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不行虽在冯棋意料之中,对潘鸣仍有些失望,踏上两步道:“为何不许我陪你回去?”潘鸣一时找不出理由,支支吾吾道:“敝庄现下正是那个多事之秋,姑娘去的不是时候,过些时日怎样?”冯琪迟疑不肯答应,她到不担心潘鸣一去不回,是不舍得与他分开。
孙步云那样问还有投石问路的意思,见冯琪一门心思尽在潘鸣身上,对她方才的话又不信了三分,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说道:“本座有个主意,不知姑娘肯听否?”冯琪斜眼瞧向他道:“什么主意?”孙步云道:“有劳姑娘给令尊修书一封,请他来敝教一叙。”冯琪摇头道:“本派死了那么多堂主,我爹只怕没这心情。”孙步云听了这话,一颗心又沉入水底,道:“姑娘,本座诚心相邀,你怎地总开玩笑。”冯琪道:“谁开玩心了,我……算了,孙教主,告辞。”径自出了大厅,连潘鸣也不顾了。
潘鸣侧头斜视冯琪,心道:“她疯疯癫癫与完颜雯到有几分相像。”口中道:“孙教主,在下也要去了,赵姑娘请费心照顾。”孙步云无心留他,随口道:“好,公子速去速回。”他邀冯天行是想试探冯琪,瞧她话究竟真假,见她匆忙离去,寻思:“这丫头行为乖张,嬉笑异于常人,或许假痴不癫,心里藏有极深的痛楚,怀有一种让人捉摸不出的恶毒,是什么呢?”思忖良久,只是捉摸不透。龙香神奇,任何人听闻后均会心怀觊觎,渴求之心控制不住,且墨派跟着参与,孙步云力求得到,尽遣暗中训练,准拟用来对付苏有洋的死士,原以为从此长生修仙,宏图大展,却不想到头来人无一个生还,如此一败涂地,他灰心丧气,自责自恨,身为一教之主不该轻信人言,行为草率。眼望厅外,红霞铺满了青石铺就的庭院,刺目耀眼,时辰不觉到了傍晚,自言自语:“龙香果如她说的那般神奇,人家岂有不严加守护的理?嗯,上古传说多荒诞不经,不合实际。”孙步云闭目遐思,巴望杨冲等人不能得手,却不想大家既为龙香而去,不能得手便是失败了。他忽尔指雁惟羹,聊以自慰,忽尔认为冯琪是出自恼恨胡乱说的疯言疯语,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潘鸣出了议事厅,循原路趋向海边,路经木屋见两个女弟子守在门口,欲与向赵慧告别,转念想到此举定有人干涉,徒然使她添了担忧,脚下加快,一路奔到海边,远远见一少女漫步在沙滩上,白衣秀发,身材婀娜,脚下盈盈,款款向前,依稀像是冯琪,心中疑问:“是她吗?方才还穿着蓝裙,只一会儿不见怎换了衣衫?”欲要呼唤,但见海面上波光潋滟,金光闪闪,夕阳正将最后的辉煌撒向海水,一轮金色的光圈把那少女笼罩圈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袅袅婷婷,似降临凡间巡视的仙子,亦似从海底走出的龙宫公主,绰约多姿,气质高雅,不能认定是她。
是日四月十四,恰值涨潮时辰,海浪翻着白沫涌过她的脚踝,缓缓后退,随之更大的一波涌来,前赴后继,吞噬沙滩。海水刷刷有声,海风清新凉爽,潘鸣居海岛多日,每日观潮,海浪充斥耳畔,从无今日舒畅宜人,顿觉心旷神怡。那少女停下来,抬眼斜望西边的天际。潘鸣一时不敢走近,低声道:“倘她真是冯琪,应该在等我了。”隔了一会,忍不住叫道:“姑娘,你这样鞋子全湿透了!”那少女回眸一笑,道:“你说这样的话是关心我了?”跟着轻嗔道:“鞋子早湿透了,你才来。”
这少女正是冯琪。潘鸣愕然一呆。只见她朱唇粉面,灼灼其华,晚霞映照她的脸上,较先前少了泼辣与难缠,多了些许妩媚和娇艳,心头突突乱跳,说道:“你还去见令尊吗?咱们乘一条船。”冯琪笑道:“怎地,你要与我同去?”潘鸣道:“咱们同回大陆,乘一条船可以少麻烦人家。”冯琪小嘴一撅,道:“你怎能随意关心人,这样可不好。”
