眼圈微红,似欲坠泪,心有不忍,上前一步,轻声安慰道:“夫人,若以字意而断,我该是小家碧玉才对。”姜芮低眉问道:“你怎是小家碧玉了?”叶林欺骗道:“我原来名字其实叫琳。琳字出自〈诗经〉中的琳珉昆吾,司马相如断义为玉,玉也就是小家碧玉了。”姜芮道:“你曲解字意了,在我看来,玉乃高雅之物,如国玺、兵符、达官贵人皆佩此物,怎能说是小呢?”叶林听她言语矛盾,微微一笑,也不揭露,说道:“诚如斯言,与夫人相较,无论容貌气质,我都远远不如,倘夫人以小玉自谦,我算什么。”她这话出于诚心,没有半点恭维。
姜芮每日帮巨子处理帮务,阅人数十,自是能听出来,破颜而笑道:“这么说你并未看不起我?”叶林道:“当然没有。”姜芮道:“那好,我收你做女儿,你叫我一声娘。”叶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是什么逻辑,难道不认你做娘,就是小家碧玉,被我看不起。”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期盼甚殷,耐下性子道:“夫人,我有自己的娘,你想让认人做女儿,贵派女弟子比比皆是。”
姜芮侧脸望着叶林道:“你认她做娘,她却没有资格做你的娘。”叶林听她贬损自己的母亲,沉脸说道:“夫人,请你言语上尊重些。”姜芮咯咯浅笑两声,道:“梁瑛行为不检,当然不会告诉女儿。”梁瑛是叶林之母,她由怒转惊,瞪大眼睛道:“你怎知我娘的名字。”姜芮道:“林儿,我想认你做女儿,自是什么都打听清楚了。”语声又轻又柔,犹如幼时母亲哄自己入睡,叶林心头一醉,随之又是一凛,说道:“你别胡乱称呼,我没答应做你的女儿。”姜芮道:“你爹叫叶远,你两位师兄的娘一个叫乔婉欣,一个叫张箐,对不对?他们都是蛇蝎心肠,这世上只有娘对你是真。”她话中的娘指的是自己。
叶林惊骇莫名,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你胡说什么。姜芮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跟娘说话呢。”叶琳见她俨然以母亲自居,不由的又气又急,道:“你还胡说,谁认你做娘了。”姜芮道:“你不认我做娘,是不知道梁瑛是什么人,好吧,我让你看清她的面目,来人!”叶林听姜芮罗嗦的心烦,几次要一走了之,但想到自己在她的地盘,躲无可避,只能强忍下气。但听右面林中有人答应一声,闪出一条人影。那人身形极快,眨眼间来到近前,却是一名长相俊俏的锦衣弟子,年龄与叶林相若,只见她手中拿了一个蓝色信套。姜芮道:“告诉叶姑娘,这信套中有什么。”那弟子拱手说道:“是,夫人。”转而向叶林施礼道:“叶姑娘,这是贵庄几位庄主和夫人的信息。”叶林心有不忿,气冲冲地道:“你们是官府们,收集这些做什么。”那弟子不答。姜芮道:“把梁瑛的拿出来给叶姑娘看。”
那弟子答应一声,正要打开信封,叶林心想:“不管里面记载了什么,父母的隐私在别人监视之下总归不好。”便道:“冯夫人,你平白无故地去监视别人,真的好卑鄙。”姜芮听了,嘴角边露出一丝轻笑,向那弟子道:“你听见叶姑娘说什么了?”那弟子闻言慌忙跪在地上,连声告饶。叶林看了看她,又转脸去瞧姜芮,甚是不解,口中道:“喂,你们这是做什么?”姜芮不答,冷冷地道:“如琴,自己到商地使那里领罪去吧。”如琴栗栗而起,将信套放在桌上,转身便走。叶林想起商震行事阴险,心道:“不论这如琴犯下什么错,到他哪里还能有好。”叫道:“慢着!”姜芮似在等她这句话,跟着道:“等等。”那弟子停身原处,颤声道:“夫人有何吩咐。”姜芮道:“是叶姑娘叫你的,你问她。”
叶林本想说:“你也叫了,为什么问我。”话到嘴边,改口道:“你犯什么错了,要领什么罪?”如琴望着姜芮不答。姜芮道:“叶姑娘问你话,你有什么说什么就是。”语声变回了温柔。如琴说了声是,迟疑片刻,怯声道:“本派有律,夫人和巨子同尊,有敢妄议,或私论者重责。姑娘当着我面骂夫人,我未加制止,该……该……”叶林道:“该怎样?”如琴停了片刻,道:“该割舌。”声音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一样,低不可闻。叶林听见了,转脸望着姜芮,嘿嘿笑道:“你这巨子夫人好威风啊,动不动就要割人家舌头。”
