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有洋道:“不错,当年令尊为说服女真,说了中原的人物风情,并献上一份潘家祖上绘制的山川形势图,把宋室各州驻军一一标注在上。然则伐宋必先灭辽,女真臣服契丹数百年,怨恨纵深,只是数百年积威之下,不敢异动。潘庄主无可奈何之下说出了〈太祖秘要〉。劝女真酋长说,当日赵匡胤殿下为臣,何以一朝皇袍加身,忠于柴氏的朝臣无一人出来阻止?”说到这里,他停了住,问潘鸣:“你可知为何?”潘家恨当朝入骨,自是将赵匡胤开国前后的种种事迹告诉子孙一清二楚,使后代知道赵氏得国如何的不正。但潘鸣见师傅把话题扯到《太祖秘要》上,知他又觊觎此物,说道:“弟子愚钝,猜不出来。”苏有洋说这番话是想套问潘鸣,见他不接话,只得道:“因为赵匡胤早年拜一奇人为师,精通偷天换日之法。”说完望着潘鸣。
潘鸣难以置信,摇了摇头。苏有洋道:“你不信?”潘鸣不说话。苏有洋道:“令尊告诉女真酋长时,他们也不信。令尊道:‘中原人打天下讲究天道,赵匡胤得天下决非偶然,他恐后世坐不稳江山,便将自己一生所学编著成书,如果酋长能得到此书,何愁开疆拓土,成为一代雄主。’女真酋长听得怦然心动,问令尊书在何处。令尊当日只想鼓动女真生事,不知他能不能成事,因此没告诉他书已得手,只说在开封府太庙,言道:‘宋国皇帝沉湎声乐,早不重视此书,可以轻易得来。’女真酋长听后,道:‘只要庄主能得到〈太祖秘要〉,我必助庄主实现复国大业。’鸣儿,当日那酋长说这话时没想到后世会这样强大。如今女真兵雄于天下,已不在乎什么秘要,可此书既有如此威力,金国皇帝恐为隐患,定会千方百计的夺在手中。”潘鸣嗯了一声,想到爹为了此书不顾亲情,叶夫人、潘钟和师傅也因此做出不通情理的事,心中愤然:“此书弄得人德行损坏,情意离散,真是世间一大祸患。”苏有洋道:“鸣儿,你爹可向你提起过此书?”潘鸣正自恼怒,说道:“那书是想做皇帝的人要的,我不想做皇帝,他向我提这何用!”苏有洋一怔,他虽有极大野心,可依潘鸣的话若再问下去,便成了想做皇帝的人。自古权欲极重,贪心极大的人,都好扮出一副假惺惺的嘴脸,苏有洋也不例外。停了片刻,嘿嘿一笑,道:“鸣儿,你下去歇息吧,咱们明日去救少林寺方丈。”潘鸣道:“是。”正要离去,忽然想起在少林寺没见到清远、清方和清宏,问道:“师傅,寺里其他几位老僧呢?”苏有洋道:“他们出寺寻访清虚方丈了。唉,师傅为救你向静明说了大话,不想此事真落在了身上。”
潘鸣方始明白静明放自己的原因,两眼凝望师傅。只见他白发苍苍下一脸的慈爱,心道:“无论怎样,师傅还是关心我的。”心中一暖,道:“师傅,我爹真的没提起过那本书。”苏有洋道:“嗯,下去吧。”
众人当晚在棚中歇了,次日一早,苏有洋命一名香主带人护送慕岚和阿笙去江南,即而写了封信,说要去金营救人,请教主遣教中高手援助云云,飞鸽传送总教。潘鸣问是否要把消息告诉少林。苏有洋欲挟恩少林寺,答道:“此去倘出现差池,岂不又得罪他们。”潘鸣心道:“师傅太小心了,救本寺首脑就算牺牲再大也是理所应当,何来得罪之说。”想到事情是因自己而揽下来的,这话他不好出口。
