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不想潘鸣追来,勒马望向他,脸上惊疑不定。潘鸣在他前头停下马,拦阻去路,问道:“地使不进城,要去哪里?”商震支支吾吾道:“找人问路。”潘鸣道:“那怎的不进城问?”商震仍支支吾吾道:“巨子喜静,多半……那个不住在城中。”潘鸣道:“是吗?但总要知道去处才成。地使,你以为冯巨子会住在哪里?”这话把商震问住了,愣了愣,依先前的话道:“商某不知,但有办法得知。”潘鸣道:“什么办法?”商震不答。潘鸣厚脸皮的追问使他始料不及。
潘鸣嘴角边露出微笑,又道:“咱们一路走来,从未分开,你不许我跟,要防什么?”商震听了这半是玩笑半作真的话,心尖跳了一下,一个念头在脑际嗡嗡作响:“决不可得罪了他。”停了片刻,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公子说笑了,咱两个志趣相投,情如兄弟,大哥能防你什么。”兄弟二字不过是他信口而发,说完,他心中忽然一动:“我何不与他结拜为兄弟?”说道:“潘兄弟,愚兄有个提议,你若同意是做哥哥的福气,不成只当哥哥随口一说,兄弟不要取笑。”潘鸣听他称兄道弟,心中也是一动,生出与他同样的念头,随之又觉这念头太过滑稽,惹人耻笑,只一闪便打消下去,问道:“地使有什么提议?”商震说了。
潘鸣刚打消结拜的念头,听后不惊不怔,不置可否。商震怎知他心思曾与自己相同,善于奉承之人均爱虚荣,见对方不理不睬,面上微微有些发热,寻思:“他不知墨派巨子易了人,也应不知我在派中的地位。”便道:“兄弟可知地使在墨派职掌何事?”潘鸣摇头道:“不知。”商震见他果然不知,清了清嗓音道:“放在朝廷是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少林寺是戒律院首座。”潘鸣早瞧出商震职位不低,却不料地位如此之高,说道:“嗯,这么说与明教刑堂堂主差不多了。”此话出自别人之口或没什么,墨派地使的确与明教刑堂堂主相当。潘鸣一说,商震心下顿生沮丧,暗道:“他拿我与人家相较,显然我的名头不如人家响亮。”勉强笑道:“兄弟比喻的是。”潘鸣嗯了一声,结拜的念头又浮了出来。
商震不知潘鸣心中变化,见他心不在焉,不免索然,不过天生的厚脸皮使他笑道:“怎样,愚兄提议是否有损兄弟少庄主的身份?”潘鸣忖道:“墨派弟子诡秘难识,难得遇到身份这样高,行事轻率的地使,此人品性不怎么样,却正好利用他的短处。”即而想到冯琪,原来对她又惧又怕中掺有些许奇异的感觉,决意对付墨派后情不自禁的生出了一丝亲近,这亲近自是出于利用。潘鸣不时为此自惭自责,但一想起生母受害,立时被仇恨之火掩盖。他知道天下没有扳倒自己门派的人,冯琪再真心喜欢自己,日后一旦与墨派为敌,大事断难指望。商震见他凝思不语,以为不乐意,心下怏怏,嘴上又道:“金兰相交终先要志趣相投,哪有这样草率的,商某唐突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咱们赶路。”他心中气馁,已无心防备。潘鸣忽地跳下马来,道:“商大哥,咱们结拜。”商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瞪视潘鸣。此时,夜幕低垂,只见他双目炯炯,模糊的面庞上洋溢真诚,愣了愣,喜道:“好!”当即跳下马来。
