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忠现下在滹沱河一带与金兵鏖战,滹沱河长愈千里,经五台、恒山和太行等山汇子牙河入海,流域广阔,多为崇山峻岭。用过饭,赵构写了封信命问话的那人去寻找韩世忠,自己则与另一人在小镇等候。过了半月,那人回来了,说韩将军命副将率大部自海路赴淮南,他安排善后事宜便来拜见。赵构心下始安。原来他惧金兵厉害,不敢露身阵前,恐贸然去见韩世忠,被强留抗金一线,那岂不要每日提心吊胆?因此命他撤离前线,率部赶赴淮南。韩世忠见信肯来,一则赵构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有命相召,不能不从;二则天下形势大不同于从前,先时,金兵初犯,据幽云一线攻可断他后路,守可袭扰他后方,现下朝廷精锐尽失,汴梁随时失陷,倘金军势力南移,孤悬敌后已无多大意义。
赵构等了三日,韩世忠率亲兵赶来,一行数百人分为数批,或作百姓,或是商贩打扮。赵构听报信人说了韩世忠所部人数,命他们驻在镇外,远远分开,只准韩世忠一人拜见。韩世忠知道赵构不能全信自己,也担心在部下面前泄露真颜,索性孑身进镇,随送信来到他下塌的三源客栈。那人引他进了后院,紧行几步,走到正中一间门前,轻轻叩了两下门板,恭身聆听。
韩世忠站在院中一棵杏树下,作出气定悠闲的样子,凝神听房中动静,不闻人声。片刻,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闪出一个人来,与送信人一样,葛布短衣,庄客打扮。那人打量了韩世忠一眼,低声向同伴问了一句,二人走了过来,道:“王爷正等候将军呢,请进。”韩世忠道声谢,推门而进,那二人自去。
行过跪拜之礼,赵构赐坐。他所住的房间名为上房,其实不过三丈斗室,器物只床桌凳等数件,用具也甚是粗糙,赵构已先坐在榆木打造的桌旁,另有三张圆凳围桌摆放,韩世忠谦让三番,欠身坐在他右侧。赵构正襟危坐,问韩世忠现下就任何职,听说只是个兵马副使,当即金口大开,升做都统制,兼领节度使。韩世忠御夏抗金多年,战功赫赫,却不能升迁,心中郁郁,甫遇赵构就被授予方面大员,感激不尽,暗暗立誓,要效忠于他。
赵构施恩已过,问韩世忠有无破敌良策。韩世忠自信中早明他的心思,拱手道:“殿下,末将来的路上反复思索一事,此时略略考虑成熟,不知当讲与否。”赵构调他移师除了胆小,另有一番计较,只是万不能主动说出,点点头道:“将军请讲。”韩世忠道:“谢殿下,未将有一事想先请问殿下。”赵构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韩世忠道:“末将听闻鞑子让太上皇亲手写降书,并以宗室女子,朝臣命妇抵赔金,不知真假?”赵构面露惭色,心道:“这人并非直性轻率的莽汉,怎问出这等话。”稍一沉思,决计实言以告,道:“不瞒将军,降书是小王皇兄写的,送女子充赔金的事小王也曾做过。”韩世忠先是一愕,道:“果有此事?”即而虎目圆睁,愤然道:“鞑子辱国殄民,十足可恨!陛下,朝廷养我武将何用?是待国家危难吋,披肝沥胆,尽诚竭节耳!”说罢站起。赵构一怔,尚不及思量韩世忠心意,便听他道:“就算因此而死也算得什么!陛下,末将说的事或令您为难,是以……恳请殿下为太祖江山免为其难。”说到“是以”,他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面露难色而说。