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谈大有不忍,命静云住手。静云也不愿伤及无辜,闻声停珠不发,向潘泰道:“日焰掌,原来阁下做的是梅剑山庄的庄主。哼,真是可惜了这套掌法。”潘泰露了这一手,斜目瞧向龙吉公主,见她眉眼含笑,望向这边,神情间颇有赞许之意,得意洋洋道:“好说,好说,大师武功也不弱。”两人停手后,众少女兀自乱纷纷惊魂不定,金兵不耐其烦,一顿皮鞭打的她们缩成一团,不敢作声。
潘鸣望着父亲的神态,霍然站了起来,叫道:“爹。”潘泰瞪了他一眼,道:“何事?”潘鸣昂然面向龙吉公主,道:“公主,你也是女子之身,眼见年幼的姐妹受这番罪,于心何忍。”潘泰大惊,喝令儿子坐下,言词十分严厉。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注向了潘鸣。
潘鸣说那话前便做好了受责的打算,见爹一意讨好金人,慨然道:“爹,咱们学武是为帮助柴师弟复国,这没有错,然则只想怎样复国,却不想复国之后的事便不对了。”潘泰见一向乖顺的儿子居然当众指责自己,勃然大怒,手掌朝向几面,便要重重一拍,转念又觉不妥,停在空中,沉声道:“哪里不对了!”潘鸣道:“治国当先怀有仁爱之心,似现下这样,见弱者受苦熟视无睹,便是不对。”三僧不由的对潘鸣肃然起敬,均想:“原来错怪了他。”
潘泰怒视儿子,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想说:“你胡说什么,这些少女又不是我捉来的。”只听龙吉公主道:“潘庄主,少年人怜香惜玉是常情,这很好。”潘泰听她语声温和,没有半分恼火,心想:“我那话定会惹金人不喜,幸亏没有说出来。”低声说了个是,不再言语。这时,撒里木花掀帐进来,用女真话道:“公主,少林和尚拒绝放拉布王子,末将杀了三个,拉布王子杀了两个,其余的都带来了。”龙吉公主点了点头,道:“拉布王子呢?”撒里木花道:“走了,说要去见宗翰元帅。”龙吉公主心有不喜,口中道:“惹事生非的瘟神,走了最好。”撒里木花向帐外吩咐道:“带进来!”但见帐门掀开,三十多个少林弟子用铁链牵着踉跄走了进来,昏昏欲倒。
撒里木花命部下把少林弟子和少女分开,各占东南和西南两个帐角,金兵在中间监视。大帐先后拥进来将近百人,仍空出老大地方。静谈三人不知外间发生了何事,见众同门一个个萎靡不振,似中迷药,目光齐望向龙吉公主,不知这蛇蝎般的女子施了何法,于潘鸣到不怎么在意了。
潘鸣见众人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龙吉公主并不生气,便默然坐下。龙吉公主把撒里木花的话向静谈轻描淡写说了一遍。静谈怒道:“他们被铁链锁住,就算有什么举动,能做什么!你动辄杀人,死后会下阿鼻地狱!”龙吉公主笑道:“大师,一百多个都杀了,再杀几个,你又何必生气?再者,我只在意今生,不管死后。”静谈愕然道:“你?”龙吉公主道:“刘将军,把本公主的好意告诉他们吧。”
刘彦宗起身施了一礼,道:“是,公主。”面向少林弟子道:“公主有旨,帐中少女分赐少林高僧为妻,先选者可以择优。诸位高僧,你们谁先选?”潘鸣见三十余名少林弟子全都无发,心道:“定是龙吉公主为了羞辱少林寺,因此把俗家弟子杀了,少林寺名声在外,想找其挑战的不在少数,但均争一时长短,似她这样绝无仅有。她如此毁人声誉,与少林寺有何冤仇?”只见静云腾地站起,怒气冲冲地面向刘彦宗,欲要出口喝责。静谈怒极反定,命静云坐下,冷冷地道:“公主,贫僧今日多有得罪,你处置我好了,为何要不留余地与敝寺为难,需知……”