二人撮土为香,是夜没有月光,便以北斗七星为证,叙年齿,述家世,各自交了底。潘鸣自知梅剑山庄在墨派无秘密可言,除瞒下生身父母合盘托出。商震对梅剑山庄知道的并不十分清楚,见潘鸣说的详细,即使不知事情真假也欣喜万分,于他的话问一答十,毫不隐瞒。潘鸣自始真正了解墨派,亏得商震热忱,使得许多话不知该怎么问,却也经他弄得明白,心想:“墨派组织庞大,弟子众多,代代繁衍,错综复杂,凭我一人之力决难将它搞垮,却到哪里去寻大援?”他原拟弄清墨派据点后借助赵构,听商震讲述后,深知赵构决无此力,且现下金军进犯,他也无暇理会国家之外的事。潘鸣亲眼见墨派害了母亲,潜入梅剑山庄犯下种种劣迹,却不知世事所见,有时未必真是如此,所听,中间多曲折百端,难尽详实。潘鸣对墨派生有误会,商震原可无心之下为他排解,无奈他有心炫耀自己身份,话中多是本派势力怎生强大,并不宣扬本派主张。其实,墨派传承的兼爱,非攻不仅针对当朝,而是为了全天下苍生,以当下形势来判,墨派无疑是宋室良助,赵构见识高于潘鸣,就算有能力剿除墨派,也不会当此之时听他言语,自断手臂,做出自毁长城的事。墨派成立千年来,抑制暴权,使历朝头疼忌惮,时刻想除之而后快,但派中弟子侠义为怀,百姓无不敬仰称道。因此得以立足,长久不衰。千年来视墨派为邪恶,恨之入骨,想连根拔除的平民仅潘鸣一人。
二人缓马前行。商震与潘鸣结拜后,打算引他加入墨派,于是言词上不再顾忌、。吹嘘完毕,一件又一件地讲派中规矩,历代逸事,什么公输班退楚兵,孟胜殉城,许许多多,所涉人物不是巨子,便是先哲,喋喋不休。潘鸣用心聆听,忽尔迷茫,忽尔清醒,犹疑不定。商震说的事迹他也知道,只是亡母之痛,墨派为得宋太祖秘要使的手段令他不胜恨怒,心想:“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所以有了王朝更替。墨家立派千年,经历了数十代,贤者数不胜数,豪杰辈出,有一二件德及百姓的事何足为奇?如今多行不义,胡行乱为,这是它气势已尽,灭亡不足为惜。”潘鸣自生出为母亲讨还公道的念头到此时算是化作志向,恒下心来。
行出五里,前方出现三岔口,左边向东南,右边向西,中间一条向前。商震毫不犹豫地催马踏上左边道路,潘鸣紧跟在后。同属江南,长江以南的道路较北岸又自不同,丘陵洼地,稻田沟渠,时宽时窄,崎岖不平,兼之苏州西临太湖,水网密集,极不易辨认方位,即便是白日若无向导只怕也要绕来绕去。商震却轻车熟路,在星辉暗淡的黑夜引着潘忽尔纵马,忽尔缓行,躲避路口暗沟,一丝不差。潘鸣心道:“他对此地怎这样熟悉?”拿此话问商震。商震笑道:“我若说了,你定然笑话大哥,前头不远是本派一个分堂,到了便知。”潘鸣心下好奇,但也不再问。又行了五里,前面黑压压的出现一片梅林。商震说一声“兄弟下马,小心树枝!”跳下马背,牵马钻进林中。潘鸣见左右各有条路,商震舍路入林,显然他说的分堂就在林中,应道:“大哥,等我!”下马紧紧跟随。
梅林枝繁叶茂,黑漆漆,星光半点透不进来。商震摸索着一点点向前,脚下不时被绊。潘鸣身上带有火折,几次伸手入怀想拿出用,但想:“商震身上也有火折,何以他却不用?”手按胸膛,犹豫难决。商震忽道:“再走一程便是梅庄了,兄弟可不要弄出火光来。”潘鸣道:“为何不能?”商震道:“林子里遍布机关,见火击发。”潘鸣吃了一惊,心道:“书中说墨家善制器具,攻防之技,世间无以能及,不意还能造出此等灵敏的机关。”又是钦佩,又是心灰。他却不知商震说的见火击发乃是林中埋伏了弓箭手,将来犯者当即射杀。苏州隶属江南道浙西路,是时称为平江府,乃江东重地,天下赋税根本。昔年明教割据时,收敛钱粮,凭此啸聚四方流民,抗拒官军,宋室费了偌大力气方才平定。墨派在此设分堂刺探消息是一方面,更要紧的是经营生意,供本派开销。分堂防范缜密,黑夜里敌我难辨,区别关键在火光,本派弟子来分堂自不会点火,敌人偷袭固然也或不会,但因这片梅林极广,敌人来犯已先刺探清楚,甫入梅林见路径难行,定会照亮一段,错给墨派示警。墨派要防的是明教和官军,以火光分辨敌我,似是简单,功效十分明显,数百年从未出差。