姜芮起身说道:“我派有数千之众,倘或没点规矩,或规矩散了,如何约众。”叶林道:“少林也有数千之众,丐帮弟子更达数十万,从未听说过他们有这等酷刑。”姜芮笑而不言。叶林出亭走到如琴身前,道:“我看你武功不弱啊,为何要甘受这等酷刑,不如就此逃脱。”如琴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摇手,口中道:“不,不,夫人,如琴该死。”姜芮笑道:“叶姑娘,你这是救人,还是要想她性命?”叶林道:“当然。”忽然闪出一念:“哪有动不动便割人舌头的道理,莫不是她两个在我面前演双簧?”嘿嘿笑道:“救人和害人终是你说了算,与我无干。”姜芮道:“你这话是不管这事了?好,如琴,把舌头割下后,回来复命。”如琴颤声说了声是,转身慢慢离去。叶林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决断难下,时而想:“她们是演戏给我看的,我可不能上她的当。”时而想:“如果她真被割去舌头,岂不是我的过错。”她毕竟心软,想到那血淋淋的舌头不久便会呈现在眼前,心道:“凡正已落到她们手里,上当便上当好了。”口中又叫:“等等!”只见如琴身子晃了一晃,并未停步。眼看她渐行渐远,叶林不得已向姜芮道:“夫人,你叫回她呀。”姜芮道:“你这是向我求情了?”叶林咬牙道:“是。”姜芮笑了笑,双掌相互一击。如琴已走出数十丈远,姜芮的掌声并不响亮,但她仍听到了,当即停步转身。姜芮道:“如琴,叶姑娘已替你求情,不必再割舌了。”最后三字,她语音拖的长长的。如琴远远地向叶林施了一礼,随之消失在竹林深处。叶林暗道:“姜芮设这个局不知要打我什么主意。”正自揣测不定,忽觉手背一暖,却是姜芮握住了自己的手。
叶林先前见识姜芮了轻功,与她悄无声息地来到自己身畔到不惊奇,说道:“夫人,你打算让我做什么。”也不挣脱她的手。姜芮五指一滑,挽住叶林的手腕,说道:“咱们到亭里说,我让你看一样东西。”叶林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她走近亭中。姜芮坐在靠近放信的圆凳上,指了指旁边另一张,说道:“你拆开看看里面都写了什么。”叶林劲力挣脱她的手腕,道:“你想向我娘泼脏水,趁早绝了这念头。”姜芮呵呵笑道:“梁瑛伤风败俗,把自己弄得脏到了底,还需要我泼吗。”叶林大怒,喝道:“冯夫人,我敬你身份尊贵,忍让再三,你何故不依不饶地中伤我娘。”姜芮收起笑容,说道:“叶姑娘,我一心为你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娘的事巽风堂记载明明白白,你不信自己看好啊。”下巴轻扬,眼角斜向桌上的信。
叶林听她语声铮铮,眼光微微一滞,心想:“任凭你把整个天空编满彩云,我只是不信。”她是这样想,手臂抬起一半,指尖颤抖,迟疑着不敢去拿信。姜芮道:“你不看便是信了我的话,那还说什么。”叶林受她一激,一把抓起信来,说道:“看便看,谁信你的话了。”见信套留有火漆痕迹,现下已然拆开,随手抽出一叠笺纸,扬了扬,道:“这里面可有什么不容我看的机密?”姜芮道:“如琴已说了,上面记载的都是梅剑山庄的人和事,你尽管看就是。”
叶林将信套放在桌上,凝目去看信笺,见头一张顶格写的是潘泰,往下密密麻麻地记载了他历年来的事迹。她粗略一看,放在笺后。第二张是潘鸣的母亲,只记载了寥寥数语,第三张是记载叶远的,也只寥寥数语 ,书道:“其人依附潘家数十年,功利心重,偏又志大才疏,属下以为难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