龙吉公主呵呵一笑,打断他道:“需知什么?要威胁本公主吗?等他们一个个成了亲,本公主另择人做住持,看哪个不服。”静云忍无可忍,道:“贫僧第一个不服!”龙吉公主道:“很好,撒里木花,把我另一个旨意告诉他们。”撒里木花朗声道:“各位大师可听好了,倘或你们不肯按公主先一个旨意去做,这些少女便充做军妓,今后是死是活可都是你们所赐。”稍稍一顿,又道:“还有,无论你们是否娶这些少女为妻,我大金国都将宣扬出去,哈哈。”
静云听了,气得胸膛几乎快要炸开,怒骂道:“先尝尝佛珠的滋味,再宣扬也不迟!”早已扣在手中的佛珠随声射向撒里木花。潘泰见静云手中有物发出,去势却不是龙吉公主,恐静云留有后手,不敢分神相阻。只听撒里木花“哎呀”一声惨叫,却是右眼嵌入了一颗佛珠。
撒里木花左手捂住半边脸,另只手呛啷一声拨出佩刀,便拟砍向静云,只听龙吉公主道:“完颜将军,你扶撒里木花下去治伤。”完颜昌纵是宗室身份,却是宗望部将,职衔排在刘彦宗之下,刘彦宗对龙吉公主惟命是从,他怎会有什么异词,上前夺下撒里木花的佩刀,命两名金兵拖起他,一同出了大帐。
龙吉公主凝视静云道:“大师,撒里木花是宗望元帅的爱将,你怎能出手伤他呢?”语声含怨带嗔,委婉动听,仿似少女责怪情郎。静云听了,不禁恶心,喝道:“番邦婆娘,少蛊惑人心!”振臂一挥,剩下的佛珠一古脑全撒向龙吉公主。潘泰看的真切,沉声喝道:“来的好!”全身之力迅速集于双掌,方欲拍出,龙吉公主道:“潘庄主,让本公主领教静云大师的高招。”话声未落,双手在案上轻轻一按,成坐势腾身而起,左右袍袖在起身之际双双挥动。
帐中之人包括刘彦宗在内均不知龙吉公主会武功,眼见她身在半空,十几颗佛珠“叮叮叮”先是在距她一丈处停了下来,随之“啪啪啪”掉在了地上。龙吉公主也即落回原位。从静云发射佛珠到龙吉公主一起一落不过眨眼之间,刘彦宗与金兵见公主如此身手,无不骇然。三僧及梅剑山庄诸人望着地上滴溜溜打转的佛珠,不由的面面相觑。当龙吉公主挥动袍袖之际,他们均听到“咝咝”的破空声,却不见有细针之类的东西落地,即或是有,这暗器拿捏既准,劲力又大,以柔弱来克刚猛,也足令人称奇,不可思议。
静云叫道:“喂,番婆娘,你使的什么邪法!”龙吉公主鼻孔中轻哼一声,不予理会。潘鸣又惊又奇,目不转晴地望着地上,待佛珠一个个停止不动。火光下,只见每颗佛珠上插有一根细针,耀眼闪烁,根根仅露了针尾,却是白银做的。潘泰等也随之看见了,他们中不泛使暗器的行家,眼见龙吉公主后发制人,听声辨位,发出的细针竟然丝毫不差,一个个为之叹服。静谈合什念道:“阿弥托佛,原来公主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贫僧真是眼拙了。”龙吉公主仍是不理,说道:“刘将军,你来说。”刘彦宗答应一声,却不起身,侧向静谈,温声道:“大师,我劝你还是听公主吩咐的话,不然这几十名少女的清白可都是你们毁的。”静谈道:“做与没做,世间自有公论,又岂是有谁可以颠倒黑白?”刘彦宗微笑道:“公论?倘或宋廷照公主的意思行文各府,你那公论又向谁去说?”
