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山在绍兴东南,张庆元引潘鸣经城北径奔山下,停马向山上喊道:“潘公子到了,请放行吧!”四下里寂寂无声。潘鸣见林木荫翳,一条青石铺就的山道笔直向上,掩隐在山腰,心道:“不见什么人啊,这是向谁说话?”张庆元嘀咕道:“搞什么古怪?”提高语声又喊了一遍,林中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鸣,仍无人声。
张庆元眉头皱起,摇了摇头,低声道:“张都监行事稳重,绝不可能擅离职守。”潘鸣想到除去心腹大患的话,低声道:“张大人,张都监会不会着了敌人的道。”张庆元摇头道:“百十人呢,怎么可能。”潘鸣心想:“不错,对手再强,也不能令百十人同中暗算。”问道:“对头是谁?”张庆元刚说了“是”字,忽听左边一株乌桕树上“呵呵”两声笑道:“是明教。”这人声音甚是熟悉,正是明教长老薛钱文。张庆元脸色微变,他毕竟在江湖混迹多年,随之镇静下来,朗声道:“原来是明教的朋友,请现身一见吧。”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拱手施礼。
霎时间,潘鸣生出一个大大的疑团,寻思:“明教不是与朝廷讲和了吗,赵构怎要铲除人家?我是因为明教才被请来的,岂不是连我也一并铲除?师傅做赵构军师,依他处境来言,决非孙步云所遣,既然不是,朝廷与明教讲和便不能是真。”只听薛钱文道:“现身到不必了,看柴公子玉面,明教不为难太湖帮,上去吧!”话声未落,林中“嗖”地发出一物,飞到空中“砰”地炸开,正是明教传递信息的响箭。
张庆元心下骇然,他方才向山上喊,是山道两侧埋伏了弓箭手,由下而上需得先行告禀,明教露了这一手,显是山道已被人家掌控,心想:“弓箭手有半数是太湖帮众,功夫不低,行事机警,明刀明枪也不可能让人得手轻松,偷袭更是不能,况且相斗声一起,附近人马必来响应 。”口中喃喃道:“决无可能。”说是绝无可能,眼前情形又不由的令他不信。
响箭发出后,有人高声道:“明教教主请柴公子上山!”这句话一出,许多人齐声同喊:“明教教主请柴公子上山!”声音嘹亮齐整,响彻云霄,当有百余人之多。
张庆元面如死灰,强自镇定道:“是明教哪位朋友在此,在下是太湖帮的张庆元。”瞧了潘鸣一眼道:“这位是梅剑山庄的少庄主,没有……没有姓柴的公子。”薛钱文呵呵一笑,道:“张庆元,有些事也不必让你知道,今日放你一马,日后再见……嘿嘿,大家看造化吧。柴公子,这话可不是向你说的。”
潘鸣想到与张庆元同伴而来,一时半会说不清身世,也不想向他讲明,索性来个不接话。张庆元又疑又惧,斜眼望着潘鸣道:“朋友不便透露姓名吗?张某这位同伴姓潘,并不姓柴。”他这话显有套问之意。薛钱文又是呵呵一笑,道:“张大人说这么多是不想上山了?好,那便留下好了,这位公子请。”后面那话是向潘鸣说的,言语中并未指出他便姓柴。
张庆元心中一凛,不知对方那留下二字是杀了自己,还是仅仅扣住,低声道:“潘公子,他说的柴公子可是你吗?”潘鸣虽不明山上情形,但见此间形势,心知赵构的处境好不到哪里,心想:“我姓陈,否认并非相欺。”说道:“不是。”朗声道:“在下与贵教虽有渊源,与康王交情不浅,可从未参与什么事,此来是为了游玩,你们两家有什么过节与我无干,这便上山了。”拍马向前。他说的轻描淡写,张庆元是疑心大开,催坐骑紧追。耳听得薛钱文哈哈笑了几声,道:“张庆元,太湖帮和明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愿为朝廷做事,自做你们的,算计我们教主可没有什么好下场。”张庆元眼见两边林中青衣晃动,不是己方装束,实不明白自己往返不过一个时辰,怎地便换了人。潘鸣脑中反复想一个词:“棋差一着。”