苏有洋又命那副堂主调选一百武艺高强的教众,乔装打扮后分批赶赴中牟县官渡。这副堂主名叫张义珂,原是苏州的石材商,为朝廷采办生辰纲,只因受不住奸臣的层层盘剥,生意落败后入了明教。张义珂武功不高,却极富智谋,依着苏有洋吩咐在登封县置办下几辆骡车,分出三十四人扮成走镖的。余下的或扮乞丐,或扮江湖艺人,亦或赶脚的客商推着独轮车,远远地跟在后面。苏有洋和潘鸣扮成镖师。现下正是金兵围困汴京,游骑四出,京师几路境内的镖局早关门歇业,苏有洋这样安排是想诱金兵前来抢夺。
众人向东而行,一路上果遇到几股金兵,苏有洋驱众斩杀后,剥去他们的衣服放入骡车,尸体就地埋了。数日后,众人来到官渡西面的一处河谷。苏有洋在路上已先派人打探清楚,并绘制了完颜娄室营寨及周边地图,此谷距他的大营五里。苏有洋命张义珂分散教众,四处侦探金兵动向,袭杀游兵,接应从总教赶来的援手。并遣人混入军营,秘密寻查清虚和清妄的下落,他和潘鸣隐在一片野枣林中。自那晚向潘鸣打听《太祖秘要》后,他又问过两次,始终未从潘鸣口中问出什么。潘鸣想请师傅打探父亲的去处,每此张口之际便闪出爹的薄情,伤感之心使他问不出口。郭京投靠女真的事,因苏有洋屡问《太祖秘要》的缘故,潘鸣也不愿说了。
过了两日,京西北路和两准的教众陆续赶来,三拨人加在一起约有三百,他们是青龙和朱雀两堂的精英。傍晚时分,总教派来一位叫薛钱文的长老,也即叶林的外公。苏有洋向他介绍潘鸣。薛钱文听得潘鸣是梅剑山庄的少庄主,禁不住多看了几眼。潘鸣不知薛钱文与叶林渊源极深,见他身材干瘦,年约六旬,一双小眼炯炯有神,寻思:“此人样貌不扬,总教既派他来,必有过人之处。”因此向他施以晚辈之礼。
薛钱文笑眯眯地受了,问苏有洋可定下进金营之策。苏有洋命张义珂取来金兵衣服。薛钱文也不问他何意,便道:“不妥,不妥。你这些军衣不下百套,金军无缘无故损失这么多人,主将岂有不怀疑的?我想他们必然盘查极紧,一次很难混进许多人。”
苏有洋道:“薛长老有所不知,完颜娄室的大军有数万人,莫说区区百余人,就是再多上十倍也无异杯水车薪,我意是人由咱们几个去救,剩下的兄弟由张副堂主带领,留在外面接应,骡车也已备下了,等救出人后,咱们虚张声势,引追兵……”薛钱文不等他说完,又道:“不妥,不妥。”苏有洋在教中身份高于薛钱文,看他是教主所派的面上,因此说话客气,见他接连拒绝自己的主意,不禁有气,说道:“以薛长老之意该当如何?”薛钱文笑道:“大家全都进去,人多才好办事嘛。潘公子,你说是不是?”苏有洋愕然无语。
潘鸣道:“明火执仗的,要找东西吗?”薛钱文道:“不错,咱们确是要找东西,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潘鸣道:“什么?”薛钱文笑而不答。苏有洋听出他话里有话,道:“薛长老,教主可是另有安排吗?”薛钱文道:“苏护法,少林寺清字辈僧人因何离寺?”苏有洋听他转了话题,心头突地一跳,道:“寻找本寺方丈啊,此事我早禀报教主了。怎么,他老人家有疑问?”
薛钱文道:“然则他们怎知方丈失踪?苏护法,是你向他们报的信吧?为何不先报教主呢?”苏有洋面色微变,他与本教教主失和,多年留外不归,行事向怀私心,说道:“薛长老,这话是教主让问的?”薛钱文把脸转向张义珂,道:“张副堂主,你可有把握将数百人带进金营?”
