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提起水袋,驱马默默走向村外,想讨个清静。撒里木花听了他与静谈的话,误以为他去少林寺报信,大声道:“潘公子做什么,我等自不敢阻拦,不过公主有令,若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些和尚立刻人头落地。”潘鸣原以为带静谈等人是胁迫少林寺就范,听了这话,方知要挟制自己,转头说道:“恶贯满盈,终有一报,你不怕,尽管大开杀戒。”驱马奔到里许外的一棵槐树下,举目遥望远方,本拟舒展愁怀,眼前却浮出完颜雯伤心的神态,低声道:“你心里纵有万般委屈也不能牵怒于人啊。”撒里木花见潘鸣停下,率两名亲兵急赶了过来,笑道:“原来公子要欣赏风景,可也没什么好看的。”潘鸣白了他一眼,正要取笑他疑心太大,一名金兵伸手指向左边,用女真话道:“将军快看!”
撒里木花望了一眼,吩咐道:“去,把人给本将军捉来。”两名金兵领命而去。潘鸣在他们说话之际,瞧清是十几名金兵追两个身穿金军衣服的少女,两少女披头散发,手中各拿了把弯刀,日光映在刀身上,耀眼生花,心中怦然一跳,暗道:“宗望的大营距此不远,她俩个一定是营中逃出来的。”言念及此,驱马迎了上去。他心里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要把人救下。撒里木花叫道:“潘公子,你去做什么!”潘鸣不答,只是催马快行。撒里木花只好跟上。
那两名少女见前边也有金兵,慌乱之下冲进路边麦田。追兵见了,斜刺里奔入田中。撒里木花的坐骑甚是神骏,越过潘鸣,也奔入麦田之中。潘鸣举目瞭望,只见麦田尽头是条干涸的小河,金兵成八字型夹击,欲阻她们从河中逃去,耳听得金兵发出阵阵淫笑,脑中突然想起昨晚那惨死的少女,心中急道:“决不能让她们落那样下场!”这一急,随之生出主意,纵声喊道:“请将军救我师妹!”此时,他距那两个少女有七八十丈,且背向他,如此远的距离实难看清面目。撒里木花似未想到这点,停马问道:“潘公子,她们是你师妹?”
潘鸣见他信了自己的话,心下大喜,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师妹,请将军勿必帮我救下。”撒里木花低声道:“既与他有亲,就算抢到手也无福消受。”于是催马慢行。潘鸣赶到他身边,见金兵化作两个弧形,远远围定,那两个少女从河中逃命已不可能,他虽有本事帮她们料理追兵,却怕这样干会造成死伤,累及叶远,左右盘算之下,只能仰仗撒里木花,信口说道:“如果将军肯救我师妹,等做了少林住持,我送你几件重宝。”
撒里木花美梦难成,正有些懊丧,说道:“和尚们除了经书,便是木鱼,能有什么宝贝。”潘鸣道:“将军错了,少林寺数百年名闻天下,怎能没几件重宝。”撒里木花不为所动。说话间,追兵将那两个少女围在一个土丘上。丘顶方圆不到两丈,高约七尺,两骑在上面几无回旋余地。追兵顾忌两少女手中有刀,恐逼的急了惹她们自刎,嬉笑着围坟茔打转,拟瞅准时机夺刀。潘鸣距土丘三十丈时凝目瞧去,吃了一惊,只见其中一个肌肤胜雪,眉毛如画,宛然便是叶林,心头突突乱跳,暗道:“林师妹怎来了此地?”另一个年约十七八岁,样貌不及“叶林”俊美,但也生的十分艳丽。
撒里木花自也看清了,他是好色之人,眼见两女似粉雕玉琢的玉人儿,连吐下几口馋涎,说道:“潘公子,她们只一个是你师妹吧?”潘鸣以为他答应救人,不加思索道:“正是。”撒里木花道:“那好,咱们一人一个分了。”潘鸣一愣,道:“什么?”
