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赵两人大出意料之外。
薛瑛拢了拢两鬓的乱发,手拿开时神态已变得傲然,也不看潘鸣和赵慧一眼,昂首而去,这片刻间竟似换个人一般。
潘赵两人并肩站在祠堂外。山风徐徐,鸟鸣啾啾,日光移到了西南天空。潘鸣注视薛瑛沿山道前行,只见她似乎已不将任何事物放在眼里,高视阔步,也不施展轻功,每一步落脚都“啪啪”有声。赵慧轻声道:“她这人真是古怪。”潘鸣嗯了一声,认为薛瑛是有意为之,突然间心头生出莫名的恐慌,暗道:“糟糕,她这是去汴梁。”想张口叫,脑中忽然闪出她与潘钟做下的风流事,心想:“无论两年师妹如何陷身汴梁皇宫,追究根本终是她心中恼恨母亲,不愿再见故人,有家难回,才落到这地步。”转念又想:“冯夫人不是很喜欢林师妹吗,怎舍得放她去金军占据的汴梁了,是有事派遣,还是师妹下山独闯不慎落入人手?”思来想去,因叶林的样貌既像完颜雯,也像冯琪,墨派行事无所不用其极,总觉得处处古怪悬疑,令人不明所以,使心憋气。
赵慧见他愁眉紧缩,神情间并无担心焦虑,问道:“鸣哥,你不信她的话,是吗?”潘鸣转脸望着她道:“慧妹,我什么也不想管了,心里烦恼透了,金国公主也好,墨派和明教也罢,就算他们再神通广大,咱们觅个隐秘的地方,未必有人寻到。”赵慧听他话意是要和自己隐居,心下大喜,道:“真的什么也不管了?你林师妹呢?还有……”说到这里,她止了住。潘鸣并非心肠冷漠之人,那话不过烦恼发出的牢骚,问道:“还有什么?康王对不对?”赵慧面上一红,道:“他是赵家惟一的皇子,不能不救。”
潘鸣仰天叹了口气,道:“何止要救他一个,还有我师傅,不管怎样,他教授我多年武功,曾待我很好,很好。”一言方毕,只听祠堂中有人笑道:“有徒如此,师复何憾。苏护法,你教徒有方,不枉了十余年辛苦。”竟是孙步云。潘赵两人相顾愕然,均想:“他怎出现这里?”
耳听得脚步声杂乱,祠堂中显非一人,二人转身去看,只见孙步云,赵构,辛礼,苏有洋及七八名明教教徒从里面走出。孙步云携着赵构的手当先,苏有洋面带欢颜,负手在后。赵慧的目光从他三人脸上一一晃光,最后又移向潘鸣,心下不住错愕。潘鸣只得迎上两步,道:“孙教主,在下听慕容护法说尊驾去了映霞岛,怎得仍在这祠堂中?”孙步云笑道:“柴公子,若是你不知道映霞岛的位置便也算了,知道了如何还这样问。”他忌惮辛礼掌法精奇,始终扣住赵构手腕不放。
映霞岛距会稽山有大半日的行程,短时间断难赶到。潘鸣听金兵向冯琪说及映霞岛时并非没想到此节,但想明教神通广大,何况其中有孙步云,别人做不到的事,未必难得住他,说道:“教主疑兵计使得好,胆量令人佩服,方圆数十里最稳妥的地方莫过此处。”孙步云微笑道:“公子不是外人,告诉你不打紧,本教早年在这山中掘了条秘道,不想今日连用两次均奏奇功,惟不足者是拖累了薛长老等一干兄弟,但成大事也不能在乎许多啦。”
潘鸣知他话中拖累两字寓指薛钱文等人凶多吉少,点点头道:“教主真是胸襟广阔,非常人所及。”孙步云今日损失惨重,所图之事需潘鸣鼎力相助,想顺着他的话奉迎两句,潘鸣话锋一转,道:“孙教主,你可曾想到了慕容护法,今日也拖累了他。”
孙步云脸色微微一变,随之恢复原色,道:“柴公子,金军虽已退去,此处却也不能待了,咱们去东明岛共商大举。”潘鸣见他对慕容清问也不问,薄情寡义由斯可见,轻笑道:“官军正到处寻找康王,孙教主有把握闯过重围吗?”孙步云瞧了赵构一眼,淡淡地道:“大不了鱼死网破,也没什么。柴公子,本座想杀了康王爷,你以为如何?”赵构神色大慌,两眼瞪视潘鸣,口唇微微一张,似要说什么,终没有说出。潘鸣知孙步云心狠手辣,恐他真动手行凶,不敢再多说一句。