朱雀堂受薛钱文节制,张义珂对他话怎敢有半分违拗,忙道:“事情虽说艰难了些,属下一定按长老的意思做。”薛钱文道:“很好。苏护法,教主念你颇有微功,在外又多有辛苦,因此,无论什么都顺着你的意思,你可不要辜负他老人家厚爱,事事照自己的性子来。救人的事,你看该怎么办?”最后一句,他拖长了嗓音。
苏有洋又气又惧,他升任护法之前是朱雀堂堂主,堂众有许多头目至今仍奉他的号令,眼见今日来的朱雀堂堂众大半是自己亲信,教主此举显然要借金兵削除异己,可他既是教主,自己也无可奈何,停了半天,道:“薛长老是教主派来的使差,该怎么办,尽管吩咐就是。”薛钱文笑道:“临来前,教主特意吩咐兄弟要听苏护法号令,苏护法要留张副堂主在外接应,便让他接应好了,我是要随护法救人的。”潘鸣见薛钱文指责师傅,在旁边不好插言,此时听他把话题转了回来,心中忽然一动,道:“薛长老在外面接应也无不可啊。”他本意调笑,薛钱文听了出来,道:“潘公子,本长老受教主所托,负救人之责,怎能贪生怕死的躲闲!苏护法,接应固然重要,但由薛某来做,切不可行!”斜目瞪了潘鸣一眼。
苏有洋霎时间明白了薛钱文心思,他想领救人之功,又不愿冒险,心想:“既然如此,我顺水推舟,不信他能勾结金兵。”说道:“薛长老,留外接应需要有莫大智慧,关乎救人能否成功。我原担心张副堂主难担此任,薛长老肯做,再好不过。张副堂主,你分一半兄弟给薛护法。”
这话不但合了薛钱文之意,更是十分受用。他口上却道:“本长老是来救人的,这怎么可以。”张义珂是苏有洋一手提拔的,他说什么,自当遵从,说道:“薛长老不必谦让了,苏护法所言极是,接应重任非长老莫属。”商议一定。苏有洋命张义珂挑选人手,暗嘱他将青龙堂堂众尽数选入。
分派完人手,约定了接应地点,薛钱文自带一队人去了。苏有洋命余下的换上金军衣服,因入敌营的人数超出此前所计,军衣差了三十套。
苏有洋见未有军衣的都是青龙堂弟子,吩咐朱雀堂匀出三十套军衣,让青龙堂弟子换上。青龙堂带队的是两位香主,心知要干的事如虎口拔牙,见苏有洋存有私心,只因身份远低于他,心里气鼓鼓的,却无计可施。潘鸣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师傅陌生可怕。苏有洋命一名朱雀堂副香主带未穿军衣者留守原地,暗暗嘱咐道:“如果薛钱文接应不力,你们就显身以做声援,薛钱文若肯出力相救,则不必露面。”说这话时,他当着潘鸣之面。潘鸣对师傅尔虞我诈的行径不禁生出了轻视。
诸事料定,苏有洋展开地图,借着朗朗月光指出完颜类室中军帐的位置,将余众分作三路。教授怎样混入金营,哪两路散在营中各处,哪路由自己带着直奔中军帐,吩咐说:“待我发出响箭,立即放火,扰乱敌营。”苏有洋派人多日查寻后,认定完颜类室将虚妄两僧关在了中军帐附近。
潘鸣和张义珂随苏有洋为一队,途中寻到一队金军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留下一个活口,其余杀尽,放逐马匹,大摇大摆地来到金营辕门外,命那金兵叫门。守营的金兵问了口令,开了栅门,放明教众人入营。苏有洋与张义珂对望一眼,不禁喜形于色。潘鸣原以为师傅连日斩杀金兵,金军将领必会起疑而严加防备,不料竟如此顺利,心中大喜。其实,金军接连失踪士卒后,也曾侦骑四出,查找缘故。但彼时宋军或被困在城内,或远在数百里外,完颜类室这支大军自龙兴以来,打的敌人落花流水,胆寒惧怕,是以金军上下皆认为那些不回营的士卒远远的掳掠百姓去了,不思有他,因此防范的甚是松懈。
苏有洋一待入营便将那金兵杀了,丢在一架大车下。来到中军帐,苏有洋依约命一教众在暗处发射一枝响箭。那教众领命去了。
片刻,只听得“砰”的一声,半空中绽放出一朵绚丽的火花。苏有洋望着那火花四下散开,飘落下来,愣了愣,道:“张副堂主,朱雀堂的火器不是用尽了吗,哪里来的火箭?”张义珂尚不及答,无数金兵突然从四面杀来。明教众人面面相觑。那放响箭的教众奔到近前,扬了扬手中的箭,慌声道:“左护法,火箭不是我放的。”苏有洋喝道:“这节骨眼还解释什么!”劈手夺过箭,向空中一甩,但听“嗖”的一声,半空中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急促有力,声传数里。
潘鸣常听陈方讲起江湖上如何传递讯息,纵未一一亲见,但也觉得这响箭透着邪气,眼见金兵如潮水般涌来,众声用汉语大喊:“活捉明教苏有洋,赏银千两!”一声未落,另一声即起,前后声相接,一连喊了三遍,心想:“他们这样做显然想震慑明教诸人的胆魄。”说道:“师傅,今晚救不出人了。”苏有洋既惊且疑,暗道:“敌人怎知道我今晚要来?”