撒里木花纵马赶到近前,命手下亲兵向追兵亮明身份,喝令对方回营。追兵见撒里木花甲胄在身,是个将军,给他让路,却不离开。撒里木花大怒,举起马鞭便要鞭打。一人道:“我等是西路军完颜先锋帐下,奉命捉这两个女子,望将军给予方便。”撒里木花暗暗心惊,这人口中的完颜先锋正是宗翰的得力战将完颜娄室。
娄室以性情暴躁,勇冠三军,撒里木花得罪不起,向潘鸣说了,问道:“潘公子,她们中真有你师妹吗,可别认错了。”潘鸣在他与人对话之际,仔细地瞧了那少女,见她样貌固然极像叶林,但身陷敌围之中,面色沉稳,眼神刚毅,决不是叶林的性子。常言道:“关心则乱”,潘鸣却不想倘那女子真是叶林,依她的武功又怎会惧十几个金兵。撒里木花见他不答,料想有假,说道:“我惹不起完颜类室,如果不是,咱们这就走吧。”潘鸣本就打定了救人的主意,哪里管是不是叶林,说道:“她是我二叔的闺女,怎能看错了?”扬声叫道:“林师妹!”二女一怔,见潘鸣穿金军的衣服,样貌清秀,与女真人的粗犷有天壤之别,猜想他错认师妹,是想救自己脱困。
那年轻少女反应快,叫道:“啊,是公子,公子,小姐中了金狗的毒,不会说话了!”潘鸣道:“好。”他以为撒里木花能驱散追兵,眼见指望不上,寻思:“看来今日非露几手绝计不可。”当下深吸了口气,双手一按马鞍,身子纵起后在马背上轻轻一点,跃出两丈多远,照准一名金兵的头顶落下。撒里木花会一些粗浅功夫,误认为潘鸣要借力。那知他夹起那士卒的脑袋向前飞出了一丈多远,待气力将尽时,双足一松一蹬,几个翻转后,稳稳落在丘顶上。那金兵被折腾晕头转向,腾腾腾向后退了好几步,一交坐在地上,仰天便倒。众金兵连同撒里木花均看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控马后退。
潘鸣坐骑距土丘约有四丈,这距离中间又借了一次力,金军中的高手,如阿木合和多其那来说虽然可以做到,不过身子坠落时仍可带一人纵起,如此能耐便只有萨可奇了。众人以萨可奇来揣测潘鸣,却不知他二人的武功相差甚远。
潘鸣暗叫“侥幸!”他方才夹起那金兵前,看似身子将坠,实是以前倾之势迅疾挟他前纵。此身法类于兔子蹬鹰,略有不同的是兔子向上使力。潘鸣夹住那金兵头颈的一刻,双足先蹬后带,劲力通过他身体透入了脚底,与自己再度跃起无二。金军熟习弓箭,精于马战,不识运劲使力中藏有玄机,因此蒙蔽。潘鸣见追兵慑服,朗声道:“撒里木花将军,你告诉他们,这两个姑娘我救定了,有不服的,可上来一战。姑娘,借刀一用。”最后一句是向样貌似叶林的少女说的。
那少女听得潘鸣冒认师兄,虽见他穿了敌人衣服,也知是好心救己,点了点头,刀柄倒转,长臂递出。潘鸣接在手中,向她微一点头,示意莫怕,随之环视众金兵,朗声道:“看好了!”身子纵起,刷刷刷,在空中连劈了数十下。他瞧出追兵武功低微,于是以刀作剑,施展自己最拿手的“真武剑法”,只是乱舞,且不待前招使老,后招即出,一时间周身上下尽裹在刀影之中。金兵看的眼花缭乱,只觉得一阵阵寒风拂面而来,潘鸣手中有无数把刀砍来,人人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那年轻少女不住喝彩。
潘鸣收刀落在地上,向撒里木花微微一笑,道:“怎样?这刀法能入将军法眼吗?”撒里木花苦笑道:“问我没用,不是我要拦你的。”竟不帮潘鸣传话。潘鸣转头向那像“叶林”的少女说了声得罪,纵身坐到她的背后,向那年轻的少女一点头。那少女会意。两匹马奔下土丘,闯围而出,直奔到大道上方才停下。追兵惧潘鸣武功高强,没一个阻拦,但只停了片刻,又慢慢向这边跟来。潘鸣不放心这两女离去,心中踌躇道:“不伤一二个,他们断难罢休。”忽听两女所来的方向传来马蹄声响,转眼一看,只见五个衣衫华丽的汉子向这边急急赶来,当先一人白须飘飘,依稀是张邦昌。潘鸣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即要移到正中,低声道:“他怎从对面来了?”