赵构心头一沉,寻思:“他既想借我募兵救援京师,为何把本部人马远调淮南?”他又疑又惧,不知韩世忠想救京师只是沽名钓誉,还是利用自己壮大自己的实力,心想:“无论哪样,勤王都不应从他口中说出。”说道:“乱世能得韩统制这样公忠体国的将军是大宋之幸,也是朝廷之福。现下将军所部正前往淮南途中,陆海不通,折返不易,不如由小王发下号令,就近调遣河北诸军交将军指挥,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赶赴汴京,怎样?”他这话纯属应付,兼有试探之意,原驻真定、中山、河间宋军早损失殆尽,后调入的西军,自种师道死后,如韩世忠这样均分散各处,山西河北重镇全落入金军手中,宋军各部莫说集结不易,单就粮秣筹办便难,就算各部可以奉命集结,军需到位,金军铁蹄下,浩浩荡荡开赴汴京也是件极为难的事。
韩世忠听了面露迟疑,道:“殿下这样无异抱薪救火,犯下兵家大忌,徒然消耗我军实力,于大势并无意义。”说完摇了摇头,眼望赵构。赵构眼中陡然闪发异彩,随之又被焦急遮盖,说道:“小王父兄家人均困在城中,大家夙夜惊心,兵戈抢攘之下,每日盼勤王大军如大旱望云霓,小王身属皇家,父兄所望,岂能因一己生死弃祖宗江山不顾?曹子建有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小王虽然不才,披肝沥胆,尽诚竭节总是能做到的。”披肝沥胆和尽诚竭节是韩世忠刚刚说过的,赵构引用这话看似表明心迹,实则含沙射影,具有讽刺之意。
韩世忠慨然叹道:“末将所以为难正是担心陛下忠勇,不想果然如此。这……这,唉,倘依殿下之言,大事完矣!”赵构一怔,道:“怎么?”韩世忠道:“殿下当知尽节容易,生而尽忠者难吧。”赵构道:“嗯,你详细说。”韩世忠道:“春秋时,屠岸贾诛杀赵朔一族,门客程婴与公孙杵臼商议如何保下赵氏仅存的孤儿。公孙杵臼道:‘立孤与死孰难?’程婴道:‘自然舍命容易,抚孤难。’公孙杵臼道:‘赵君厚遇贤弟,愚兄已是风烛残年,一来一去,便请贤弟把容易的让给愚兄如何?’后来……”
赵构稍稍明白了他的心意,接过话道:“后来的事小王尽知。韩将军,你就是小王的程……不,你做韩厥,小王今后定不相负。”他程字后面当然是个婴字,不及出口即想到父母尚在,家族并未遭人屠戮,把韩世忠当作程婴大大不妥,不吉。他反应固快,心思也密,却不想韩厥是帮赵氏恢复祖业,不是辅佐,用他来比拟韩世忠寓有分立和代立之意,古人看重一语成谶,赵构一心想与韩世忠谋成所图,未察觉自己口中有误。
韩世忠道:“末将今后愿为殿下牵马坠蹬,鞍前马后,生死相随。”赵构道:“好,韩将军请坐。”这话算达成默契,韩世忠犹嫌文章没有做足,坐下道:“殿下,鞑子兵锋固盛,毕竟崛起不久,新秀缺乏后劲,力不从心,不能吞下我大宋。凤翔、永兴军两路隔绝关外,河东河北诸路沦陷日久,是敌人进退之地,不可与争,京东两路与京西北路与京畿咫尺相接,敌人铁骑朝发夕至,我军连遭大败,师老兵疲,就算争得下只怕也守不住,依末将愚见,莫如直趋两准,经略固守,以为东南屏障。江淮富庶,历来是朝廷赋税的根本,当日汾阳王便是赖张邓公守住睢阳才得以平定安史贼乱。殿下为两位皇上倚重,祖宗社稷系于一身,建功讨逆的担子胜郭令公多矣,青书史册非张巡、许远可比,当此天下多事,江山危急之时,末将恳请殿下不避艰危,早定长远之策,慢则,倘出现枭雄割据的局面,江淮非国家所有,彼时悔之不及。”此言大合赵构心意,正是他要求韩世忠的事,见他不但说了出来,且说的透彻明理,足以使天下人信服,不由的心花怒放,只觉有此人协助身旁,何愁大事不成。他所谓的大事绝非驱逐敌寇,匡扶社稷,而是想做皇帝,至于父兄怎样,依了韩世忠的话天下将失一半,江北八路是否为宋室所有,无心去想。