静谈愕然道:“你说什么?我朝怎会下这样的圣旨。”刘彦宗道:“即便不下,等眼前这几十名高僧所中的“子午交合散”发作时,仍会做出大师不愿乐见的事来。”静谈虽半生修持,也知“交合”二字,瞧了眼昏昏欲睡的众弟子,脸上肌肉微微发颤,道:“不知敝寺有何得罪之处,竟让你们深恨如此。”这话他先前问了一半,此时再问,心中涌出了丝丝恐惧。刘彦宗道:“大金国要做什么,还须向你解释吗?”静云骂道:“衣冠禽兽,无耻之极!”刘彦宗道:“无耻什么,子午交合散可是你朝大法师郭京进贡的。”
潘鸣听到“郭京”,心尖怦然一跳,暗道:“如果他说的郭京是明教那个郭京,师傅想除奸的计划可都坏在他手里了。”刘彦宗接着道:“你们可识得郭京?”静谈道:“哼,迷惑圣上的小人,只会卖主求荣,提他做什么。”刘彦宗道:“他是明教的人,如何不提。”静谈道:“明教?”望了潘鸣一眼,转向了静安,两人生出了一样的心思:“今日遭遇金兵或是郭京背叛明教的缘故,也或是明教设计陷害少林寺。”刘彦宗道:“郭京说了,服子午交合散者,每日子午两个时辰必须与女子结合,否则全身暴裂而死。”三僧此时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将郭京的事禀报本寺。
潘鸣凝望着刘彦宗,心想:“这人衣冠楚楚,却不想心底肮脏。”问道:“刘将军,你是汉人吗?”刘彦宗一怔,道:“刘家自先祖在唐时做了卢龙节度使,世居燕地,潘公子问这话是何意?”潘鸣道:“是汉人当知礼仪廉耻。”龙吉公主忽道:“潘公子这话是说我们女真不懂礼仪,没有廉耻了?”潘泰见话锋不对,怒气复起,心中却是大惧,想训斥儿子,但见龙吉公主横眉侧目,不敢多说一句,惹她怒起。潘鸣昂然道:“话出自公主之口,是与不是何须问别人。”龙吉公主冷笑道:“很好。”三僧见潘鸣言词慷慨,神色凛然,心中无不敬佩,可又为他捏了一把汗。潘鸣眼见儿子惹怒公主,心中又气又急,只是不敢多说一句。他不说,叶远更不敢说。柴英暗自埋怨潘鸣生事。
刘彦宗欲要训斥潘鸣,但想其父在场,他终是晚辈,怕失了身份,便道:“潘公子饱读诗书,当知秦周,甚至于隋唐都起于蛮夷。”潘鸣知他要讲歪理,哼了一声道:“那又怎样?”刘彦宗嘿嘿笑了两声,道:“怎样?”潘鸣昂首望着他。
刘彦宗忽然话锋一转,道:“三位大师,帐中有位身份高贵的人,老夫给你们引荐。”伸手指向柴英道:“这位柴公子是大周世宗皇帝的嫡系子孙,你们同饮一杯,亲近亲近。”潘鸣见刘彦宗把话题扯向柴英,心下愤然,可也不好再说。
柴英见刘彦宗提到他,脸上忽然一红。静谈道:“少林寺属大宋治下,不知有什么大周。”他认为金国要少林寺助柴氏复国,因此先否认柴英身份。柴英又惭又恨,低下头暗生闷气。刘彦宗道:“大师,四大皆空的人也有蛮夷之分,岂不可笑。”静谈不与他争辨,眼看再有一个多时辰就到子时,暗暗担心,恐功力浅的弟子在年轻貌美的少女面前露出丑态。众目睽睽下,倘真那样,少林寺数百年声誉可全都毁了。
龙吉公主忽道:“刘将军,时辰不早了,你把本公主的旨意告诉大师,之后或与佳人共度良宵,或投靠我大金,或有其他什么决择,随各人心思吧。”潘鸣心想:“她把众僧折磨的还不够吗,又生出什么主意来?”一转眼,见三僧脸上显出慌乱,不由的叹了口气。
龙吉公主听到了,眼光转向了潘鸣。潘鸣一斜眼瞧见了,视作不见。只听刘彦宗道:“我大金龙兴以来,兵锋所指,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诸位都见识了吧?”静云多时没说话,这时忍不住道:“没有。”众人的目光齐注向他。静云道:“看什么,我就是没见过。”潘鸣不禁莞尔。龙吉公主道:“刘将军,不必理会别的,你继续说。”刘彦宗接着道:“照此下去,不屑说汴京,就是饮马长江,勒功岭南也是早晚的事。”潘泰和柴英虔诚静听,口中“嗯嗯”不停。静云道:“你说这些与我们何干?”他见识龙吉公主身手了得,打不过,又气不过,便存心打岔。刘彦宗道:“大师这话差了,我大金兵威固盛,却不愿久居中原。因此,公主奏请圣上……”说到这里向东北拱了拱手,道:“定了个‘以汉治汉’的决策。”静云道:“这很好啊,柴公子是周世宗之后,潘家历代都想谋一件大事,等贵国攻下了汴京,把中原交给他两个就是。”他这话既是讽刺,出自无奈。柴英听了,脸上洋溢得意。潘泰心里极不是滋味。
