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泰打断他的话道:“是什么?”微微一笑,又道:“三弟,你我结义之时便决意同生共死,死都不惧,哪里有什么对不住。”他说这话是希望陈方念及结义之情,不要陷自己于绝境,却不知陈方因情生恨,心中已无情义,嘿嘿笑了两声道:“大哥,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一再阻我,是要对元帅不忠吗?”潘泰心头一凉,暗道:“此人是决意出卖我了!”面上随之装作气急败坏的样子,喝道:“元帅一向信我忠诚,你休的胡言!”他这话含了两层意思,一是告诉陈方自己在宗望心中的份量;二是警告。陈方又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忠诚?小弟请问大哥,你可把〈太祖秘要〉献给元帅了?”
潘泰见他终于说出最担心的事,禁不住惧而生怒,脱口骂道:“卑鄙!”几乎同时,潘鸣忍不住说出“无耻”,随之觉出不妙,正待逃跑,只听萨可奇喝道:“何人在帐后!”潘鸣见被发觉,知道难以逃脱,挺身站起来,大声道:“萨总管,是我。”大模大样走向前帐。
潘鸣这一说话,金兵闻声过来,长枪大刀将他围了起来。潘鸣朗声道:“萨总管,你这样可是待客之礼?”萨可奇已忘记潘鸣声音,隐约觉得声音熟悉,用女真话高声道:“放他进来!”阿木合和多奇那已认出了潘鸣,闻令命金兵让开路,押潘鸣进了大帐。
潘鸣眼光一扫,只见宗望居中而坐,左首第一人是完颜昌,萨可奇坐在他的下首,爹与陈方依次坐在右边,每人身前的矮几上摆了七八盘菜肴,碗也换成了酒杯。帐中之人除宗望都认得潘鸣,潘泰和陈方听到他声音均惊疑不定。
萨可奇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潘公子。”潘鸣昂首走到爹面前,叫了声爹,依次给宗望和完颜昌行了个礼,两人颌首致意。萨可奇见宗望面色温和,挥手命阿多两人退出帐外,取笑道:“潘公子,你这偷听的习惯仍然没改。”
那日,潘鸣无端挨了萨可奇一掌,始终恼他无状,听了这话,火气顿生,横了他一眼,转眼向陈方道:“三叔,侄儿那晚见你与人相会,匆匆不及叫你,咱们可有些时日没见了。”他本想以此为挟,迫使陈方不再与爹为难,却不知他早已将自己的隐事告诉了萨可奇和宗翰,当然他说时隐去了一些细节。
陈方脸色微微一变,道:“怎么,那晚你也在南岩宫?”潘鸣道:“我什么都看见了,也听见了。”陈方脸上显出灰败之色,叹道:“她最怕事情传入你的耳中,哪里想到你居然亲眼看到了。唉,既如此……鸣儿,这事你千万不可告诉柴公子。”潘鸣本原不知他口中的“她”是谁,待听他话意那妇人果然是柴英的母亲,愣了好一会方道:“三叔,她真是婶娘?”陈方胸中怒气激荡,说道:“你见了还要问!”顿了顿,缓声道:“鸣儿,我求你不要把这事告诉柴公子,你答不答应?”潘鸣愕然。突然之间,心底掀出惊涛骇浪,实难相信陈方和柴夫人这两个在他心里比父母还要亲近的人会做出苟且事,愚弄、悲痛、欺骗,一霎时涌到了胸臆。
宗望显得极沉的住气,在潘陈两人说话间频频邀萨可奇对饮。潘泰被冷落一旁,神色尴尬,心里又悔又怒。那《太祖秘要》是他少年时冒了极大危险从京城太庙中偷来的,百年传说,里面隐藏了先天秘术,得者不但天下可安,江湖上无不遵其号令。潘泰得书后急回山庄交给父亲潘荣。潘荣自是大喜过望,以为潘家历代遗下的事即成,并应在儿子身上,为防有人前来抢夺,严命他连妻子也不得告诉。这并非潘荣不信任儿媳,而是他得知儿子偷窃时遇到了强敌,无奈何使出了家传绝学,怀疑给人窥破形迹。潘泰深以为然,嗣后,他总觉得山庄看似平静,实则隐藏着暗流急涌,因此深嘱妻子无论何时也不允庄中之人上剑阁,至于情由却半字不露。但《太祖秘要》毕竟关联重大,潘泰恐有一日为人所害,使自己辛苦得来的东西就此煙没沉寂,于是将此事告诉了陈方。孰料他居然出卖自己,这如何不使他怒极,恨极。
