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琪呵呵一笑,道:“你心里有个疑团是不是?”不待潘鸣作答,提高语声道:“慕容护法,你的手下全死光了,还不投降吗?”慕容清大声喝骂。冯琪双眉一竖,骂道:“老匹夫不知好歹,别伤了他,生擒了带过来!我问你话呢,你怎不理我?”最后两句语声娇柔,是说给潘鸣听的。潘鸣正捉摸自己的心思怎会使人得知,心头惶惶,随口道:“什么?”冯琪见他心不在焉,道:“今日我帮你除去这许多仇人,你开不开心?”潘鸣尚不及答,慕容清破口骂道:“姓柴的小贼,你出卖汉室江山,对不起世宗皇帝,死后必坠入阿鼻地狱!”
潘鸣面红耳热,只说了个我,再说不下去,冯琪冷冷地道:“慕容老贼,你是明尊的弟子,说什么阿鼻地狱,可对得起明尊?”慕容清大怒,喝道:“妖女,老夫先送你见……”一语未毕,“呼呼呼”铁链甩动声响。潘鸣吃了一惊,竟不敢去看,但听得兵刃相交仍“铮铮”作响,知道慕容清正斗的激烈,心中又是惴惴,又是宽慰,巴望他快快逃生而去。
过了一会,忽听兵刃声戛然而止。潘鸣心下大慌,暗道:“他死了?”脑子如雷鸣闪电,霎时晃过无数人影,数不尽的念头,寻思:“慕容清死了?应该不能吧?”心想:“孙步云虽然做事阴险,明教弟子却多不似他这么可恶,轻易该死,便如穆林,受了许多年委屈,仍对明教忠诚不渝。”想到穆林,潘鸣猛然想起出祠堂后未见梁瑛,心下一阵不安,不经意去瞧慕容清。只见他怒眼圆睁,须如戟张,数根铁链缠绕双臂之上,铁链另一端握在十余名金兵手中,双方正比拼气力,他身畔,明教教众尸横在地。只听冯琪道:“慕容清,本公主看潘公子面上一再忍让,劝你投降,那知你好劣不好,无端辱骂恩人,本公主再问一遍,降是不降,不降,地上这样人便是榜样。”慕容清与敌人较劲到了关键时刻,面颊胀红,额头上青筋凸起,粗声粗气的挤出“不降”两字。完颜雯点了点头,沉声道:“很好,射死了他。”十余名虎翼卫闻声举箭。潘鸣叫道:“不可!”十几枝长箭随声而发,嗖嗖嗖紧贴慕容清面颊而过。潘鸣呼吸为之一窒,过了半晌方吁了口气道:“多谢公主。”
慕容清死里逃生,豪气未失,却也实实的吓了一大跳,真气立泄,被金兵拖下马,用铁链牢牢缚住带到冯琪面前。冯琪把脸一板,道:“慕容匹夫,你究竟降也不降?”慕容清横目向天,闭口不答。冯琪凝视他片刻,淡淡地道:“本公主看你是个人才,原打算留你辅佐潘公子,若是执迷不悟,可别怨本公主对你心狠。”慕容清哼了一声,缓缓转颈直视她,忽然间眼神中显出惊疑恐怖,连连摇头道:“不,绝不可能,天下绝不会有两个人这等相像。”
潘赵两人知他惊疑眼前这金国公主的样貌声音酷似冯琪。潘鸣屡见不鲜,不觉什么,赵慧脑中忽地闪出一人,又是诧异,又是恐惧,心如五爪在挠,想说与潘鸣,只是无这份胆。
冯琪问了那话,笑靥如花,任由慕容清看,不闪不避。片刻,慕容清认为眼前这女子绝不能是冯琪,喝道:“番邦婆娘,你要杀便杀,哪有许多废话!”转脸又向潘鸣道:“姓柴的,好面孔,好心计,老夫一生阅人无数,竟未瞧出你竟跟潘泰一般的无耻,就算日后做了皇帝,也是个拜夷狄为父的儿皇帝,有什么稀奇。哼,青史骂名,罄竹难书是逃不掉的了。”
潘鸣自慕容清被带到身前,惟恐他出言指责,心头如有一面鼓乱敲,听他这样说,忙道:“慕容护法,不是你想的那样!”冯琪转脸向他一笑,道:“潘大哥,你想做皇帝?这好办,回汴梁后我奏请皇上。”一瞥眼见赵慧侧脸瞧着潘鸣,双眉微蹙,道:“小姑娘,你怎不开心呢?等潘公子做了皇帝,我让他收你做个侧妃,咱俩共侍一夫。”慕容清啐道:“呸,真是恬不知耻,蛮性十足,什么淫荡的话都能说出。”潘鸣脸上发热,不敢出言反驳。冯琪嘿嘿冷笑两声,心中暗想:“老匹夫辱人太甚,今日绝放他不过。”