张义珂扯下头上的皮帽,大声道:“女真人早准备好了,还戴这劳什子做什么!”双足一点,纵身扑向敌众。金军上下瞧见明教混进营中,但四下里都是己军,苏有洋穿着金兵衣服,若是他不暴露立身之地,悄悄逃脱,以他的身手不是没有可能。现下张义珂主动攻敌,他本拟吸引敌人注意,其心可谓忠诚,其行却愚蠢至极。苏有洋并没有弃众而逃的念头,见敌人潮水般涌来,暗责张义珂太过冒失。
潘鸣环视周边,金军兵马连环,重重围绕,脱身可谓千难万难,但心里到不怎么慌乱,忽听女子喝道:“不许放箭!”潘鸣心头一震,这声音真真切切像极了叶林。苏有洋似也听到了,停身愣了片刻,大声道:“鸣儿,去夺匹马!”此时,金兵最近者距潘鸣不过两丈,五枝长枪一并向他刺来。潘鸣侧身一挟,将长枪悉数揽入怀中,说道:“师傅,骑马未必有用,还是用轻功吧。”纵身在空中一转,“啪啪啪”将五名金兵踢翻在地。潘鸣夺枪在手,双臂发力,全撒向又一波攻来的金兵。他不欲多杀,撒出时枪杆平推,横飞向敌人,就算如此,枪杆所及仍仰天摔倒一片。张义珂在潘鸣出手前,已和金兵交上了手,明教教众也与敌人打成一团。
苏有洋拳打脚踢,连杀了几人,大声道:“鸣儿,夺马不是逃命,是吸收金兵。”潘鸣方才明白师傅想让自己做诱饵,心道:“主意不错,不知金兵能否上当。”大声道:“好。”适才,潘鸣听到那女子声音后,脑筋急转,忖道:“林师妹远在大巴山呢,怎会出现这里?就算出现这里,也没有向金兵下令的理。”言念及此,他放下心来。突然之间,中军帐方向一声巨响。双方大吃一惊,各停手罢斗。
潘鸣转头看去,中军帐已燃起熊熊大火,他以为出自明教之手,惊道:“师傅,你好手段啊,居然把火药埋在了中军帐下面。”苏有洋一脸惊愕之状,摇摇头道:“不是师傅安排的,明教没有这么多火药。”
说话间,中军帐“喀嚓嚓”轰然倒塌,金军分出一半救火,另一半复与明教杀成一团。
苏有洋自那声喊起,便寻找金军大将,这时见他们分兵调度,仍不见有披挂在身的将军,料想对方惧自己功夫了得,或躲在暗处,或穿了士卒的衣服远远指挥,心道:“他既有此顾忌,我更让他胆寒。”纵声道:“张副堂主,玄武堂得手了,大家齐心协力冲出去!”张义珂见中敌人算计,以为必死无疑,听得来了大援,欢天喜地的说了声“好。”麾下堂众与他一般心思,无不奋勇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