二人缓马上山,不到山腰,山道渐行渐窄,座骑迈动极是不易,潘鸣恐伤了马蹄,弃马徒步而上。到了山顶,早有两名明教教徒相候。一人上前施礼道:“请柴公子移步,孙教主在大禹陵恭候大驾!”手臂一摆,侧身指向西南。
大禹陵在会稽山西麓,坐东朝西。潘鸣生平首次来绍兴,即使有人指引,但见西南方郁郁葱葱,是大片的竹林,并无路径可寻,眼前一阵茫然。张庆元对此间十分的熟悉,低声向他说了大禹陵方位。潘鸣听了好生着恼,会稽山方圆数里,往返虽不过一柱香时辰,可如此折腾太令人有气,心道:“我没受制你们,干嘛受你们摆布。”把脸一沉,喝道:“本公子走的累了,没半分力气下山,孙教主如果有事让他来见我好了。”
说话间,潘鸣见一块大青石想是游人常坐的缘故,光滑平整,径自走过去,尚不及坐,便听一名明教徒道:“孙教主也知道公子辛苦,让属下等多呈谦意,只是今日非比他时,还望公子不辞辛苦,不然……只好……”潘鸣斜睨了他一眼,道:“只好怎样?”那人低声道:“只好劳烦赵姑娘来请公子了。”潘鸣听了这话,犹如头顶上打了个霹雳,脑子翁翁作响。
潘鸣震惊并非孙步云用赵慧来要挟,而是赵慧一来,今日这场面显然对他而设,山顶至山下往返或出于耍弄,亦或先来个下马威,使他有所忌惮。潘鸣心中不住自问:“孙步云要做什么?”那教徒道:“柴公子,您是要赵姑娘上来,还是这便下去?依小人之见,赵姑娘身子柔弱,请公子辛苦一遭吧。”说刚说完,突然人影一晃,“啪”的一声,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却是潘鸣恼他出语无状,迅捷无伦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潘鸣打完即请张庆元引路下山。那教徒捂着半边脸望着他二人背影,嘴上不敢多言,心中有说不出的怨言。他在明教只是普通弟子,平日见了一般的香主都恭敬有礼,今日明知潘鸣是教中贵人,仍自出言不逊,乃是受教中有身份的人指使,奉命听从。
二人走了约半里,前头出现岔道,四名明教徒站在左边道口齐身向潘鸣行礼,口中道:“孙教主在大禹陵恭候柴公子大驾!”潘鸣微一颌首,从四人身畔缓缓走过。如此前行,每到岔口及转弯处,或二或四,均有明教徒相迎。这些在一个时辰前本由赵构布置,迎候的是孙步云。此时情景宛然,人已更换,张庆元越走越是心惊胆寒,他不是糊涂之人,这一路情景,原本疑心潘鸣姓柴的念头确定无异,暗自忖道:“我不管这小子什么来头,明教既对他这样尊重,今日活命的希望就系在他身上。”盘算一定,与潘鸣半步也不敢分离。
自山顶而算,走了约三里,林荫深处显出黄墙碧瓦,似是大禹陵前祠堂。两名明教徒各捧了件长衣,一蓝一紫,迎上前道:“柴公子,请选一件换上。”潘鸣沿途购买了几件新衣,前日一并弃在了船上,现下穿的这件宝青色长袍在映霞岛上被荆棘划破了几处,他自知无法推脱,道声谢,选了一件紫色的,穿在旧衣外面。张庆元认为明教让潘鸣换衣必有古怪,欲依葫芦画瓢,啧啧赞道:“公子穿上紫衣更添了几分风采,在下谨步公子后尘穿蓝色的好了。”说着便去拿那件蓝衣。
那明教徒闪身避开,说道:“教主有令,闲杂人不得向前再行一步,你就在这里等吧。”张庆元目光瞧向潘鸣,正要开口求助,潘鸣道:“你们让他跟我上山。”两名教徒对望一眼,不置可否。潘鸣道:“张大人请带路吧,不必换衣服了。”张庆元喜道:“是。”刚迈出一步,两名教徒同声道:“等等。”潘鸣道:“怎么?”一名教徒道:“柴公子定要带他去吗?”