赵慧听冯琪俨然以皇后自居,潘鸣由着她,认定了先前想法,心下黯然,摇摇头道:“公主跟潘公子郎才女貌,我不掺和。潘大哥,祝你们百年好合。”她性子单纯,说着眼圈一红,眼含热泪。潘鸣大是怜惜,急声道:“赵慧,你……唉,不是……”他欲解释,又恐得罪冯琪,心焦犹如有火焚烧,不知该如何措词。
慕容清在旁冷冷的瞧着,三人说话一时冷落了他,听着听着忍不住吐了口浓痰,落在冯琪脚边。冯琪怒道:“老匹夫,找死!”手背微扬,“嗤嗤”甩出两枚细针,射穿了慕容清两只耳朵。慕容清只觉双耳同时一痛,不知中了什么暗器,正要破口大骂。这时,一名金兵飞马奔向这边,距冯琪三丈处滚下马鞍,单膝一跪,昂首道:“启禀公主,撒里木花将军已将伪康王赵构和明教教主孙步云等一干逆贼全数围在了一个叫映霞的岛上,撒里木花将军请公主示下,这干逆贼该如何处置。”这几句话用汉语说的,一大串说的甚是流利,是冯琪事先安排下的。
潘赵两人听了对望一眼,心下各是一惊。慕容清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冯琪沉脸说道:“该怎样事先已吩咐了,有什么可示下的!是敌人不肯投降吗?”那金兵道:“是。”低下了头。冯琪道:“看好了。”了音未落,抢过身旁一名女兵的腰刀,各人但见白光闪烁,眼前一花,血水喷处,一颗脑袋“啪”的掉在地上,滚了几下便不再动。
那脑袋正是慕容清脖子上掉下来的,慕容清身子被缚,脑袋却会转动,冯琪出手固快,使他无闪避之机,也反应之隙。潘鸣心下骇然,暗道:“即使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不能要杀便杀,事前没有迹象,出手时毫不迟疑。”他功夫不及冯琪,但若料到她杀慕容清,未必阻挡不住。赵慧愣了片刻,眼见一具无头的身子立在丈外,血水从双肩中汩汩流出,忍不住一声惊呼:“潘大哥!”扑入他的怀中。潘鸣心有所忌,不敢与她亲密,暗运劲将她推开,轻声道:“不可。”
赵慧犹如万箭攒心,痛不欲生,脸上却又十分的坚定,默默退开几步,蓦地里想起赵构,低声向潘鸣道:“你求她放了我康王哥哥。”潘鸣道:“好。”直视冯琪,牙关紧咬,原本因完颜晟逼婚对她生出的怜悯全化作恼恨,听她向那金兵道:“看到了,告诉撒里木花,本公主便是这样示下。”
那金兵应道:“是,公主。”翻身上了马背。潘鸣忙道:“且慢。”那金兵毫不理睬。潘鸣无奈,双足一点,晃身拦在他的马前,大声道:“公主,在下请你放过康王和孙教主。”冯琪道:“放了?为什么要放?那可不成。”下巴微扬,示意那金兵只管传话。潘鸣夺下马缰,牢牢拽定,说道:“在下知道此事于别人万万不成,但于公主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冯琪脸色一凝,道:“轻而易举?潘大哥,你说话轻轻巧巧,皇上命我带兵剿灭明教和宋室残余,放过他们,你可知道我付出什么?是做皇妃。”说到最后两句时,她眼圈一红,几乎要滚出两滴热泪。潘鸣一愕,忖道:“她固是残忍可恶,我却不能因此毁她终身幸福。”谦然道:“在下错了。”松开了马缰。那金兵正要催动坐骑,冯琪道:“传命撒里木花,勿需将赵构和明教首脑人物生擒活捉,不得有误。”
