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林听得辛礼让潘鸣见一个人,以为潘鸣猜中这人是谁,且与自己颇有关联,把相识的人在脑中闪过一遍,他幼年加入明教,相熟的多是教中之人,寻思:“会是谁呢?”再要问潘鸣,哪里还有他的踪影,心头迷惘,如浓雾笼罩,怅然回到每日息身的树上,久久难以入睡。
潘鸣说完那话径去此前住过的茅屋,辛礼等一干人留在岸边,不去烦他。是夜,众人便在岛上歇了。
次日清晨,辛礼与张虞侯等一干官兵恭恭敬敬的请潘穆二人上船。潘鸣兴然而上。穆林心里怀着主意,好生难决。潘鸣道:“你上船好了,孙教主那里我替你担着。”恐这话无效,又道:“孙教主正请我办一件事,我求他做什么,没有不允的。”辛礼请潘鸣见赵构是不能让人知道的隐秘事,惟恐穆林泄露出去,跟着劝道:“辛某曾听康王爷的军师言道:‘潘公子是明教的大贵人,倘把他请了来,明教人人均肯听命。’穆老爷子,连孙教主都这样看重潘公子,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此话有一半是真,原意是若能请来潘鸣,墨派和明教都可为自己所用。张虞侯是赵构身边的侍卫,赵构曾用此话问他,验证真假,张虞侯知道梅剑山庄,并不识得潘鸣,当时未答,此时道:“不错。穆老英雄,张某不知潘公子因何来到这岛上,瞧您老人家神情似也不知他的身份,但听他的话总是没错。”穆林眼望潘鸣,心头迷雾重重。
那日,穆林见薛钱文对潘鸣言语甚恭,迎接的礼仪隆重,对他的身份大是好奇。同处岛上月余,穆林每日里见潘赵二人相随相伴,相敬如宾,宛然一对璧人,他恨自己福薄缘浅,心下黯然,避之惟恐不及,无胆量与潘鸣言谈,是以对他身份所知甚少。待他走后,穆林向教中人打听潘鸣,才知他是故人之子,心下又恼又恨,恨恨地道:“教主与潘泰老匹夫存有过节,既知他的身份,怎能如此相待?于理不通,简直岂有此理!”今日见潘鸣被弃于岛上,他喜不自胜,想当然以为教主与潘泰闹僵了,所谓发配不过说与潘鸣的言词,心里把他当作人质,罗里罗嗦地讲述往事是心存戏谑,拟借此嘲笑潘泰,来个父债子还,进而整治潘鸣。他自以为这算盘打的极精,岂料事情一波三折,听辛张两人言语,潘鸣在明教竟然备受尊敬。变故斗生他迷惘中更添了失落之情,昨晚至此时仍未想通。潘鸣见他犹豫不决,说道:“前辈果真不愿上船,那便永远留在这里好了,二婶那里我替你捎话。辛提辖,有劳开船。”穆林胸口似被重物猛击了一下,心头荡荡一震,见辛礼答应一声,小船缓缓离岸,只觉得一颗心随着船体移动离开胸膛越来越远,猛地里叫道:“等等!”纵身跃上潘鸣所在的小船。他正迷惘之际,落脚时未使轻功,船尾猛地一沉,潘鸣立身船头急使出千斤坠的功夫,使尾首保持平衡。辛礼正在这只船上,脚下暗暗使力,不动声色的稳住船身。
穆林道:“你说的二婶是不是阿瑛……你要捎什么话!”语声又急又惶,有些发颤。潘鸣知他这是情不自禁的关心,微微一叹,笑道:“不是她,还能是谁?”穆林无心与他调笑,喝道:“你要跟她说什么,不许你说!”潘鸣道:“你跟我去,我便是想说也说不成,你去不去?”说话间,船划出五六丈远,穆林见回岛已难,心下惴惴不安,叹了口气,默声不语。