潘鸣想说:“也不是非去不可。”话到嘴边,只觉这人话中带有威胁,朗声道:“不错。”那教徒道:“即使因此出现什么祸事也不后悔了?”
潘鸣心中一凛,但想:“剩下这几步能生出什么祸事,无非又是威胁。”昂然道:“真若后悔也是本公子的事,与两位无干。”此话一出,左面一株高大香榧树后倏然掷出一物,直射张庆元。潘鸣一惊之间看清那物是柄尺许长的弯刀,他不知张庆元武功高低,见弯刀来势迅疾,途中发出呜呜的破空声,急出手去接,猛听香榧树后有人道:“撤手,有毒!”声音浑厚熟悉,却是慕容清。潘鸣心下又惊,手在半途滞了滞,弯刀自身畔飞向张庆元,已然追截不下。
张庆元迈出那一步后,弯刀是侧面飞向他,见之既晚,反应不及潘鸣,武功也是不及,看到有兵刃袭来,自然而然的闪身一避,但见弯刀在他胸前半尺处飞出两步后划了个弧,迅疾无伦地反飞回来。江湖中能使兵刃,或暗器回转杀敌的不在少数,张庆元出身盗贼,常听人谈论,也常亲眼所见,因此看到袭击之物是弯刀后,料到它必会回转,见果是如此,身子向后一倾,弯刀又自他胸口上方飞向潘鸣。潘鸣无暇去想慕容清的话是真是假,见弯刀转来,飞起一脚在刀柄上顺势一拨,弯刀斜转,落到左边乱石中。
潘鸣恐明教再使手段,向那株香榧树喊道:“慕容护法,请现身相见。”突然之间,身后“丝丝”几声细响。潘鸣心头一凛,腾身扑向距自己最近的一株大树,一为躲避来袭,也防再有暗器来袭借树干护身。如此打算,依潘鸣这江湖经验不足的人来言不失为周密,然则明教要伤的并不是他,在他跃起之间,张庆元啊的一声惨叫,栽倒在地。潘鸣更惊,随之勃然大怒,右足在树干上一点,身形翻转,便似苍鹰搏兔般落回原地。此时,他已浑身不惧敌人的暗器。
张庆元半边脸贴在地上,左手掌心朝天,右手指略向内收,双肩微微抽搐。潘鸣心知这情状是听到异声后欲接暗器,却连转身的余地都不及,探了探他的鼻息,出气有,进气无,怒目视向那两个明教徒,喝道:“拿来!”
这两个明教徒在弯刀来时避在了一旁,听得潘鸣喝问,眼望天边,无一个答话。便在此时,慕容清从香榧树后闪出,慢条斯理道:“你这位朋友全身中了数十枚瑞雪梨花针,毒气一入体便散到周身百骸,有解药也救不回。”潘鸣一双怒眼射向他,道:“瑞雪梨花针是从天而降,你骗谁!”慕容清咦了一声道:“你知道孙教主这门暗器?嗯,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教主这些年不断改进,瑞雪梨花针威力今非昔比,左发,右发,前发,后发,不论什么方位,欲发几枚均可随心所欲,杀敌无形无迹,不然怎可一举歼灭官军许多好手?”