韩世忠独战敌军腹地,扬威夷狄,自非泛泛之辈,他说这话自然先看透了天下形势,更瞧出赵构的心思,决非一昧的阿臾奉承。古来胆小之人最喜欢别人称自己忠勇,韩世忠的话冠冕堂皇,正中了赵构心坎,当然使他高兴。二人谈的其乐融融,赵构依韩世忠主意发布讨金檄文,从河北东路到淮南,各地州府和散军山贼纷纷响应,到也收编了一支不小的队伍。这日听说京西南路有支义军战斗力强悍,人数有三四千,虽说檄文到后,应允奉诏,韩世忠为保险起见,劝赵构亲来安抚。
赵构听了那些所谓匡时济世的话,对韩世忠信任有加,欣然愿往,原以为像往日慷慨陈词的说上一通,然后封官改编,那知撞上潘鸣,想起昔日的遭遇,立时尴尬无比。潘鸣乍见赵构先是一怔,随之数落了一顿,道:“康王爷,你麾下精兵果然英勇,数倍的百姓在他们面前无一个敢动。”赵构听了更加难堪。吉青道:“欺凌百姓是吉某约束不严,与康王无干,咱们正是为这事来的,请尊驾一同看看,倘真有此事,吉某严惩不怠。”他见潘鸣公然指责赵构,暗自诧异,言语客气,惩办部下的事却不会做,恐到时下不了台,暗中命人发响箭。
众人来到近前,百姓没有散尽,与方才情形大有不同。潘鸣听了他们的对话,心想:“姓吉的若真处置部下也就罢了,倘迫于形势我岂不白白得罪了这些人。”向赵构道:“康王爷,当今天下鼎沸,局势危急,打算分你赵家江山的不仅是女真,好自为之。”
赵构听他要走,又喜又忧,道:“公子不能留下助小王吗?你和韩统制加上吉将军,咱们大家共同抗敌。”说着向韩世忠和吉青使眼色,示意他们帮忙劝说。韩世忠瞧不出潘鸣身份,见赵构对他这样看重,不敢有失恭敬,拱手一礼道:“小将姓韩,不知公子如何称呼?驱除金虏是中兴汉室,较边关御敌要有不同,功成之后,朝廷不惜重赏是肯定的,身后也将建庙享祭,青史留名。”潘鸣道:“将军这话留给自己吧,在下用不着。”见吉青口唇微动,不等他开口,道:“吉头领,借马一用,日后……”说到这里,蓦然想到这些人征战四方,举无定所,不知该到哪里寻找,归还两字便不说了,一夹马腹,斜刺里从张弥身旁擦过,扬长而去。耳听得吉青和赵构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公子留步,一匹马不算什么!”“潘公子,小王三妹怎样?日后小王亲自为你们操办婚姻,你……留步,咱们……”潘鸣早跑的远了,咱们后面怎样没有听到。
潘鸣到了武当山下,道路自是熟悉,查问身世一节,开口直问与暗中探个究竟,一路上始终决断难下,绕开吉青等人,遇到有逃散的百姓向他打听路径,心想:“武当山现下无事,〈太祖秘要〉争夺再怎么激烈也牵扯不到寻常人,然则房州距京城不过几百里,兵连祸结,难保日后不会遭殃。”他把心中想法说了出来,劝众百姓另觅安身之地。一老者叹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话用于家国或不恰当,不过大宋军在敌人铁骑面前不堪一击是事实,当日太祖皇帝统领的也是铁骑,什么蜀道闽险,大宋军一到统统土崩瓦解。我等哪里也不去了,就在这武当山隐秘地方住一段时日,托真武爷庇佑,等天下太平了还是回家乡,任谁当皇上他都需要百姓不是?”此话显然认定宋朝将亡,金国取而代之,固然有些武断,却有些道理,潘鸣于当朝毫无兴趣,不认为这人的话忤逆,说道:“老人家说的有理,在下……把马留下吧,他日各位回家权做脚力,报信也方便,保重。”不由分说的弃马而去。他本要自报家门,转念心想:“梅剑山庄人情复杂,麻烦事不少,说与他们毫无益处,于是改作了留马。这话说时随口,回头细想并非莽撞,有理妥当。潘鸣听了老者的话,定下了先去见柴夫人的主意,带马极不方便,倘留在附近任它游荡,武当山非比往日宁静,容易让人得去。
