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萨两人说话之际,叶林扶父亲进了花厅;潘鸣盘坐在地上,潜运道家玄功,欲将掌上的毒逼出;柴英已让萨可奇吓得魂胆俱丧,骨子里的傲气飞到了天外,听得问他,结结巴巴地道:“萨……总管,复周……复周滋事体大,决非一时一时可商议妥当,不如……不如……”萨可奇见他志气已坠,心下大悦,不等他说完便道:“柴公子若早这么说,萨某也不至发那么大火。潘庄主,复国不是草率的事,确乎该从长计议,咱们……”说到这里,一瞥眼,见潘鸣头顶上升起一团紫气,面色也较先前红润许多,显然能解自己所施之毒,口中“咦”了一声,觉得不可思议,说道:“潘庄主,少庄主不肯服药,只怕对身体无益。”潘泰听他萨可奇语声缓和,方才有心顾儿子,转脸见他自行逼毒,不由的惊讶莫名,寻思:“我分明点了鸣儿神门、太渊诸穴,他如何还能冲关运气?”想问个究竟,又怕扰乱他的心智,使毒气散入百骸,遗祸不轻,打了个哈哈道:“犬子自幼倔强,偏爱逞强,先让他自个闹上一闹,即使不妥,有萨总管在,断不会出现闪失。萨总管,我二弟也伤在你掌下,还望你不吝诊治。”
萨可奇满腹狐疑地望着潘鸣,从他呼吸中听出他调息的法门极像一位故人,那人当年曾坏他一件大事,并伤他不轻,暗道:“倘这小子是那人的弟子,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只不过现下却无暇理他。”心中冷笑两声,说道:“日焰掌极刚至阳,是克寒阴一类的掌法用的,只要潘庄主每日帮叶庄主运功调息一个时辰,三个月后,他便没事了。”潘泰瞧了叶远一眼,只见他深坐椅中,神色萎靡,手掌不黑,面上并没有中毒迹象,道:“萨总管,你知道我的武功路数,我二弟因三阴掌受的伤,由在下来助他疗伤,岂不是让他伤的更深?”萨可奇笑道:“医家用药有以毒攻毒之说,叶庄主体内有我的三阴真气,靠他本身功力来驱,两阴相济,将会大大损害他的功力,如果潘庄主能帮忙,情形就不一样了,不但化我的真气为叶庄主所用,连潘庄主也受益匪浅,哈哈。”潘泰初次听说用功疗伤还有以毒攻毒的说法,依原来的打算,他本该随柴英赴汴京,可依了萨可奇的话,三月内不能离开梅剑山庄,心想:“三月后诸事早定,还要我做什么。”念及此处,他顿然省悟:“萨可奇这样做明摆着是要撇开他,所以将他撇开他,无非想让柴英做儿皇帝,怕自己从中作梗。”忽又觉得不对,暗道:“我并未反对英儿做儿皇帝,而是他自己思想不开,萨可奇也见了,为何还要这样做?”霎时间他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对萨可奇的居心难以猜透。只听萨可奇道:“到不是老夫吝惜功力,以咱们这多年的交情,还有什么舍不得的?我不出手医治是因为功力太深,恐叶老弟撑受不起。”众人听着他假惺惺的话,均想:“即知有多年交情,仍出手这么重,显然存心不良,那还说什么。”叶林打心底里鄙视萨可奇,只因怕他手段歹毒,不敢发声耻笑,鼻孔中轻哼了一声,柔声道:“爹,我扶你回房吧?”叶远缓缓地点了点头。叶林扶起父亲,搀他走出花厅,瞧了潘鸣一眼,径回后院去了。此时,大雪兀自下个不停,柴英望着叶林的背影,但见她体态轻盈,雪花中更显得美艳不可方物,眼中痴迷,便想随她而去,脚下却迈不出一步。