韩世忠大军现驻绍兴,数只小船划向东南,午初时分,遇到一艘前来收拢士卒的大船,带队的是名兵马都监,姓张,名远,识得辛礼,与张虞侯曾在一处落草为寇。众人上了大船,辛礼向张远引荐潘鸣。张远早听闻其名,对他格外的恭敬。寒喧过后,张远命人将小船一只只系在大船船尾,他原拟继续向北,现下遇见了潘鸣,立时改主意南下。晚间,众人在杭州湾上岸,张远命手下的一名团练使代他指挥海上搜寻,自己则护送潘鸣去大营。
此时,距大营不过十里,张虞侯自告奋勇提出先回营禀报,张远允了,向潘鸣谦意道:“军中现下缺马,委屈公子徒步走一程吧。”潘鸣道:“大人客气,走路算什么委屈。”昂然走在前头,张远率众缓缓在后。
走了半程,但见两串火把似长龙蜿蜒而来,蹄声响处,四骑马奔驰在前。月光下,潘鸣瞧的分明,来骑有康王赵构和师傅苏有洋,另一个是张虞候,牵了匹空骑,寻思:“师傅怎与赵构在一起,辛礼说的军师应该是他,冯姑娘说他不知所踪,没想到竟投靠了朝廷。”张远道:“潘公子,康王亲身接您来了。”潘鸣嗯了一声,道:“辛提辖,苏护法便是康王新聘的军师吗?”辛礼微笑道:“正是。”一挥手,部下官兵当即分成两列迎接。
片刻,赵苏二人相距不远。张远和辛礼抢步上前,各执一马。潘鸣不由自主的跟着。赵构大步走到潘鸣身前,两手紧紧抓住的臂膀,笑吟吟地道:“潘少侠,小王四处寻你不到,不想你今日自来,小王何其幸而。”
苏有洋叫了潘鸣一声“鸣儿”,偷偷向他又是使眼色,又是摇头。潘鸣知他不希望自己提龙香,说道:“师傅,你好啊。”向赵构道:“王爷,侠者是为国为民的英雄,在下可当不起这个称呼。”双臂一振,挣开赵构的手,脸上始终笑颜以对。
赵构笑道:“潘公子识大体,存大义,倘你担不起侠字,谁还敢当?”这话问的是苏辛张三人。辛张二人嗯了一声,同声说是。苏有洋道:“鸣儿,现下中原沦陷,千万百姓在夷狄铁蹄下呻吟,我辈学武之人因何而生?当以安定天下为己任,振兴宋室,收拾旧日河山。康王爷一身系于社稷安危,民之所望,国家所期,咱们师傅两个都是有抱负的人,今后一定要戮力同心,好好扶持他做一番大事。”
这类大道至公的话苏有洋在传授武功之余不止一次的向潘鸣,柴英和叶林讲授过,彼时引用的多是春秋故事,如今言语宛然,潘鸣心情非但已非昨日,更有说不出的厌恶,不过他正有事用赵构,言语上需得奉迎,笑道:“师傅说的再对不过,徒儿正要与你商议件事,原来事情颇为棘手,既有康王爷在,无论什么都迎刃而解了。”赵构道:“好,咱们回去说。”
张虞侯牵过马来,四人上马回营,两串长长的火把列在道旁,绵延数里,直达辕门。穆林识得苏有洋,一见他来,急藏在官兵队伍中,偷眼窥视。苏有洋一心全系于潘鸣,穆林又容颜大改,并未察觉有熟人在侧。辛礼顺利将潘鸣请来,哪里还有闲心理会穆林,吩咐一人好生招待,便不再管他。穆林被众军拥进营中,他不知苏有洋因何出现此间,惟恐他见了自己重重责罚,躲进一顶小帐不敢轻出,心里只盼潘鸣快来寻他。
赵构立马辕门外,笑吟吟的向潘鸣道:“韩将军治军严整,爱惜马匹,非巡营、侦骑军情,出行及营中均不得骑马。”顿了顿,又道:“小王也不能。”潘鸣见营左不远便是绍兴城,心想:“赵构不居城内,而住在营中是何道理?”口中道:“合该如此。”四人下马,把马缰交给门前早已等候的卫士,赵构请潘鸣与自己并肩而行,苏有洋落后一步,张虞侯最后,张辛两人随后赶来,火把照耀,一直延续到赵构的大帐外。