这金兵听得改了命令,愣了愣,飞马去了。
潘鸣大喜,双手一拱,想说:“多谢公主。”冯琪手一挥,道:“算了,无论怎样,在你心中我终不是好人。”语声甚是酸楚。潘鸣想到许多事还要指望她出力,想说几句讨她欢心的话,一瞥眼间,又一金兵纵马奔了过来,便不再说。
这金兵远远滚下马鞍,快如流星般地奔到冯琪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块牛皮,双手捧了,躬身递给冯琪,用女頁话道:“阿刺将军得了一份敌营布防图,命小人呈送公主。”说罢跪拜在地。
冯琪双手各持一边,瞧了瞧,目光斜了潘鸣一眼,也用女真话道:“交给阿刺将军处置,我即刻便到。”随手将手皮递出。这金兵答应一声,接过后揣入怀中,纵马而去。
冯琪上了坐骑,吩咐道:“让两匹马给潘公子和赵姑娘。”两名虎翼卫牵过马,将马缰分送潘赵二人。赵慧缩手不接,潘鸣替她接过来,问道:“去哪里?”冯琪毫不隐瞒,一提马缰道:“我去平韩世忠大营,你和赵姑娘可去海边等撒里木花将军,也可……嗯,随你们意好了,我先前嘱咐的话,赵姑娘不算数!”说最后两句时人已去的远了。红衣女队,虎翼卫及千余名金兵如风卷残云,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
此时,日影正中,山风不动,四周寂寂,刺鼻的血腥引来苍蝇飞来飞去,满地的死尸在日光下显得狰狞恐怖。赵慧心虽有惧,却不敢向潘鸣移动一步。潘鸣眼前一片茫然,刚刚经历的这场杀戮在他复仇的心里产生抵触。突然间慕容清的尸身轰然倒在赵慧一步外,颈中的血水溅在她鞋面裙边。赵慧再无可忍,啊的一声扑向潘鸣。潘鸣双臂一圈,便要抱她。赵慧猛地向后跃开,摇手道:“不,潘大哥,咱们今后再不可这样了,公主娘娘会见怪的。”语声惶急,神色惊恐,眼眶中泪珠晶莹。潘鸣又是谦仄,又是怜惜,说道:“她不在这里。”此话甫一出口便即回悔,解说道:“赵慧,我没法子,她说过……”
赵慧打断道:“我知道,她是你心上人,当她的面不能对我好。”潘鸣想说:“不是这样。”赵慧哽咽道:“那晚你救了我,我便想,今生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无怨无悔的跟着,可……潘大哥,她是女真公主啊,你怎能喜欢咱们汉人的仇敌?要指望她复国吗?可大错特错了。”说着摇了摇头,忍了多时的眼泪哗哗流出。
潘鸣见她神情酸苦,泪珠自白玉般的面颊上滚落而下,便似梨花带雨,凄美艳丽,心中更增怜悯,急声道:“不是的,赵慧,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即将认识完颜雯以来的种种事情及她嘱咐她的话讲了一遍,说道:“你也见了,她杀人不眨眼,我对你冷落实非得已,做给她看的。”赵慧用手背拭去眼角和面上眼泪,道:“真的?”潘鸣右掌竖过头顶,说道:“你不信吗,好,我向天发誓,所说若有半句欺骗让我遭雷……”
赵慧伸手捂住潘鸣的嘴,嗔道:“你有事讲清楚便是了,何苦发那些毒誓。”潘鸣只觉口唇边滑腻香甜,低眼见眼前人笑靥如花,难描难画,不自禁的情迷意乱,右手掌落到她手背一握,道:“赵慧,我怕你不信。”赵慧食中两指的指头按在潘鸣下唇上,仰脸摇了摇头,示意什么也不要说。
两人凝目相望,每人心中有无数话要说,又觉一句话也不必说。良久良久,赵慧迟疑着道:“潘大哥……她去攻打大宋军,咱们要怎生想个法报讯。”她本想求潘鸣设法救赵构,又想此事极不好办,于是改了口。