叶远一招败于敌手,到不是萨可奇的武功出神入化,他的玄阴掌不堪一击,需知叶远在武林中的名号叫“玄阴圣手”,玄阴掌是一门吸天地之阴,可化汽为冰,极阴至寒的霸道功夫。以真实功夫而论,他两个武功确实差了一截,可也没到了天渊之别,只一招便将对方打成重伤的地步。萨可奇所以一招得逞,是赢在了计谋上,他的三阴三阳掌来自《黄帝内经》,经中说,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阴阳是生命之本,三阴即太阴、少阴、厥阴,三阳即太阳、阳明、少阳,三阴三阳各将阴阳之气分成了三份,太阴、太阳为极为大,少阳、厥阴为尽为少,三阴三阳主宰人体脏腑经络,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所谓手足阳明经或手太阴肺经等十二正经,任督等奇经八脉由斯而分。萨可奇的三阴三阳掌并没有毒,潘鸣中毒,是萨可奇为震慑众人,而将毒抹在掌心的缘故。正由于此,萨可奇再向叶林出掌时,只得另换只手使三阴掌法,却不想接招的换了人。萨可奇一掌拍出,见叶远挡在面前,立时想到他的玄阴掌,在这电石火花间他把全身阴气聚于掌心和指端,趁两掌相接,大小拇指微曲,将己身阴气透过叶远少商、少冲两穴传到了他的心肺。叶远知道萨可奇善于用毒,武功属刚阳一路,孰料他竟也精通阴柔,这般难以想象的事,让他与萨可奇接掌之际,甚是惊奇,真气为之一滞,给对方可趁之隙,使阴寒之气直透脏腑,弄得周身麻木,形神俱靡。萨可奇知道此战胜之不武,但叶远不说,他怎会自揭己丑,何况此来目的不是比武斗胜,他那以毒攻毒的方法并非无稽之谈。此时,叶远体内寒气盛到极点,倘再让他阴气相治,只能有死无生。潘泰自幼练日焰掌,阳气充沛,帮叶远恢复阳气正合医理,但他一心想扶柴英做皇帝,自己做周公,把持朝纲,眼看金国大军压境,一颗心早飞到汴京去了,怎愿受三月羁绊,望着叶氏父女转过花墙,微笑道:“萨总管说笑了,看叶贤弟步伐有力,伤势当应无碍,又何需调息三月,只歇几日足矣。”
萨可奇道:“三阴三阳掌是萨某新练的功夫,出手没有分寸,连伤少庄主和叶老弟,潘庄主,实在对不住了。”潘泰道:“武人受伤在所难免,总管不必放在心上。”顿了顿,道:“萨总管,柴公子答允大王子提议了,咱们何时去汴京?”萨可奇暗算潘鸣、叶远确是有绊住潘泰,不让他参与重建柴氏政权之意,待见他利欲熏心,置亲子不管不顾,越发不让他去了,说道:“既是柴公子同意了,汴京城又旦夕可破,这事宜早不宜迟,就今日吧。”潘泰喜形于色,道:“好,容潘某略加准备。”萨可奇道:“不必。叶庄主和少庄主受伤不轻,潘庄主该当留下照顾,汴京一行由柴公子自去就是。”
潘泰虽已料出萨可奇的心思,听了这话仍大为光火,暗骂女真人卸磨杀驴,不是东西,面色一变,道:“潘总管,如此大事,让柴公子一人去怎么可以?”萨可奇道:“柴公子年少英武,能堪大任,怎么不可以?”说着鼻孔朝天,明是看雪飘落,实则是不屑于多说。潘泰为柴氏劳苦奔波数十年,眼看事成在际,怎甘心被他一脚踢开,见萨可奇连委言相劝的话都没有,心中一横,说道:“萨总管,并非潘某敢怫了大王子的意,此事如果没有在下参与,断然不成!”萨可奇听他言词激烈,语声愤然,嗤的一声笑了起来,跟着晃了眼潘鸣,昂首走进厅中抓起皮帽戴上,复又回到门口,问道:“潘庄主这话是不相信柴公子,还是大王子?倘不相信大王子,咱们还谈什么!”双掌一击,大声道:“阿木合,多其那!”话声未落,忽见院中人影晃动,那两名随从自别院联袂而来。他两个来的惶急,手中各提着一个包裹,帽也未戴正,陈方在后面紧随。