入坐时,赵构自是坐主位,潘鸣坐右边第二张席,苏有洋的下首。张远坐左边第一张,较苏有洋与赵构之间距离要远,往下是辛礼和张虞侯。潘鸣进营后未见别的将领,坐定后仍旧不见,心中又是一奇。不久,筵席摆开,酒是当地米酒,菜有鸡鸭鱼肉,极其丰盛。不过杯盘却有些粗鄙,均是普通的瓷器。潘鸣并不计较筵席好坏,只想:“张虞侯回来报信到此刻不过半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怎能备下许多东西?定是赵构平日奢侈惯了。”想起北国现下战火糜烂,百姓之惨,虽然一阵阵香气扑鼻,肚腹饥肠辘辘,却半点胃口也无,待赵构劝了杯酒,道:“康王爷,怎不见韩将军?”赵构道:“韩将军……”刚说了这几个字,忽听帐外有人喊道:“韩将军回营了!”欢声犹如雷动。
众人目光齐注向帐门。只见张远身子动了动,终于站了起来,辛礼和张虞侯瞧了他一眼,稳坐不动,赵构面色微变,苏有洋捋须而笑,潘鸣一晃眼,瞧见各人脸上的神情,心中一怔。他不知韩世忠近来打了几场胜仗,在江南一带声名鹊起,远近来奔,军中上下无不钦服,赵构心怀忌惮,每见韩世忠如芒刺在背,可也无可奈何。太湖帮本是慕韩世忠之名来投军的,赵构偏信江湖人义气为重,见辛礼及张虞侯等个个身手不凡,于是用为侍卫,善加拉笼,欲待立下一二件军功后提拔,以备分韩世忠之权。昨日宋金海上大战,辛张等人秉承赵构主意,己方占据上风时奋勇杀敌,韩世忠收兵时不顾号令的追击,最后与大军失去联系。辛张深知韩世忠法令严峻,听得他来,心中鹘突一跳,但想到有赵构撑腰,到也不惧。
片刻,韩世忠踏进帐中,只见他风尘仆仆,一脸倦容,似是长久未得休整,不过双目依旧烁烁有神,向帐中各人瞥了一眼,朗声道:“启禀元帅,金人水军已全部败回蓬莱,短时内很难再犯江南了。”赵构微笑道:“嗯,韩统制多有辛苦了,小王会记下今日功劳。这位潘公子,大家见过面的,赐座。”潘鸣在韩世忠进帐前与辛张二人同时站起,双手一拱,正要向他打招呼,却见他眼光斗然斜向辛礼和张虞侯,面色一沉,道:“张提辖,你可见我收兵火焰了?”张远道:“见了。”语声不卑不亢,亦无所惧。韩世忠神色不改,说道:“嗯,张虞候,你见了没有?”
张虞候字庆元,听到问他,瞧了赵构一眼,见他端杯慢慢品饮,神情自若,心道:“我奉康王爷行事,怕他什么!”朗声道:“卑职见了。”安身坐下。韩世忠转脸向潘鸣道:“潘公子,咱们稍候叙话。”双手抱拳,略一躬身,朗声道:“启禀元帅,辛礼,张庆元二人违抗军令,请以律处置。”赵构怎会自剪羽翼,不以为然道:“韩统制错了,兵法有云:破敌应趁胜而追,辛提辖和张虞侯昨日血战敌军,奋不顾身,应不吝重赏,怎可处置。”苏有洋道:“两军交战瞬息万变,辛张二人见撤军信号而不遵从,想是有稍纵即逝的战机,不及向将军禀报,情不得已,实非有心违令,即使有过,也是为王爷扩大战果,倘随便处置,日后谁还肯为王爷杀敌。”韩世忠道:“元帅,军师,你们有所不知,因这二人违令,许多将领纷纷跟着效仿……”赵构道:“官兵不惧死是好事啊,韩将军,都有哪些人追敌了,你报一份名册,小王要升他们的官。”