孙步云呵呵一笑,拖起赵构大步上山。辛礼随即跟上。明教教众不动,似等潘鸣。苏有洋笑吟吟地走到潘鸣身畔,轻声道:“鸣儿,先离开这里再说。”潘鸣知道这些明教弟子手中有瑞雪梨花针,无法推脱,可要说去又不便替赵慧拿主意,商量道:“慧妹,你可有什么去处?”赵慧哪有什么去处,心里牵挂除了潘鸣,便是负有振兴祖宗基业的赵构,他两个既去,她也自跟着去。
众人翻过会稽山,一路向北,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东南方压来团团乌云。此时,正值江南梅雨时节,不到半刻,天空下起了小雨,淋淋漓漓,越下越大,道路变得湿滑。众人踩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除赵家兄妹外,都会轻身功夫,并不觉的难行。潘鸣挽住赵慧的手腕,使她不至摔倒,赵构有孙步云照料,脚下不耽搁。酉初时分,众人来到一个三面环水,名叫齐家浜的小村,雨势更加大了。
明教在江南经营数百年,虽在方腊起事中大丧元气,城乡各处仍存用不少秘密据点,齐家浜便是一处,由一名香主掌管。那香主命人侍候各人换下湿衣,准备酒饭。众人到此时均有些倦了,赵家兄妹更是疲惫不堪。吃过饭,大家围坐在花厅喝茶,眼见雨水愈大,以为今晚就在村里歇息了。岂知孙步云吩咐那香主备船。赵构心中叫苦不迭。潘鸣怜惜赵慧赶路辛苦,正要反对,忽然右手一暖,却是被一滑腻温软的东西握了住,知是赵慧,转脸看时,见她朝自己摇了摇头,便不再说了。
戌末时分,雨势稍歇,众人各披了件蓑衣,由那香主引着来到停船处,火把照耀光下。只见三只乌蓬船并排系在岸边柳树上,船头各有一名艄公,两个船夫垂手等候。江南河汊众多,许多地方乘舟比乘马方便,但多是仅一个艄公的小船。潘鸣见这三只船较普通的乌蓬船宽敞一倍,更添了船夫,寻思:“孙步云是摆阔气,还有另有主意?”
孙步云吃饭之际放开了赵构,向他道:“先前一切情非得已,康王爷现下想去便去,本座决不阻拦。”众人相顾愕然,不知他出于戏言,还是真话。只听他道:“韩世忠打了这场胜仗,威望更高了,本座十分担心,王爷以后的处境……嗯,可有些不妙,便是途中,本座也不能担保。”
赵构因为忌惮韩世忠才落得这副田地,早后悔莫及,暗暗盘算:“韩世忠再如何威望卓著,权势熏天,终是我赵家臣子,一时委屈,性命却无虞,日后或想办法削他兵权,或重用别的臣子分权,总有翻身余地,嗯,辛礼忠心耿耿大可制肘韩世忠,明教自今日后再不可信了。孙步云包藏祸心,反复小人,落他手中能有什么好下场,何况还有柴鸣这小子。”念及此处,斜了潘鸣一眼,向孙步云拱手道:“承蒙教主关爱,小王决计先回营,三日后与教主联络,咱们续商大计。”他恐孙步云不信自己的话,因此定下三日之约。
孙步云微微一笑,道:“好,康王爷请上船。”转脸向辛礼道:“辛兄弟,王爷途中若遇到什么急难,去东明岛可保平安。”辛礼本就料想孙步云不会轻易放过赵构,听了这话,心下疑惧,暗道:“莫非他途中伏下了厉害杀手?”霎时间他心念电转,无论途中如何凶险也不束手听命,说道:“多谢。”扶赵构踏上左边的一只船。赵构得脱挟制,心下大喜,恐节外生枝竟不瞧赵慧一眼,也不敢招呼苏有洋。艄公已得吩咐,当即拨船离岸。
这些艄公船夫都有武功根底,眨眼的功夫便将船划出四五丈远,即而隐没在黑夜之中。众人但听水面上滴滴答答的雨水声中频频交织着哗哗的划浆声向西而去。