萨可奇饮酒之际,眼光不时瞧向潘泰,那《太祖秘要》是他几十年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恨不得立刻弄到手才好,眼见潘鸣出现,把话题扯的弯了,嘴巴朝陈方努了努,示意他接着先前的话说。陈方虽因感情失意出卖的潘泰,对自己心爱之人却情根深种,弃之不能,更有撕心裂肺之痛,实不愿她有半点名声所损,见潘鸣不答,不怿道:“怎么,你不答应?”忽听得帐外喧哗声起。
宗望吃了一惊,以为敌人又来袭击,面向完颜昌道:“何事这样吵闹?”完颜昌道:“末将前去查看。”方要起身,一名亲兵进帐禀报说,宋国的九王子被人劫去了。昌望两人面面相觑,敌人舍身忘死地来袭,已足令人胆寒,而今又敢回来夺人,墨派手段果然超人想象。赵构原是宗望为向宋徽宗索取财物要来做人质的,后因宗翰扣了宋钦宗,认为他这是后发制人,不愤之下,思了个让赵构认完颜昌为父,并立他为帝的主意,哪料道竟被人掠去,心想:“此事必会宗翰惹耻笑。”
萨可奇察言观色,料中宗望心中所想,说道:“元帅,鲁王,大金国兵威无敌,一个王子失去便失了,不值得什么,我回去便劝大王子把宋主交皇上处置。大王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汉人都不足以信,你与大王子之间是有那么一点嫌隙,却是为大金国,为皇上抢着立功,依卑职看,根本算不得什么。”他这话是用女真语说的。女真人说话爽直,萨可奇心肠固毒,性子依如往昔。
宗望和完颜昌听了连连点头称是。潘鸣和陈方既不知那亲兵禀报什么,也不知萨可奇说了一大通是何意,也就不去理会。潘泰听了,心底又有一阵冰凉。萨可奇见宗望宽下心,缓声道:“大王子,咱们要记得老祖宗传下来的话:‘女真人如果过了千,橫行天边无人拦。’大家以和为主,更重要的是一切当听皇上吩咐。”宗望听出了他话音,喑道:“原来他是为皇上做说客。”但想:“他既为皇上,便不会向着宗翰,再者此话十分中肯,或也说给了宗翰,如果宗翰利用皇上算计我,我岂不被动?”言念及此,起身走到萨可奇面前施了一礼,道:“护法教诲,宗望铭记在心。”他称萨可奇护法,而不是总管,是顾及元帅身份。萨满教在女真人心中地位崇高,宗望此举既保住了颜面,也通过萨可奇向皇上表明忠心。
潘泰深识女真习俗,眼见宗望这样,心中失望不亚于当日萨可奇带柴英离去。潘鸣怔怔地望着宗望和萨可奇两人,心想:“搞什么玄虚?”只见萨可奇捋须而笑,说道:“元帅客气了。”既不还礼,也不起身。宗望转身回到原位。如此一来,萨可奇隐然成了帐中之主,笑吟吟道:“陈香主,你情场失意,我们都知道了,区区一个女子,何足悬挂不下?你只要把那本〈太祖秘要〉说清楚了,元帅营中的公主,郡主任你挑选。”
陈方让潘鸣勾起旧事,兀自伤心,忙道:“我不要别的女子。那〈太祖秘要〉……”一斜眼,见潘鸣冷冷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寒,往下的不敢再说。萨可奇道:“话既出口,何必吞吞吐吐。潘公子,你也坐吧。来人,给潘公子备宴。”随即又咦了一声,道:“潘公子,你怎穿了我大金国的军衣?”潘鸣进帐多时,却都不及问他。潘鸣不答,径自团坐到陈方下首。片刻,几案和酒菜先后摆在他面前。