那年轻少女喜道:“原来是公子爷的朋友,再好不过了。”潘鸣摇了摇头,道:“他不是我朋友。这人十分奸诈,你们不要多说话。”随即想起与自己同骑的少女不会说话,转过眼来,但见她耳根发红,呼吸粗重,低垂下头,似是十分害羞,不由的面上发热,跳下马道:“我不是有意亵渎姑娘的。”那少女侧向他。潘鸣以为她动怒,立在当地,不知所措。
稍顷,那五骑来到近前,白须者正是张邦昌。此时,撒里木花与一众金兵也走出麦田。追兵一上大道便分作两拨,占据两边的道路,将潘鸣和张邦昌等堵在中间。
张邦昌向撒里木花打了个问询,从怀中掏出一金灿灿,上方下圆,约巴掌大的东西向众人一展。金军自撒里木花以下见了那物纷纷滚鞍下马,朝张邦昌纳头便拜。潘鸣错愕不已,凝目瞧向那物,原来是块黄金所铸的令牌,牌面上既没有如意,也没有祥云,图案是一山隔着两虎,甚是简单,暗笑女真人少见多怪。突然之间,他脑中闪出“虎符”,心道:“莫非是那物?倘真如此,这虎符应是金国皇帝所有,怎落到张邦昌手里了?”张邦昌手持令牌左顾右盼,得意洋洋,自金人入侵再未有今日这般舒畅。他不急欲让众人起来,笑吟吟地道:“潘公子,你可识得此物?”
潘鸣照心中想的说了。张邦昌摇摇头道:“这是公主的令牌,虎符是调动天下兵马的重物,不可轻易示人。”潘鸣心中恍然,说道:“不错。”张邦昌心满意足,恐撒里木花算后帐,弯下身,将令牌向潘鸣一递,又道:“拿去吧,众军还都跪着呢?”潘鸣惊讶莫名,两眼望着令牌,手臂微动了一下,问道:“给我的?”张邦昌道:“是啊。皇上对公主万分宠爱,因此制造了这令牌,整个大金国只有一块,上至王公,下到百姓,见此牌者无不听命,快接过你啊。”他说这话浑然忘了自己是哪国的大臣。潘鸣实难相信完颜雯送他这等贵重的东西,迟疑不接。撒里木花向汉人磕头可谓从军以来未有过的事,心中把潘鸣和张邦昌骂了无数遍。
张邦昌下马走到潘鸣身前,抓起他的手掌,把令牌向他掌心一放,口中道:“撒里木花将军,快请将士们起来。”撒里木花低声骂了一句,命众人起身。
潘鸣想不出完颜雯送令牌何意,但见眼前这些金兵对令牌无不慑服,忖道:“不管怎样,先用它救下两位姑娘再说。”接过令牌,向撒里木花道:“有劳将军让他们都退下吧。”说着向两边的金兵一指。撒里木花慑于令牌之威,把潘鸣的话大声说了。追兵带队的什长向撒里木花问了潘鸣的名字,率队而去。
潘鸣暗喜,把令牌揣入怀里,牵起两位少女的马缰向村内返去,于撒里木花吩咐亲兵送到他身前的大青马理都不理。撒里木花故意落在后面,询问张邦昌公主送潘鸣令牌是何主意。张邦昌令牌在手时可以装腔做势,此时怎敢有半分隐瞒,实言相告说,令牌是公主身边婢女交付的,内情一概不知。撒里木花量他无胆量瞒公主的话,因此信了他,心里却甚是狐疑,实难相信公主会将皇上赐给她的令牌送人,心道:“除了公主对姓潘的情根深种,或昏了头,再无其他解释。不敢怎样,他既有令牌在手便当对他尊重,但如此一来,岂不与原来吩咐相背?”完颜雯昨晚有令,命撒里木花以护送潘鸣为名率大军剿灭少林寺。原本非常轻松的事骤然变得十分棘手,撒里木花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潘鸣带两女回到村中,见一众金兵嬉笑着屠剥牛羊,心道:“方圆数十里早被他们祸害的稀无人烟,短时间从哪里弄来这许多活物。”