商震在前引路,小心翼翼的默不作声。潘鸣暗自筹划如何铲除墨派。行了一柱香的时间,忽见前头闪出萤头火光,随之隐而不见,潘鸣以来看差了,揉了揉,边走边瞧,火光又是一闪即隐。此际他瞧清的分明,火光确实无异,一闪一隐是相距太远,树叶遮掩,心想:“火光亮处应是墨派分堂。”忽听商震急声道:“兄弟,留心脚下,水沟!”一语方毕,潘鸣脚下踏空,一个趔趄向前栽倒。情急中,他慌拽马缰,另只腿疾向后运劲,幸喜水沟不深,前脚着地后,马缰使上了力,两腿斜跨,身子稳稳不倒。潘鸣反应固快,前后不过眨眼之间,商震不知后面情形,道:“这附近有竹桥,日间远远能看到,晚上需着实费一番功夫,现下不是雨季,大哥懒得耗力,前面便是分堂了,兄弟,嗯,你眼力不差啊。”潘鸣想说“有水沟也不早说,险些让我栽个跟头。”话到嘴边,转念又想:“这话不过让他取笑一场,说之无益。”
越过水沟是一片乱石,梅树稀稀疏疏分布,星光映照下来,前面火光已瞧得清楚,原来是一座宅院门前挂的灯笼。潘鸣凝目看去,夜幕朦胧中,那院墙高不过一丈,两边长约十丈,无门楼石阶,隐隐听得溪水淙淙,附近似有条小溪,门前十几棵垂柳一字排开,柳丝荫翳,给宅院添了几分神秘。
潘商两人牵马向前,距宅院十丈时,流水声更是响亮,再行几步,一座石桥映入眼帘。小溪是从院左流出,在门前折了个弯流向院右,院后地势耸起,阴森森像是栽了一片竹林,俯瞰院内,这种巧借他势,依山傍山的建筑江南随处可见。二人过了石桥,嘱咐商震道:“兄弟,进去后无论大哥说什么,委屈你少言莫管。”潘鸣答应下来。
商震将马栓在一棵柳树身上,前去叫门。潘鸣栓好马紧跟上前,以为商震定是敲门,那知他抬手伸向右边门框,在距门额约尺许的地方一拍一掀。但听“啪”的一声,着手处竟弹起巴掌大的一块。潘鸣看的真切,这门框纹理清晰看似木头所制,实则乃是刷成木色的精钢。铁片弹起后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方洞,显然那一拍一掀之下触动了里面的机括,给这宅院又添了几分诡异。商震将手掌伸入洞内一拉一松,稍稍一停,又是一拉一松,如此三次,直到听得门内碎步声响,方缩回手,放下弹起的铁片,向潘鸣道:“外人就算来到这里,贸然叫门,或硬闯硬进,只会成会箭下之鬼。”潘鸣既想到墨派善用机关,口中说了个是,不惊不惧。
片刻,只听“吱呀”一声,一扇门打开,里面探出一个秀发披肩的脑袋,向两边一打量,道:“是你们叫门吗?”声音柔嫩动听,却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商震面有不愉,脊背一挺,板脸问道:“李香主呢?让他出来见我。”那少女微微一笑,道:“你这人样貌不怎么出众,架子到不小,李香主去……”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我还要侍候姑娘沐浴呢,你进是不进?”说完这句话,脑袋缩回,便欲关门。
苏州分堂直属巨子,商震来过不只一次,他贵为地使,每来又是奉冯天行之命,分堂上下无不尊敬。岂知今日遭受这等礼遇,更当着潘鸣之面,不过他能蒙两任巨子宠幸,仅凭阿臾奉承,寻找与冯琪相似的少女,决非能够,眼见这少女从所未见,脑筋急转:“架子大小与样貌有什么干系?她口中的姑娘是谁?”