三人来到近前,萨可奇向手下一丢眼色,道:“把东西还给潘庄主。”那两人怔了怔,将包裹放在了门台上。萨可奇正色道:“潘庄主,事情是你找的咱们,放弃的是你,回头可别说大金国没有信义。告辞!”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潘泰望着他硕大的背影,愤怒、失落、焦急、悔恨,一霎时涌到了胸臆,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剜去一般。他想叫住萨可奇,想到自己被人如弃敝履,叫之无益;不叫,富贵之想就此无望。正自纠结,只听柴英道:“萨总管留步!”晃身追了上去。
萨可奇不是真心要走,听得柴英叫他,停步回身。柴英奔到他的面前,侧身望着潘泰,低声说了几句。潘泰心头突突乱跳,他听不清柴英的话,见萨可奇边听边捋须而笑,心想:“英儿定是答应他了。”胸中油然生出一股背叛之感。柴英说了一会,回到潘泰身前,怯声道:“师傅,我要去汴京了。”潘泰强忍下怒气,淡淡地道:“你一个人去师傅不放心,你向……”柴英望着他的口唇,料想他要让自己求恳萨可奇,忙截断他的话道:“劳师傅挂念了,弟子可以应付。”潘泰正是有此想法,却被他打住话头,心头火气愈炽,沉脸说道:“是吗?”柴英见师傅不悦,偷眼瞧向萨可奇,见他背向这边,指指点点地和手下赏评院中雪景,压低嗓音道:“师傅,弟子想明白了。金灭宋势成定局,咱们原想借兵的事行不通,现下只能先委屈求全,顺着他们。师傅,金兵再强终究是胡虏,自古胡虏无百年之运,只要咱们运筹得当,像当日唐太宗那样励精图治,中兴周室又何需百年。”他一面说,一面瞧着师傅的脸色,只见他眉头由皱到舒,脸色渐渐变得温和,接着道:“长则一年,短不过数月,弟子就可以稳住朝政,到那时请师傅代为谋划,咱们振臂一呼,何愁不能把金人驱出中原。”柴英自幼承庭训,兼受潘泰熏陶,追逐权利的欲望早植根心底,先前所以跟萨可奇起争执,是因为他想做货真价实的皇帝,待到萨可奇拂然而去,眼瞅着他每迈一步,自己离皇位就远一步,那片刻间,什么傲骨嶙嶙、顶天立地全拋之脑后了。
潘泰不意柴英脑筋转变这样快,怒愤之情顿时化作热血沸腾,喜声道:“嗯,就是这样。”这一激动不自禁地抬高了语声,并微微发颤。萨可奇听到了,扭头望向这边。柴英心里发虚,恐所筹措的事被他瞧穿,慌声道:“师傅,这么说你答应叶师妹随我去东京了?”潘泰于他这话感到莫名其妙,疑惑望着他,不知让叶林去汴京是何意。萨可奇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口中道:“潘庄主答应了?极好,极好,柴公子,你去叫叶姑娘。嘿嘿,萨某两次出手都未伤到她,足见她福星高照,确乎是做皇后的料。”潘泰登时明白过来,问道:“英儿,你要娶林儿?”柴英面上一红,躬身说道:“弟子登基时有皇后相伴才符合礼制。叶师妹温雅贤淑,才貌俱佳,与弟子也情投……那个意和,嗯,多谢师傅成全。”言中之意,似已和叶林定下了终身。 萨可奇笑道:“潘庄主,大王子每日翘望柴公子来汴京,给新人成亲是来不及了。但请庄主放心,大周建国之前,萨某先给他们完婚,定让叶姑娘风风光光地出嫁就是。”
此事虽说突然,潘泰到不反对,只是叶林父母仍在,他纵是庄主,也不好做主,是以他口中唔晤着沉吟不决。 柴英说完话便去后院找叶林去了。潘泰想到叶远重伤在身,叶林必不会随他去汴京,说道:“陈方,你去跟叶兄弟说。”说完不见陈方应声,一回头,哪里还有陈方的影子,连潘鸣也不见了。原来陈方在他和柴英说话之际,助潘鸣运功逼毒,扶他到回房中歇息去了。彼时,潘泰满脑子想的是位极人臣,公侯万代,于周边的事全然未顾。萨可奇道:“潘庄主叫陈总管做什么?”潘泰道:“啊,无事,请总管稍待。”匆匆去找叶远。
