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琴眼神中斗然闪出慌乱,道:“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叶林听她语声惊恐,心中所想信了五分,道:“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对不对?”如琴向后退了几步,手掌在胸前乱摇,连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叶林拉下脸来,威胁道:“无论你说不说,我都会告诉夫人。”如琴瞪大眼睛道:“你告诉什么?”叶林道:“还能什么,当然是有关冯巨子的事。”如琴听了,反而镇定下来,心平气和道:“姑娘,别闹了。巨子请你回去是有故人来访。”叶林道:“故人,是谁?”眼前随之闪出陈方,道:“陈方吗,他找到了?”不及起身,双足一蹬,弹到她的身前,待落地时,身子已然站直。如琴不认识陈方,说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何须问我。”叶林恼她口风严紧,于先前那念头也放弃了,说道:“我去了自然知道,还用你说。”径奔议事殿。她现下对墨派总舵十分熟悉,往来各厅各殿均不需要墨派弟子引路。如琴停了片刻,急步追了上来,道:“姑娘对我有恩,所问该当尽答,但前任巨子的事姑娘还是不要打听的好。”叶林听她言有苦衷,问道:“为什么不打听?”如琴却又急了,道:“不打听就是不打听,我再说一句,只怕舌头保不住了。”
叶林那日见姜芮要砍她双手,明知是假,思之也不禁战栗,便道:“好,我不问。”若琴吁了口气,道:“多谢姑娘。”二人沉默片刻,叶林耐不住好奇,忽道:“谋杀亲夫固然不很光彩,但历代常见,你家夫人也不必遮遮掩掩。”她二人说话之际,脚下一刻不停。如琴听猛地停下脚步。叶林越了她一步,停身看时,只见她神色惊恐,嘴角蠕动,心中陡然一凛,暗道:“莫非姜芮真杀了冯天行?”面上若无其事道:“你害怕什么,人又不是你杀的。”如琴道:“没,不是。”身形一晃,绕过叶林,向前纵去。
叶林说话时,原也防她跑开,凝神戒备下不想她滑身溜走,愣了愣,疾身去追。如琴轻功不及叶林,但一心想避,脚下使足了力。叶林一时间追她不上,想到墨派律令森严,眼见出了竹林,便是人多之处,恐她慌里慌张地惹出祸端,害她非浅,大声道:“你再不停下,我便说那话是你告诉的。”这一喊,她登时落下七八丈远,不过如琴也慢了下来。叶林趁机急赶,几个纵落越在她前面,伸手一挡,刚要说:“你跑什么!”却见对方眼圈一红,眼泪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一顿足,道:“哎……你,我开玩笑呢,你哭什么!”
如琴抹了抹眼上的泪水,断断续续道:“在……你口中是……玩笑,如果让夫人……知道,我……就是死罪……一条。昨日便有一个……”叶林听她语声发颤,显是恐惧到了极点,不等她说完,温声道:“好了,我不对,把那话收回来成不成?”心里却想:“姜芮胡乱杀人是心虚,还是灭口?”