潘鸣见这少女不把商震放在眼里,当即想到了冯琪,伸手抵住门板,道:“等等。”那少女侧头白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话说?”潘鸣道:“小妹妹,你家姑娘可是姓冯,她在庄内吗?”
那少女听了,把另一扇也打开,走到门外,从头到脚,又从脚至头,细细打量潘鸣,口中迟疑道:“公子可是姓……潘?”潘鸣见她这样问,心知冯琪必在庄内,躬身说道:“在下姓潘,单名一个鸣字,劳烦妹妹通报一声,梅剑山庄潘鸣前来拜见墨派少巨子。”那少女听了这话,立时笑靥如花,道:“原来是潘公子到了,快请进,不必通报。”侧身让到了一旁。潘鸣施礼道谢,请商震先进。那少女瞧在潘鸣面上,对商震和颜悦色,恭恭敬敬地待他二人进门后,关上门在前面引路。院中没有灯光,漆黑一团,那少女未掌灯笼,频频说着“公子慢行,公子小心”穿过中厅,来到后院之中。
商震听得冯琪在庄内,心头又惊又喜,倍感侥幸。他从姜芮口中得知这少巨子刁蛮古怪,恐日后得罪她,因此才想通过潘鸣先巴结奉承。眼见这少女已这样难缠,前院住的弟子不知是被驱逐,还是另有差遣,一个不见,种种情形使他惶恐不安。喜是冯琪对潘鸣如此看重,有他照应,日后可得保重用。潘鸣未料到这么快见到冯琪,他为人质朴,从不向人妄语,当日向商震撒慌,现下便要见慌中之人,虽则为了大计,早已定下了主意,仍是难以镇静下来,心想:“冯琪为我所用是她对我一片真情,我若因此利用,岂非与完颜雯,萨可奇等人一样?”他近来最恨欺骗之人,岂知自己竟行欺骗之事,脚下一步步靠近冯琪,心里不禁发虚,院中情形未瞧在眼里。
那少女在西厢房停了下来,道:“公子,姑娘沐浴呢,请暂且在这房中稍待。你用饭没有?我去准备酒菜。”推开房门,点亮蜡烛请潘商二人进来。潘鸣听得正房哗哗有声,斜眼瞥去,烛光映在窗纸上通明发亮,房门开了小半扇,不见人影。那少女站在门口,顺潘鸣眼光一看,哎呀一声道:“我怎地忘了关门!”奔到正房前,闪进门内,轻轻掩上了门。潘鸣见这少女奔跑时脚下迅疾,落地较寻常女子较轻,似是功夫不高,可也不敢小觑。
商震见他瞧得入神,低声道:“兄弟,大哥说的话不作数了。”潘鸣道:“什么话?”随之想起他进庄前让自己少言莫管,点点头道:“好。”心下盘算:“不知冯姑娘见了我怎样。”但听得正房嘻笑声传来,银玲悦耳,他俩个静等那少女出来,出门走到正房前。
过了良久,忽听那少女又发出一声哎呀,道:“姑娘,我忘记贵客临门了!”另有一少女道:“哪里来的贵客?”声音娇媚,正是冯琪。那少女吃吃笑了两声,道:“这到请姑娘猜上一猜。”潘鸣寻思:“这少女说话比阿笙还要随意,当是自小侍候冯姑娘惯了的。”商震轻声叫道:“兄弟。”下巴朝正房一扬,示意叫门。潘鸣无动于衷。只听冯琪道:“你敢卖关子,小心我连你也撵出去!”语声颇有些严厉。那少女竟然不惧,呵呵笑道:“姑娘把我也撵走了,便只剩下自个,不孤独寂寞吗?”此声一落,但听“啪”的一声,似是有人挨了一记耳光。商震心头发颤,脸上显出栗栗之色。潘鸣眉头微皱,摇了摇头。但听冯琪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给梯子便要登鼻子上脸了!”那少女道:“我……”语声含有委屈,带有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