潘鸣凭着一股倔强冲开被点的神门穴,随之通过手太阴心经接连其他经络慢慢将掌上的毒化气自少冲穴逼出。逼得一半时,陈方来到,当即以内力相助。陈方名为仆役,依武功来论并不逊色潘叶两人。当年,潘泰受父亲所派到西域联络回鹘各部反辽,途经甘凉道时,忽遭数十名蒙面人的围攻,蒙面人中不泛辽国忠佑堂的武士。其时潘泰的日焰掌尚没有练成,辽国武士又志在要他性命,使毒,发射暗器等无所不用其极。潘泰杀了几名敌人后,肩头中了一枚毒镖,被一名好手刷刷两剑刺伤右臂。照此下去,只需再斗一会,潘泰就会命丧异乡。这时,蓦地里冲出一队响马,二话不说,朝杀手一阵猛冲急砍。带头的响马正是陈方,冲到潘泰身前,探身将他提到马背上,冲围而出。潘泰和蒙面人也有坐骑,他的马打斗伊始便中毒箭倒毙,蒙面人因与他近战,多半下了马。马上的蒙面人见潘泰逃脱,急忙去追。陈方遂将他们引到一个山谷中,那里早有另一队响马接应。陈方呼哨一声,众响马弓箭齐出,当场射杀了几人,剩下的见事不妙,拨马欲逃,却被众响马封住出路,片刻之间,射杀殆尽。蒙面人武功高强,辽国武士各有绝艺在身,但众响马出手迅疾,进退有度,身手虽不及对方,行动却极是有素,潘泰不禁起了结纳之意。陈方从蒙面人身上找出几包解药,分辨后让潘泰服下,便问身份。潘泰据实以告。陈方听得是梅剑山庄的少庄主,不由的肃然起敬,力邀潘泰去山寨养伤。潘泰慨然应允。
梅剑山庄所以有名是潘家历代先祖向来以仁义播撒江湖,有不少知道潘家志向的,一来宋室江山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得来,并不光明;二者自宋仁宗以后,朝中朋党相争,吏治腐败,侠义之士痛恨宋廷,反觉得潘家复周反宋可钦可敬,于潘美妒贤嫉能,害死杨令公的事不怎么在意了。陈方的山寨名曰青云寨,在西北黑道上名头极响。潘泰先前多有耳闻,陈方问他何以惹上辽国忠佑堂。潘泰瞒下为女真做说客的事实,说是要联合西域诸国反辽,不想风声泄漏,从西域被追杀到凉州。陈方心有疑惑,说宋辽两国是仇敌,潘家既反宋,何故要助宋反辽。潘泰一时语塞,随之说宋周之事为小,宋辽世仇为大,慷慨陈词地讲了一番大道。陈方便不再问。
过了半月,潘泰剑伤好了大半,他见陈方年纪青青就开山立寨,心生仰慕,遂代父与青云寨订下盟约,便要告辞,恰巧陈方的结拜兄弟前来拜访。陈方引荐后,那人素闻潘家日焰掌威名,恳请潘泰演示给他看。潘泰因神掌尚未练成,恐堕了潘家名头,以伤未痊愈,不宜动真气为由,委婉拒绝了。那人到不介意,只是他一来,潘泰当日离开的打算只得延后。就在陈方宴请那人的当晚,青云寨突遭辽国武士围剿。
青云寨位于祁连山腹地一处山坳里,地势虽算不上险峻,但陈方设了不少的明卡暗哨,防范极严,奇怪的是直到来辽国武士攻进寨中,无一人示警。祁连山在西夏境内,青云寨从未与辽国结仇,却遭围剿,自是因为潘泰了。由于防备松懈,这一役寨中兄弟折了十有八九,潘泰和陈方逃了出来,那人失陷寨内。陈方愧对良友,潘泰愧对陈方,力请他去梅剑山庄。陈方尚没有家室,想到辽国武士既能进西夏,那定是西夏串通好了的,西北已不可待,孑身向辽国复仇无异以卵击石,盘算之下,他遣散余下的兄弟,来到了梅剑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