说话间,穆林气绝而亡。慕容清走到近前,道:“公子不必气恼,倘若你肯听教主他老人家吩咐,本教百余名擅使瑞雪梨花针的好手今后全听你吩咐。”潘鸣心中一寒,寻思:“明教真有许多这许多厉害杀手吗?瞧情形应当不错。”他原有些担心明教不是墨派的对手,此刻深恐明教实力大强,会给对方带来太多的死伤,如此,自己岂不罪孽深重?潘鸣毕竟朴实,瞧不清世故,看不透人心,孙步云是一代枭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行事无不以利己当先,怎会无端为他人所用。潘鸣恼怒顿去,脸上现出忧郁的神情,慢慢站起。
慕容清以为他心有所动,继续道:“公子方才若肯听教主吩咐,这位兄弟也不至丧命,然则说什么都悔之晚矣,咱们这便去见他老人家,迟了可别再惹出什么事来。收了吧,等事情了了好好厚葬他。”后面的话是向明教徒说的。那二人领命,把长衣弃于地下,抬起张庆元尸身走进右边竹林。
潘鸣眼望蓝衣,心思百转,复仇之念消减了一半。慕容清更以为然地认为将潘鸣慑服,神采奕奕道:“公子,咱们这便去吧,教主已久候大驾,赵姑娘也等的心急了。”潘鸣眼帘一闪,他早知赵慧在此间,这时却有说不出的担忧,眉头微蹙,说了个好。
苏有洋从辽东返回江南后,想到同去多人,惟自己独身返回,任谁都会生出疑心,为洗脱嫌疑,求得活命之机,托人向孙步云建议说,自己有办法将赵构掌控在手,为本教所用。孙步云正因龙香未得,损失许多好手懊恼,接到苏有洋的信息,大生疑云,与薛钱文等商议道:“墨派义气深重,冯琪能死里逃回是上下舍命相护的缘故,自不必说了。本教教众在生死关头未必顾全他人,就算有几人齐心,与墨派一样舍命保护首脑,要护的也是副教主杨冲。苏有洋安然回来,是何原因?”薛钱文与苏有洋素有嫌隙,无事都想造谣诽谤,听了这话,立时便要落井下石,转念又觉不妥,说道:“苏护法若找个地方藏匿起来,以他的神通未必不能苟延残生,然则并未如此,这是怀了什么主意?属下妄自揣测,应是利欲熏心,不甘就此默默无闻。大凡贪利之人,未达目的往往会与人同利,依此来断,苏有洋之议未曾不可商榷。”孙步云筹措难决,再问他人。其时,明教堂主以上头目或死在辽东,或分驻各地,总教仅刘堂主和廖长老,他二人认为薛钱文分析的入理,说道:“不妨一试。”孙步云想到就算潘鸣如自己所愿做了皇帝,有赵构在,皇位也坐不安稳,可依了苏有洋的主意,又担心他势大了难制,思忖再三,决计一面安排心腹加入官军队伍;一面派人联络赵构,提出结盟。这边双管齐下,再由苏有洋暗通消息,赵构贵为皇子,其实涉世未深的孩子,偏听偏信,深以为乱世武将难制,苏有洋是走投无路的来投,扩编部众,摆脱韩世忠,如此种种,终于铸成今日结局。
潘鸣随慕容清来到大禹陵前的祠堂,二十名明教徒手按腰刀,一色白袍,个个身材魁梧,神情肃穆,由两名香主督率,左右排开,分列门外。潘鸣知道这些是孙步云的贴身卫士,在教中地位颇高。慕容清向一身材瘦削的香主道:“张香主,柴公子到了,劳驾通禀。”那香主道:“教主刚刚吩咐下了,慕容长老和瀋鸣来后不必通禀,两位请!”慕容清道:“多谢。”他原与潘鸣并肩而来,这时一步当先,跨入门内,高声道:“教主,柴公子来了!”潘鸣本来紧跟着慕容清,此时心想:“他们摆下这场面,我怎能随随便的进去。”当下慢悠悠的整了整农衫,学着戏台上高官,四平八稳地迈进堂内,眼光一晃,但见数十对眼光齐射过来。
潘鸣只关心赵慧,一晃眼,见她坐在右首第二张木椅上,神色憔悴,眼眶噙满热泪,薛瑛立在她身后,下首是薛钱文,上首坐着孙步云,忍不住叫了声:“赵姑娘。”赵慧双肩微微一颤,两腮灿然,欲笑而未笑出,似站终又稳身不动。孙步云起身笑道:“柴公子,这主位是你的,过来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