刘彦宗道:“大师所论只是朝廷决策之一。”静云道:“哦,之二什么?放眼天下可再找不到像潘庄主和柴公子这样声名显赫的大侠了。”此话一出,潘鸣面上有些发热。潘泰即使脸皮再厚,也有些挂不住了,讪讪地道:“大师不懂,我这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静云又要再说,刘彦宗道:“大师,你再打岔,子午交合散可要发作了。”静云心中一震,瞧了眼众同门,当即不语。
刘彦宗道:“每当国家交替之际,墨派便出来捣乱,一桩桩暗杀固然不能动摇朝廷根本,却实令当朝头疼。另外,从李唐开始,江湖上又出现了明教。明教善于蛊惑人心,经历数百年开枝散叶,势力实不输于墨派。因此,公主想立少林寺为武林盟主,使天下各派均受少林寺节制。静谈大师以为公主之意如何?”静谈心道:“将军到是实诚,先说了以汉制汉,不过滋事体大,可否允许贫僧向敝寺主持禀报后,再行答复。”刘彦宗心知他这事缓兵之计,目光仍望向龙吉公主。龙吉公主道:“贵寺方丈已经圆寂,不劳大师辛苦奔波了。”潘鸣一惊,随之心想:“她的话怎么能信。”
三僧相顾愕然。静云喝道:“番婆娘,又来胡说八道!”挥掌拍向几缘。那矮几都是松木打造,每张有几十斤重,但在他一拍之下,犹如一叶孤舟旋转着向龙吉公主飞去。潘泰受他嘲讽,早巴不得他出手,喝道:“狂僧,看掌!”日焰掌骤然提到十成力,随声拍向矮几。但见那矮几“喀嚓”一声,闪出一团火花,断成两半,啪啪两声落在地下。金兵不等火势燃起,急上前扑灭。
静云料到潘泰会出手,哼了一声道:“今日有幸,两次见识潘庄主的掌。”潘泰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还有什么说的。”龙吉公主极不耐烦道:“三位大师,我屡屡相让,你们却不知进退,可怪不得本公主了。刘将军,把少林弟子和这些女子关进一个帐子,等明日好事做成,让赵桓下一道旨,把少林寺的丑事宣告天下。”她说一句,刘彦宗答应一句,说完径自走进后帐。
三僧心知有潘泰在,讨不到好去,眼睁睁地看着同门弟子被刘彥宗带出,回头又有金兵来带他们出帐。
等三僧出了帐,潘泰怒目视向儿子:“孽障,你险些毁了我多年心血!”潘鸣不愿与父亲争辩,道:“爹,孩儿累了。”潘泰停了片刻道:“二弟,你带他下去。”语声缓和了许多。潘鸣起身出帐,叶远随身追出。柴英也要跟着去。潘泰以商议大事为由拦下了他。
潘鸣出了大帐,抬头见夜空如洗,一弯新月挂在了西天,营中无数堆篝火与繁星相映。火光绵延数里,无边无际。潘鸣出了会神,忽听女子哭救声与金兵嬉笑声从西面传来,不由的一阵阵揪心。
叶远在旁边道:“营中每晚都是这样,过几日便习惯了。”此时,帐外的金兵均已撤去,距这边最近的火堆也在十丈外。潘鸣忽然动了救那些少女的念头,说道:“二叔,你向来仁慈,每晚这样怎的无动于衷?”叶远想念女儿,心中另有一番计较,低声道:“咱们到那边说。”潘鸣以为他同意救人,又喜又慌,随他来到一座小帐前。叶远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爹等今日机会不易,咱们不能给他添乱。这帐蓬是二叔的,我今晚到别处歇息,让给你了。”拔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