如琴听她这样说,恐惧稍去,缓了口气,道:“姑娘,你是巨子钟意的人,前途富贵,何苦跟我这身份最低的弟子过不去。”叶林听她语声悲伤,心中有些内疚,歉意道:“妹妹,是我玩笑开的大了,你别介意,走,咱们去见巨子。”伸手去握如琴的手。如琴与她一触去缩,说道:“你那话可不是我告诉的。”
叶琳见她单纯如斯,半点也笑不出来,心中叹道:“她这是真的怕了。”想到自己所见的墨派弟子各自不弱,人人对姜芮不敢违拗,其中固然有忠心二字,姜芮手段也是少不了的。叶林对墨派了解不多,这样认为只是缘于对姜芮看法,墨派弟子所以忠心是因为他们或抱负相同,或像如琴这样自幼便接受墨派律法,潜移默化,早已深入骨里了。如琴是真的怕了,见叶林不语,急声道:“你说啊,那话不是我教你的。”叶林郑重道:“那话我从末说过,这总行了吧。”如琴想了想,道:“好,就是这样。”脸上随之露出了笑容。
外事殿初建时本拟用做巨子接见外客,按当时想法,外客的规格极高,至少是一派掌门,或武林名宿。但因墨派隐匿太深,派中弟子做事又不露行迹,且所图只为天下,一般的名派或不知墨派存在,或知道而不敢与其往来,至于少林丐帮,受儒佛观念影响,视他们为洪水猛兽,避之惟恐不及。明教初到中土时,原想与墨派结援,无奈明教存心造反,墨派只想制衡天下,两家分歧太大,渐行渐远,终于在方腊做教主时成为死敌。外事殿因无外客接待,建成后,慢慢变成了巨子处理事物的偏殿。
叶林随如琴进入殿内,只见姜芮坐在宽大的木椅上,左右各有两位锦衣女弟子垂手侍立,那木椅成紫铜色,椅背雕有一些图案,靠手和四脚四平八稳,憨实大方,古色古香,姜芮娇小的身躯坐在中间,两边各空有一尺多宽。叶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听如琴说自己到了,眼光向两边一晃,大椅前一丈外的两边各摆了四把太师椅,椅后丈外是一扇扇屏风,屏风上画的是一个个人像,每幅像衣着和衣饰不同,身材与面孔一般无二,画的正是墨子传教图。叶林复将目光转向姜芮,她身后与议事殿一样,也挂了一个大而醒目的“墨”字。她片刻间视遍了整个大殿,只听姜芮道:“传郑堂主来见。”此话是对如琴说的。如琴答应一声,出了殿门。
叶林见殿中没有陈方,道:“你让我见谁?”姜芮笑眯眯地道:“你猜会是谁?”叶林摇了摇头,道:“贵派做事往往出人意料,我怎知是谁。”姜芮笑道:“你才来几天啊,竟说出“往往”二字。”随之收起笑容道:“哦,是了,你是指我这巨子得来的容易。”叶林说那话是因为冯天行失踪,忽听殿外有人嚷嚷道:“你推我做什么,退开!”语声清晰熟悉,这人却是潘鸣。叶林怔了怔,急奔到殿外。只见潘鸣双手倒缚,正怒气冲冲地瞪视一名蓝衣汉子,眼中几要喷出火来,他身后另有一名蓝衣汉子。叶林从服色中瞧出他们是巽风堂弟子,想起历日受的委屈,眼圈一红,叫了声“师哥”,抢身奔到潘鸣身前。
那晚,潘鸣被人击晕后,浑浑噩噩直到今日方才醒来,见四周陌生,身边之人均不认得,便问自己身在何处。看守他的人怎敢告诉。潘鸣身上的穴早解,踉踉跄跄着便要离开,看守之人出手相阻。潘鸣不得以只好动武,这些看守不过是巽风堂普通弟子,他即使被困多日,三招两式仍将对方打倒。
就在潘鸣冲出关押他的房间之时,郑子钧恰好赶来,随即将他治服,并上了绳索。之后,潘鸣被带到这里,见到了叶林。他也是一怔,问道:“林师妹,你不是去东京了吗,怎会?”叶林不等他说完,向一名巽风堂的弟子喝道:“还不解开!“说着迫不及待地去解。这两个弟子想拦,手伸出后,又不敢拦,面上露出恐惧,口中道:“姑娘,你这样不妥。”叶林毫不理会。缚潘鸣所用的绳索是用川丝所制,韧劲十足,打的是死结,叶林心焦之下难以解开,两弟子又在旁哀求不停,杏眼一瞪,怒道:“夫人让你们带我师哥来见,可说要绑了,拿剑来!”话声方落,只听殿中有人道:“请潘公子进殿。”两弟子听了,一人挽住潘鸣一边的臂弯向殿中拖去。