苏有洋在辛赵两人上船后想跟着而上,孙步云伸臂一挡,低声道:“苏护法请暂留片刻,本座有话说。”苏有洋略一怔间,那船如箭般离了岸,想上已然不能,只得留下。
待船行远,孙步云道:“柴公子,你和赵姑娘可有去处?”言下之意也要任他们离去。
这片刻间,潘鸣冥思苦想,于孙步云突然改主意只是摸不着头脑,但想:“明教行事诡异,令人难测,远远离开他们是正经,何必费心猜他做什么。”便道:“赵姑娘,你要随康王去吗?”孙步云插口道:“赵姑娘,你兄长心里只有皇位,你跟他作甚。”
赵慧眼对兄长的行径自是齿寒,实不愿随他而去,听了这话心想:“康王哥哥固然做的不对,可他身系祖宗社稷,我若赌气不去,这些人看笑话是轻的,日后传扬开来,天下百姓会如何看他。”心下一横,道:“得蒙教主照顾多日,小女子心中感激,此后愿随兄长而居。”孙步云道:“嗯,该当如此。”当即命人发火箭信号,告诉前船择地停靠。三名明教徒取出铁弓,“嗖嗖嗖”三声响后,长箭划破夜空“砰砰砰”绽放出三朵绚丽的火花,五颜六色,璀璨耀眼。
东京城每逢佳日必放烟花,赵慧见惯了的,不觉什么。潘鸣暗暗喝彩,心道:“孙步云自摆身份,同是发信号,比下属可讲究多了。“烟火固是好看,等了多时却不见前船回应。孙步云道:“一定是船去的远了,赵姑娘不必担心,咱们尽力去追,若是不追上,康王不出三日自会到东明岛与本座见面。柴公子,赵姑娘依托兄长合情合理,你去能有什么好了,不如留下来与尊师共谋大事。”
潘鸣心想:“天空黑暗,那船上的人看不见情有可愿,烟花炸开声响亮,数里可闻,没来由听不见。嗯,定是船已被辛礼掌控。”但又想:“孙步云工于心计,我能想到的,他岂可料不到。”一时间心中迷雾重重,只觉与这些魔头打交道太令人头疼。
苏有洋与孙步云积怨日深,见他不让自己与赵构同去,正思索脱身主意,听了这话,道:“鸣儿,师傅有些事要跟你说,咱们一同送赵姑娘追上康王。”不等孙步云说话,抢先踏上右边那船的船头。孙步云也不阻拦,径自上了中间的那船。潘鸣无奈,只好与赵慧登上苏有洋所乘的船。
两船朝前船所去的方向划动,众人说话间,赵构所乘的船半点声息也无。船舱中,赵慧依靠潘鸣身上沉沉睡去。苏有洋坐在舱门外,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心头百感交集。今日孙步云在教中赖依为持的待卫损失殆尽,于他而言,若换作往日可谓一件大大幸事,此时却半点高兴不起,身为明教元老,暗使阴谋诡计也好,培植势力也罢,所图者无非想做教主,掌握一教之权,这是是他平生所愿,眼看教中老兄弟数月来大半命丧金军手中,悔恨之心虽无,疼惜之情十足。潘鸣恐与师傅说了几句话,恐他问及身世,以疲倦为由闭目假睡。
不久,雨停了下来,水面上升起了薄雾,前路茫茫,只数丈便瞧不见。孙步云的坐船起初紧跟在后,行了一程,拉开了七八丈的距离,到这时听水声拨动约在十丈开外。
苏有洋凝望雾蒙蒙的水面,筹措将来,心知经过今日之事赵构对自己再不会倚重,有心重振明教,又不愿屈于孙步云之下,就此退隐实不心甘,桨板拨动声中,忽地想起一人,决计冒险一试,转脸瞧了潘鸣片刻,轻声道:“鸣儿,师傅有话跟你说,你愿不愿听?”潘鸣不知他是否真的瞧出自己假睡,心中迟疑,也不应声。苏有洋道:“咱们师徒多年,往日情深自不必说,近来师傅做的一些事,你或看不惯,但世人有几个不为自己打算?师傅也不向解释说什么,今日听到你说我‘很好’,足慰老怀。”
潘鸣性善纯朴,听了这几句话,心潮涌动,苏有洋传授功夫的种种情景纷至沓来。只听他接着道:“师傅扮道士诚然为了贪图你家的〈太祖秘要〉,授你功夫可没有半分虚假,这话你信不信?”