耽搁这一会,陈方调整了心态,继续方才的话道:“大哥,那本书你带在身上吗,拿出来献给元帅怎样?”潘泰见事至此,也不否认,何况早年他曾向女真酋长说及过,认为这消息他或传了下来,否认也已不能,便道:“三弟,你也不想那秘要是件何物,大哥怎会随身携带。”萨可奇点头道:“潘庄主之言甚是有理,那秘要可是在剑阁吗?详细放置何处?请告诉令公子,让他回山庄取来,萨某定为他在皇上面前请功。”潘泰嘿嘿笑道:“潘家与大金国世代友好,区区一本书还抵不上几十年的交情吗?犬子不需要功劳,把他记在我三弟身上好了。”他这话冷嘲热讽,直指陈方,但见他一张黄脸泛出紫色。萨可奇道:“好,我便依了庄主,请令公子散了酒宴即行。”
潘泰摇了摇头道:“剑阁里面机关重重,犬子从来没有进入,若因此伤了性命到没什么,就怕秘要也跟着毁了。”萨可奇知他不会甘心交出《太祖秘要》,也知他视其为至宝,放置定不会随意,沉吟道:“令公子聪颖干练,小小的机关定难他不住,庄主既这样说,想来是爱子情深,也罢,请庄主辛苦一趟,亲自取来。”这话正合潘泰心意,说道:“好,我明日就回山庄。”眼见宗望与宗翰有化解嫌隙之意,断不会再扶他做什么皇帝,留此非但无益,秘要也要失去,那是他仅剩的反盘机会,决不肯轻易割舍。
萨可奇笑道:“庄主真是言语爽快之人,来回需要几日?我请令公子到宗翰元帅帐中做客。”言下之意,要留潘鸣做人质。潘泰心中恨极,面上不动声色地道:“武当山距京城一千多里,就算骑快马也要七八日,另外庄中有些事务需潘某要处理,嗯,二十日吧。”萨可奇道:“好,那就二十日。”忽听门外有人宣道:“龙吉公主驾到!”
众人听了,目光齐刷刷注向帐门。毡布翻动,外面火光耀天,一个身披淡绿色斗蓬,脸上蒙着白纱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这女子身材婀娜,举止轻盈,正是龙吉公主。
完颜昌率先站了起来,萨可奇停了片刻,也即站起,陈方见他起身,忙跟着起身。潘泰正是失意恼恨之际,不愿向女真人行礼,又恐萨可奇瞧出心迹,于今后不利,便要忍气站起,龙吉公主咯咯笑道:“潘公子,你怎地穿了小兵的衣服?”盈盈走到潘鸣身前,向身后吩咐道:“就在潘公子下首,为我摆桌酒宴,方才让少林和尚扫了兴,需的好好喝几杯消气。二哥,你三番五次催小妹来何事?借你宝帐陪潘公子饮几杯不算喧宾夺主吧?呵呵。”她身后跟着两名女兵,闻令准备去了。
此时,帐中之人只剩下宗望和潘家父子未起。宗望未起身是他身份地位均高于龙吉公主,潘泰有求金国,如此无礼,实说不过去,龙吉公主进帐不先向宗望问询,也不与萨可奇打招呼,反对潘鸣言笑殷殷,提出要挨他就坐,这等不合情理令众人错愕不已。萨可奇心中哼了一声,先自坐下。宗望板脸道:“怎么,二哥没事便不能叫你过来吗?雯妹,萨总管德高望重,他来见你,是有要事,你当先问候他才是。”
宗望是金太祖的次子,金太宗的亲侄,人称“二太子”,他耻于“二”字排在“大”字之后,不愿低宗翰一等,因此不允别人称他为“二太子”。龙吉公主国姓完颜,单名一个“雯”字。宗望一向喜欢这个妹妹,向她说这些话是含有深意。完颜雯腰身一扭,索性坐到潘鸣身侧。潘鸣如避毒虫蛇蚁,忙起身站到父亲身后。完颜雯讨了个没趣,四眉横竖,白了潘鸣一眼,道:“鲁王也坐下吧。萨总管,你找本公主何事?”萨可奇见她说话时只望着潘鸣,也不瞧向这边,心下怒火更炽,粗声道:“这位是墨派巽风堂陈香主,如果公主有兴致,可听他说件事。”伸手指了指陈方。陈方拱手为礼,叫了声“公主”。
完颜雯道:“好,你先坐。潘公子,你猜那些少林和尚肯不肯做新郎?”