叶林立时将怒气转到姜芮身上,抢先入殿。潘鸣以为叶林也是被捉来的,心中惊疑不定,任凭人摆布,忘记了吭声。叶林怒视姜芮,待潘鸣进殿后,眉梢一竖,指着他道:“冯夫人,这就是你让我见的人吗?”姜芮笑道:“怎么,你不想见他?”随之把脸一沉,喝道:“谁让你们对潘公子无礼的!郑堂主呢?让他来见我。”
那两名弟子慌忙跪倒在地,栗栗不安,一人道:“这位公子是郑堂主下令要绑的,郑堂主原本也跟来了,快到外事殿时,刘香主传讯说,有一队西域商客来到了宣汉,行迹十分可疑,郑堂主赶去查看了。”墨派做事向来极端,姜芮那样说只是想做给叶林看,现下有了托词,说道:“原来如此,给潘公子松绑。”语声缓和许多,待那两名弟子给潘鸣松了绑,两眼望着叶林道:“潘公子的事你可误会我了。”叶林哼了一声,走到潘鸣身前,道:“师哥,你怎落到她手里的?”潘鸣双手相互捏了捏手腕,他瞧出叶林与对方头目情非一般,茫然道:“我不知道啊,林师妹,你这是……柴师弟呢?”叶林道:“他去东京了。你不知他们为何捉你,那你是在哪里被捉的?”潘鸣跟她说了。
姜芮笑吟吟地望着他两个说话,挥手让那两名弟子退下。
叶林道:“在你房中?怎么可能。”潘鸣点了点头,正要再说,姜芮忽道:“怎么不可能,梅剑山庄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潘公子,请将那晚发生的事告诉你师妹吧,她可是好奇的很呢。”叶林横了她一眼道:“说什么,你为何要捉我师哥。”
冯天行做巨子时,姜芮极少随他见外客,现下她做巨子,心盛好奇之下,在外事殿接见潘鸣,正襟危坐了许久,各处筋骨有些发酸,向两边转了转脖颈,又耸了耸肩道:“林儿,潘公子不是我捉的。”叶林冷笑道:“人都带到你面前了,还要抵赖吗?”姜芮不愿与她分解,微微一笑,道:“好,算我捉来的,那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捉他来这里?”叶林见她承认,心中更恼,冷笑道:“你操纵数千人性命于股掌之中,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似乎不需要理由。”
姜芮不理会她的嘲讽,目光注视潘鸣,缓声道:“潘公子,我问你件事,只要你据实回答,是走是留,悉听尊便。”叶林听她语声郑重,眼望潘鸣,见他眉头紧缩,似有极大难处,转头瞧姜芮,她嘴角含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狐疑道:“你问我师哥什么?”姜芮道:“我要问的和你有关,潘公子,你说不说实话?不说,我可不放你走,说了,你们是走是留悉听尊便。叶姑娘,三日前,我让你见一位故人,这人就是潘公子,你想不想听他说话?”叶芮道:“好,你问吧。”姜芮道:“潘公子,贵庄可有叫潘钟的?”
潘鸣吃了一惊,潘钟和叶夫人做的事随之浮现眼前,暗道:“这妇人怎问起他来?莫非她也知道那晚的事了?”叶琳是心头一震,惟恐姜芮说出那些不堪入耳的事,抢先说道:“这话我来替师哥回答,不错,本庄的确有叫潘钟的小厮,你问别的吧。”姜芮咯咯浅笑几声,道:“我问潘公子,你答不作数。潘公子,潘钟这人你熟悉吧?”潘鸣见叶林说了,只好也说了声不错,道:“他是我爹的书僮,跟我自是熟悉。”姜芮笑道:“既是熟悉,他的事你可不许隐瞒。说吧,那晚你都看到了什么。”潘鸣见她终于说出这句话来,心想:“她定是知道二婶的事了,当着林师妹的面,我怎能说出口。”便道:“你都知道了,何必问我。”姜芮笑道:“我问你是因为叶姑娘不信我的话,此事需由你亲口告诉她。”潘鸣不知她这样做的目的,心中恼她卑鄙,刚要出言喝责,姜芮又道:“记得要说实话,否则你们两个休想回去。”她瞧出潘鸣极在乎叶林,便拿她要胁。潘鸣瞧了叶林一眼,见她神情痛苦,眼眶中噙有泪花,心中一惊,暗道:“莫非她也知道了?”说道:“这事跟林师妹没半点关系,你何苦欺负她。”姜芮道:“欺负她?嘿嘿,我一心想做林儿的娘,怎会欺负她。林儿,你师哥有个很有趣的故事,却不肯告诉你,这怎么办?”