潘鸣心中素无汉夷之分,只不想多有死伤,随口道:“她赶在咱们头里了,这讯可不好报,你可有好的法子?”赵慧道:“我没有。潘大哥,她舍咱们而去,可放心的很。”潘鸣轻笑道:“方圆百里都有金兵,想让你康王哥哥和孙教主活命,咱们需再求她不可,她心里明白的很,又有什么不放心。”
赵慧听了这话大喜,正要说出心中所求,潘鸣叹了口气,又道:“可她也为难的很。”赵慧见他话锋转变,心下莫名的一慌,道:“怎么?”潘鸣眼望方才未救下,被踏的肚破肠出,血肉模糊的明教徒,缓缓道:“赵慧,倘或为救人而使搭救的人陷入困境,即使这人穷凶极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也于心不忍。”
赵慧两手摆弄裙带,与他并肩而站。此时她正沉浸甜蜜之中,先前金营的遭遇比眼前更有过之,满地的死尸与秀丽的青山同入眼帘,于她来说,没有多少分别。
过了一会,赵慧道:“生老病死,王朝更替,世道常情,康王哥哥若有幸逃过今日厄运,是他洪福齐天,祖宗基业不该就此而绝,不然便是我大宋气数已尽,唉,世间哪有长久的王朝,周立八百年怎样,朝政旁落,列国争权,百姓苦不堪言,徒然多延寿命,于天下有何益处。”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孙步云等人说潘鸣是周世宗之后,低声道:“或许这就是天道循环,太祖爷爷得了你家江山,该是送还的时候了。”潘鸣闻言便要以真实身份相告,心念忽动,问道:“你希望我做皇帝吗?”赵慧转脸瞧向他,郑重道:“潘大哥,只要你不学石敬塘,无论怎样,我都欢喜的很。”
潘鸣听她语声诚挚,眼中柔情百转,言词对自己真心实意,心中激荡,道:“我不做皇帝!”赵慧道:“你不做是因为我?”潘鸣道:“不是。”当下把自己身世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说到双亲的死,热泪滚滚而下。那晚之后,潘鸣心中憋了口气,委屈,悔恨,怨愤,一古脑的全泄了出来。
赵慧在潘鸣说话之际,牵他的手走到一棵桔树下并肩坐了下来。日影慢慢西移,潘鸣说完身世,又讲完颜雯,把她的残忍,毒辣,与叶林样貌相像,完颜晟的情意等等,说了个彻底干净,畅快淋漓。赵慧望着远处的青山出了回神,道:“她让人欺负了,该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为何欺负别人。”潘鸣道:“或许出于泄愤吧,她那性子有时……并不怎么坏。”他本要说完颜雯有时性情温顺,转念想到温顺似乎只对自己,于是改了口。赵慧冰雪聪明,听出他话非初衷,问道:“潘大哥,你怜惜她是因为你的林师妹,还是由于别的?”这话转弯抹角,是想套问潘鸣喜不喜欢完颜雯。
潘鸣虽不不通男女之情,但并不糊涂,说道:“因为别的,不是喜欢。”赵慧轻声道:“嗯,原来如此。”心下暗暗欢喜,也不问因为什么。潘鸣道:“她只说让咱们去海边,海岸漫长,哪里能等得到呢。”
赵慧原没有想到此节,听他这么一说,支颐着下巴道:“这位公主长的与你林师妹相像,她自己知不知道?”潘鸣摇了摇头道:“应该不知吧,否则……”说到此处,侧歪着脑袋道:“赵慧,她和冯姑娘的样貌也一样呢,声音也一般无二,你说奇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