潘鸣登时想起先前那几十名少女和少林僧受的苦楚,冷笑道:“公主做都事惊天骇人,非属下所能猜中。”完颜雯微笑道:“嗯,你这是指责我呢。我告诉你吧,他们……”
萨可奇见完颜雯不理睬自己的话,反与潘鸣调笑,心中忽然触动一事,换了副笑脸,打断她道:“公主,你与潘公子的私事缓些说,那墨派……。”完颜雯因一件烦心事对萨可奇厌恶已极,见他打断,横了他一眼,道:“什么私事,什么缓些,我跟潘公子说的是为朝廷着想的大事,潘公子……”刚说到这里,宗望轻咳一声,连连向她使眼色。完颜雯知道这位二哥真心实意的对她,也知他咳这一声是提醒自己要言语谨慎,柔声道:“二哥,我只说几句就成了。”宗望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萨可奇瞧在眼里,嘴角边露出冷笑。潘鸣见他们神情古怪,狐疑之心代替了怒气。潘泰瞧出完颜雯对儿子似有情意,暗自喜道:“倘真如此,我做不成皇帝,武林盟主应不在话下。”完颜雯继续道:“那些少林和尚有大半做新郎了,气得静谈怒眼圆睁,像核桃一样,可有什么办法,是他手下的弟子不争气。潘公子,我改了主意,少林寺方丈由你来做。”此话一出,众皆愕然。随之众声齐出。
潘鸣道:“这怎么可以?”宗望道:“雯妹,你胡闹什么!”萨可奇道:“此事断不可行!”完颜雯道:“二哥,我三思熟虑过的,没有胡闹。潘公子,你这方丈不用出家,不耽误娶妻生子的。”她一口气答复鸣望两人,就是不理会萨可奇。宗望拉下脸来,郑重道:“总之不行。萨总管,你接着往下说。”完颜雯见他硬扯开话题,气鼓鼓地用潘鸣的酒杯,自斟自饮,连喝了两大杯。
萨可奇面颊上的肌肉抽动一下,心中冷笑,说道:“潘庄主,为免夜长梦多,我看也不必等明日了,今晚你就回山庄。来人,给潘庄主备一匹好马。”最后一句,他是用女真话说的,显是要明白告诉潘泰,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潘泰见他做事这样绝决,知道再待下去不会有什么好,两眼望着他挺身站起,说道:“告辞。”大步出帐。片刻,只听得潘泰喝了声“驾 ”,打了记响鞭,马蹄声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潘鸣见父亲离去时神情愤然,心道:“但愿爹看清金人的嘴脸,此去不要再回来了。”
完颜雯对潘泰毫无兴趣,碍于潘鸣之面,问道:“令尊怎么走了?”潘鸣轻哼一声,道:“这事你要问萨总管啊,一切都是他的主意。”萨可奇眼光如电般射向他,喝道:“问我什么!陈香主,把你方才说的向公主讲一遍,讲的详细一些,讲完了,做不做,该怎么做,全凭公主拿主意,我是不理的。”陈方道:“是,总管。”侧身面向完颜雯道:“公主,在下姓陈,名方,是墨派巽风堂下的一名香主,也是梅剑山庄的三……”
完颜雯见他横在自己与潘鸣之间有些碍眼,摇摇手道:“你罗里罗嗦想说什么?凭你什么主,在本公主面前都要跪着说话,你平起平坐到也罢了,位子居然还在本公主之上,萨总管,他这样似乎不合规矩吧?”
萨可奇心道:“座位是你选的,怎赖别人?”心知她是想和潘鸣亲近,心中又冷笑了两声,道:“陈香主,把你的位子让给潘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