那老者与同伴一怔之间,潘鸣借林荫花树一闪一晃,眨眼不见身影,众人惊诧莫名,心中均以为是真武大帝显灵。他们一路逃难所见或是有人被劫,或有人打劫,先前自己的财物就险些被夺,贼人莫名其妙地退去不说,更有人赠马,遇难呈祥说法使他们在武当山避难的念头更坚。
潘鸣从小路奔上南岩宫,眼见得情景宛然,心情大非昨日之境,感慨、惆怅、失落、恐惧数种心情涌到胸臆。恐惧是觉得叶夫人的话倘若是真,天下之大不知到何处容身,他待柴夫人固亲,可认她做亲娘心底觉得万万不成。但凡人都是这样,平日里或认为父母万般不是,家有种种不好,突然失去任谁都受不了,这就是亲情,失去方知珍贵。
潘鸣坐在院中一株桂花树下,挨到天黑,忐忑不安的正准备走出南岩宫,这时,只听有碎步声向这边走来,又快又轻,显似个女子。潘鸣心中一动,低声道:“难道是婶娘?这样到好,免得去她院中惊动了旁人。”便要相迎,忽听有人沉声叫道:“张菁,前头没路了,看你还要走到哪里!”这人竟是潘庆。潘鸣一呆,随之想到那晚的鸡汤,心道:“原来是他做了手脚,他追婶娘做什么,莫非……不会,决然不会!”他想的是柴夫人与潘庆也有私情,此念头一生,随即觉得极是荒唐,断不可能。只听张菁叹道:“是啊,前头没路了,陆香主,我不想到哪里,你追这么紧是怕我寻死吗?”语声极尽伤感。潘鸣心里又痛又恼,暗道:“原来潘庆姓陆,他潜入我家为了什么,〈太祖秘要〉还是另有企图?”只听潘庆冷笑道:“想死?哼,你死我巴望不得,可惜你不舍得。”张菁气恼,说了个“你”再无下文。
二人说话间停了下来。潘鸣听得他们一个用鼻孔喘着粗气,一个嘿嘿冷笑,恐哪一个突然闯进来,轻轻的攀上一棵松树,屏息坐在一根树枝上,张眼望向宫外,终因大门屋脊太高,看不到外面的情形。
过了一会,潘庆道:“不要怪我心肠硬,是王宗主隔三差五的催迫,我有什么法子。”张菁道:“你没有,我便有吗!”潘庆道:“怎么没有,是你不愿意做。哼,不就是上床睡觉吗,有什么大不了了?莫忘了咱们墨派的宗旨有舍身取义这一条!”因为陈方的缘故,潘鸣并不奇怪他们是墨派,只想传承千年的墨派向来以侠义为本,扶危济贫,门中弟子怎会变得如此不择手段。张菁怒声斥道:“胡说八道,什么舍身取义,狗屁不是!”潘庆叫道:“张菁,你敢说王宗主的话狗屁不是,此次再不能容你了,随我到房州走一趟吧。”张菁语声忽然软了下来,道:“去房州做什么,我不去。”潘庆道:“你不去未必不可以,只是事情……嘿嘿,这样过去可不容易。实话告诉你吧,王宗主等的不耐烦了,现已亲身来房州指挥,限咱们三天之内必须找出柴英不是柴家子孙的证据。”此话一出,潘鸣和张菁宫内宫外均是一愕。潘鸣心想:“原来墨派也知道柴师弟身世有假,如此说我是柴家后人不假的了。”张菁道:“不是要找〈太祖秘要〉吗,怎地突然查问起英儿身世了?”潘庆道:“秘要什么的不重要了,潘泰当日偷梁换柱,换了你儿子,现下当务之急是把这事揭穿。张菁,事情成了不但可与亲生儿子相认,还可让他做皇帝,全然为你娘俩个的事还不尽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