金兵见两女如花似玉,目光一霎时全吸引过来,一个个色眼迷离,心里打着鬼主意。潘鸣不敢让她俩个即去,引她们来到一处僻静的宅院,问怎地惹了金兵。他本已认定对方是从金营逃出,仍开口相问,是想打听这两个少女的身世,看她们还有何去处。那年轻少女望着同伴,叫了声“小姐。”似要得她应允。那像叶林的少女点了点头,示以同意。那少女脸上露出喜色,请潘鸣在一颗歪倒的榆树根上坐了,跟着站到他的身前,眉头一蹙,打开了话匣。
原来这个像叶林的少女名叫慕岚,另一个叫阿笙,是她的侍女。慕岚是生女真一个部落酋长的女儿。女真唐时称为靺鞨,先世可追溯商周时的肃慎,自古繁衍在白山黑水之地,辽时有了生熟之分。完颜阿古乃是熟女真首领,起兵统一各部时,顺带灭了生女真。慕岚的祖父不甘子孙受人役使,命长子率一部分族人连夜渡过额尔古纳河,躲进大兴安岭,准拟暗暗积蓄,窥伺时机,待部族强大后恢复故地。孰料完颜家族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竟尔灭了昔日宗主大辽,改元立了国号。生女真眼见敌人如此勇猛,只吓得胆战心惊,终年不敢踏出深山一步,复仇之说更成遑论。常言道:“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金太祖以弱灭强,深知坚堤毁于蚁穴的道理,虑前事之失,为免后世蹈辽亡覆辙,誓除肘腋之患,派大军向生女真开战。
经历数年围剿,慕岚之父与族中男丁或死,或俘。剩下的妇孺护送慕岚母女穿过草原,自雁门关南下,辗转来到晋南的韩信岭。慕岚之母亲受够了颠沛流离,见岭下祥和宁静,决意就地定居。如此过了两年,完颜类室由潼关向汴京进兵,路经韩信岭,见两边峭壁深涧,山势险峻,为南来北往的要道,于是下马查看,以备来日夺取川陕,便这一看,恰好遇到了阿笙和慕岚。
慕岚生的国色天香,举止间仿佛天女下凡,完颜娄室立时动了邪念,命部下上前捉了。他是富有心计的人,见慕岚颇有大家之气,又带有女伴,断不会出身普通山民,因此派兵马四下搜索,最后捉了慕岚的母亲和族人。幸亏族人们恐遇今日之祸,此前不仅把与本族有关的文字器物或埋、或毁,处理的一件不剩,更在燕地请来一位通晓契丹、女真和汉语的秀才教授汉语。完颜娄室便认为她们是躲避宋廷迫害的世家遗孀,以帮助复仇为诱,劝慕岚从了他。慕岚誓死不从。完颜娄室一怒之下,把族中年轻有姿色的分赏士卒,年老的,包括慕岚的母亲打发到各营浆洗衣服,慕岚和阿笙归他独有。生女真仅剩的这些人是不肯受完颜家族的奴役才背井离乡,来到中原,却不想仍落入敌手。慕岚母亲气愤不过,绝食而死。好在完颜类室自负的紧,心想:“辽宋几十万大军都被我打的落花流水,还拿不下你一个女子。”于是把慕岚带回军营后,一直不行强迫之事,向她道:“你母亲性情刚烈,想来你也是,很好,很好,我等你回心转意。”
就这样,慕岚在金营住了将近一月。昨晚,明教假扮墨派前来袭击,慕岚和阿笙趁乱偷偷杀了看护她们的金兵,换了衣服,出营后杀了两名巡逻兵。她们初始是向西逃命,但在完颜娄室派兵追击下,慌不择路,闯入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