潘鸣纵然不懂兵法,也瞧出赵构有意袒护辛张二人,心想:“如果不能治这两人的罪,韩世忠在军中威望势必大减,今后只怕不易约束部众。”他以为赵构阅历浅薄,不明其中关节,但想:“师傅饱经世故,怎不出言点破?”脑中闪出他算计人,暗道:“他从辽东归来不见教主,却来做赵构的军师,不知要耍什么主意。”只听韩世忠道:“元帅,我军船小,船速不及敌船,出其不意的近战可以,并不具追敌的能力,何况兵法云:穷寇勿追。因为辛提辖和张虞侯贸然追击使敌人发挥船大优势,原本大胜的局面最终落得两败俱伤。”赵构道:“不管怎样,咱们仍是胜了对不对?”韩世忠道:“话是如此,然则元帅……”赵构一摆手,道:“此战得以大败金军,韩将军功不可没,请座,倒酒,本王向韩将军庆贺。”他适才说赐座后,卫士在张远上首放了张桌子,此时正摆放酒菜,当即满满倒了一杯酒,垂手立在一旁。
韩世忠也知赵构忌惮自己,想起因辛张二人违令无端伤亡许多将士,好生恼怒,低声道:“多谢元帅。”缓缓走到那张桌后坐了下来。潘鸣,辛礼和张远等见他入坐,也即入座。赵构见韩世忠就范,心下大喜,频频劝酒。韩世忠杯起即干,喝的酩酊大醉,由卫士扶着回帐。宴席散后,赵构留下苏有洋,命人把潘鸣带到一座帐中歇息。
次日,赵构颁下告示,升辛礼为指挥使,张庆元为兵马副使,吉青等及一干受伤的将士也皆有升迁及赏赐,但远远不及辛张两人。
潘鸣醒后想起穆林,怕他惹事生非,便去问辛礼把他安置何处,连问几人都说他一早便出营了,再打听张庆元也是如此。他肯来见赵构是有事相求,当下又来到中军大帐,卫士道:“王爷和军师打猎去了,军师命小人告诉公子,千万不要出营,耐心等一日,晚间有野味吃。”潘鸣心想:“不让出营,岂不是把我软禁了?”他认定这是苏有洋想得到赵匡胤秘要生的主意,心下愤然,冷笑道:“国家都亡了,你家王爷还有闲心思打猎?”众卫士面面相觑。潘鸣再问穆林。众卫土无一个敢接话。
过了一会,潘鸣消下气来,想打听韩世忠的大帐,正要开口,脑中忽然闪出昨晚情形,寻思:“韩世忠知道我是赵构请来,贸然见他怕要自讨没趣。”向众卫士道:“我能否在营中各处瞧瞧?”卫士道:“公子只要不出营,任何地方畅行无阻。”潘鸣嗯了一声,刚迈了几步,耿福海,孙三喜等人的身形闪在眼前,低声道:“倘若撞见这些人,定会没来由的惹出不痛快。”思来想去,心下怏怏地回到帐中。
约莫辰末时分,张庆元突然闯进帐来,气喘吁吁道:“王爷请公子即刻去会稽山。”潘鸣以为去打猎,他心中有许多事未了,没有这份兴致,懒洋洋道:“多谢王爷盛情,我昨日坐船累了,有些疲倦,打猎什么的王爷有诸位相陪自能玩的尽兴,我不用去了吧。”张庆元道:“公子想差了,咱们猎是有的,不过是小将前头说的会,而不是打。”潘鸣听得一头雾水,凝目望着他示意不懂。张庆元并不告诉,只道:“王爷和军师都说了,今日会稽山不仅可解朝廷心腹大患,更为公子出气。”
潘鸣心头一跳,心道:“朝廷大患着实不少,赵构能除去的却没几个,明教已投靠朝廷,江湖帮会中最难缠的的是墨派,难道竟是他们?”言念及此,心中大喜,问道:“什么心腹大患?”张庆元道:“公子不要问了,去了便知,去的晚了只能见到结局。”收起笑脸,再不多说一句。潘鸣与这人相处两日,知他话头不多,见他这样,心知再问也无济于事,便道:“好,有劳张大人带路。”
二人出了帐,两名卫士牵马走了过来。张庆元道:“王爷厚恩,准许咱们骑马去会稽山。”潘鸣自听说军中缺马便留心观察,宋军战马虽然不多,几百之数总是有的,心想:“金兵铁骑动者上千匹,韩世忠再如何爱借马力,以数百对敌终究以卵击石,能有什么作为。”说了个好,也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