叶林从二人对话中听出了那信里记载的是事实,悲愤、羞愧、孤独,一霎时击跨与生俱来的信任和依靠,恨恨地道:“你,你们……”一顿足,转身奔向殿外,突然之间,门口晃出一人,挡住了出路。叶林停步一看,却是姜芮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只听她道:“林儿,你师哥还没讲故事呢,这么急就要走吗?”
叶林知道闯不过去,“哇”地一声,忍了多时的眼泪此时再忍耐不住,哗哗流出。潘鸣看着心痛,怒向姜芮,道:“你好歹也是妇道人家,让我说那些话不害臊吗!”走到叶林身前,柔声道:“林师妹,你是你,二婶是二婶,不一样的。”这话不说还好,叶林想到他撞见娘的丑事,悲愤外又加了几分无地自容,脸上先青后红,痛声道:“师哥,你好没脸耻。”潘鸣面上一红,道:“我……”姜芮接过话道:“这事不能怪潘公子,是你娘厚颜无耻跟别人做那事的,唉,叶庄主一世英名只怕要栽在贤妻身上了。”她说到“贤”字时,语声故意提高许多。叶林听着极是刺耳,但此时已恼不起来。
潘鸣见师妹满脸凄苦,转脸再见姜芮神情间心得意满,心知跟她言语强硬无用,哀恳道:“夫人,倘或在下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尽管说我好了,能否不要折磨我师妹?”姜芮道:“折磨?呵呵,潘公子错了,我要认林儿做女儿,怎舍得折磨。如棋,如画,送潘公子下山,再赠他一百两银子做盘缠。”殿中侍立的两名女弟子应声奔了过来。潘鸣自是想走,但听她之意是要留下叶林,说道:“林师妹不走,我也不走。”长臂驱开走近自己的如棋如画。棋画两人也不近逼。
姜芮道:“林儿,我要放你师哥回去,你愿意跟他走吗?”叶林万念俱灰,梅剑山庄她是不想回去了,随潘鸣走是咋见时的想法,现下只想离他越远越好,愣了半天,任凭泪流满面,方道:“师哥,你一路保重。”这话是打算留下了。姜芮大喜,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认我做娘,来,让娘帮你擦擦眼泪。”说着,从身上变出一块乳白色的巾帕,喜滋滋地上前伸向叶林的脸。
叶林退后一步,正色道:“冯夫人,我留下不是给你做女儿,如果你言语相欺相戏,我唯有一死了之!”她语声决然,说完,面上露出凛然之气。潘鸣心下一酸,忍不住叫道:“林师妹!”姜芮知她是烈性的人儿,手帕随手一丢,喜滋滋道:“好,总有一天你心甘情愿。”侧身斜向潘鸣道:“你还不走?”潘鸣知道叶林不肯下山的原因,仍自劝道:“师妹,你这样让二叔怎能放心。”叶林哭泣时想起梅剑山庄每人的事迹,越想越是气恼,说道:“师哥,你爹也不是好人,我劝你不要回去了。”
潘鸣见她提到父亲,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多说,便道:“我自有打算。师妹,你真不回去吗?”叶林点了点头,道:“我此生再不回梅剑山庄了。师哥,回去后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她不忍见潘鸣离去时的背影,转脸他向。潘鸣想到今日一别,日后或再难相见,心中难以割舍,凝望片刻,见她终不肯回头,轻叹一声,怅然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