潘鸣心想:“这话确实不错。” 仍是不应。苏有洋叹了口气,道:“你当该瞧得出来,三个徒儿中师傅最看重你,却并非你是少庄主。师傅虽热衷权势,可天下有几个愿居于人下的?师傅没有子女,原想把一身功夫授了你,诚心希望你继承我的衣钵,包括明教教主。唉,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师傅总是差人一筹,落到今日孤家寡人一个,抱恨终生自不必说,恐怕百年之后也将落人笑柄。鸣儿,师傅真的不愿……就此认输。”说到不愿两字时,他语声顿了一下,哽咽着吐出后面四字。
苏有洋深识潘鸣性情,知他待自己已不及往日十之一,想让他为己所用耍弄心计行不通,直言说出未必能成,倘或把话说的拐弯抹角,娓娓动听到可能一击奏效,把他打动。果然,潘鸣听他言词诚恳,语声凄凉,大有英雄迟暮的悲壮,心中忍耐不住,睁眼叫道:“师傅。”苏有洋见他肯说话,暗暗欣喜,挪身面向舱内,脸上作出愧疚之色,道:“鸣儿,你醒了,唉,师傅自怨自艾,真是不该。”说罢又叹了口气。潘鸣摇摇头,右手食指指了指舱外,又曲向赵慧一指,示意到舱外去说,莫惊醒了她。苏有洋会意,先自出了舱将艄公和两船夫叫到身边,一个个点了他们的昏睡穴。他出手迅疾,点中后左揽又抱,轻轻放在船板上,防他们倒下时弄出动静使赵慧惊醒。这手段算得上周道,出手也快捷无匹,只是双手顾此失彼,添之一船夫见他动手急忙闪避,纵未能躲过穴道被封,身子却因去势掉入水中。
潘鸣听得舱外“咕咚”一声,心头微微一惊,放平赵慧身子,见旁边有件旧衣,顺手拿过来垫在她头颈下面,出舱后见师傅正自撑船,艄公躺在他脚边,惊问道:“师傅,你……杀了他?”苏有洋叹了口气,一脸酸苦的道:“鸣儿,师傅在你心里便这么残忍好杀?我点了他的穴了,呶,那个也是。”说着向潘鸣左边一指。潘鸣满腹狐疑,凝目瞧了瞧那梢公,眼光又向左边瞧去,见一船夫斜趴在船舷上,两人一动不动,再看别处,只不见另一船夫,想起方才落水声,心头惴惴。
苏有洋欺骗道:“那人乖觉的很,见我点了他同伴的穴自个跳入水里了。”潘鸣不信这话,向先前声音处瞧去,水面上雾气朦胧,不见人影,疑心那人已然被杀,可无凭无据,不好指责,忍气问道:“师傅,好好的干嘛点人家的穴?”
苏有洋劲力撑船,竹篙每次入水都将船推出四五丈远,连撑了十几次,将船行进芦苇中,撂下竹篙道:“就这里吧,有大雾掩护,想找咱们可不易。”潘鸣轻哼了一声,道:“孙教主有意让咱们离开的,不会找到这里。”苏有洋仿佛没有听见,依前话道:“师傅想告诉你一件机密事,不得不这样做。但只是点穴,不信你摸摸他们的脉搏可有跳动。”人命关天,潘鸣关切之下也不避嫌,一一摸了摸艄公和船夫的脉搏,二人脉速匀稳,性命无虞。苏有洋道:“怎样,师傅可骗你了?”潘鸣不答,问道:“师傅,你要跟徒儿说什么机密事?”苏有洋坐在船头,伸手示意潘鸣坐在身畔,待潘鸣坐了后,却又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