说话间,潘鸣走到近前,说了个“走吧”,脚下不停半刻。冯琪叫道:“喂,你等等我!”疾身追上,轻声道:“我等你多时,你怎的半刻也不等我?”潘鸣受不住她语笑嫣然,也难忍语声含嗔带怨,只是不答,心里想:“或许我不该搭理她才对。”
冯琪刻意等潘鸣,岂容他不理,伸手扯住他的衣袖,道:“你站住!”潘鸣正疾行中,她生拉硬拽,只听“刺啦”一声,扯下来半截衣袖。潘鸣愕然,冯琪扔掉手中的断袖,拍掌笑道:“我早看它不顺眼,现下好了,一了百了。”潘鸣见她说话天真烂漫,仿似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行事偏又特立独行,暗自叹道:“果然人不可貌相,一个庄重坚韧,一个轻佻浮荡,样貌虽一样的钟灵毓秀,行事却有天壤之别,倘不亲身见到,任谁也难相信会是同一人。她欺我瞒我,性子转换易如反掌,心机也必极深,我可不能与她走的太近。”望了眼海面,道:“冯姑娘,你鞋子湿透了,去换一双吧。”大步向前。冯琪亦步亦趋,道:“说好乘一条船,干嘛支开我?”潘鸣不敢惹恼她,道:“哪里有啊,是刚才没想到,天快黑了,海上有风,怕你着了凉。”冯琪先见他默然无语,即又见他眉宇间显出一种惧色,因此瞧破心事,说道:“船上备着鞋袜呢,你担心什么?潘公子,不论你怎么看我,我怎样算计人家,自那晚见你后我便立下誓言,此生只会帮你,决计不会害你!”
潘鸣听她语声坚定,不似作伪,可也不信,心想:“不是白日见的吗,怎成晚间了?”冯琪又道:“那么多高手都死了,我独自逃生,你怎地不问问详情?”潘鸣并不相信杨冲等人全死,只因对贪利的人厌恶,才听而不问,冷笑道:“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问什么!”冯琪道:“你……”登时语塞。潘鸣不再说话。二人走到码头,原来大船已不知去向,岸边仅剩一艘冯琪雇来的三桅船,扬帆耸立,整船待发,看起来不小,不过明教的是楼船,两者相较有不小差距。
冯琪登上甲板,见潘鸣左顾右盼的寻船,道:“你不想人家麻烦,可曾想若无孙步云许可无人敢载你过海,一只小船也不能。”潘鸣没想到这点,暗道:“此话不错。”当下登上了船。船家一声号令,船迎着霞光起航。冯琪吩咐船家整几样小菜,邀潘鸣入舱中饮酒,自去换鞋袜。潘鸣既上了船,一切只能随她。
过了许久,冯琪出来,只见她白衣除下,换了黄衫,秀发挽起,梳成云鬓,笑盈盈向立在窗前远望的潘鸣道:“瞧我这身衣裙怎样?”说着手捏裙摆,转了个圈。潘鸣正愁回山庄后如何弄清身世,随口应道:“嗯,很好。”冯琪为潘鸣花费心思打扮,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兴致勃勃登时化作失落,见船头上空有几只海鸟盘旋,拨下金钗照准一只发射过去。
潘鸣突见金光一闪,尚不及思想其他便听头顶上“欧欧”一阵乱叫,跟着见一只海鸟从眼前滑翔掉入海中,心知是冯琪使的手段,却不知她为何这么做,只听她道:“你可知那鸟儿为何会掉入海中?”潘鸣心道:“你自己做下的事却要问别人。”欲要不理,稍稍一顿,缓缓摇了摇头。冯琪道:“你看着我,不然又掉下一只,这祸是你惹的。”潘鸣恍然省悟,侧头瞧向她道:“就为这个你射杀一只海鸟?可真出得了手!”冯琪见他生恼,王顾左右而言他,嘻嘻笑道:“一只钗算不得什么,首饰我多的是,再戴一只好了,嗯,你帮我选。”转身欲回后舱。潘鸣知她故意扯歪了话题,心下更恼,道:“我不去。”转脸望向海鸟,脸上露出愤愤不平。海鸟叫声本就高吭较尖,眼见同伴无辜受戮,在它落水的上空忽高忽低,飞来飞去,叫声尖利。
大船在行驶之中,片刻之间,驶出七八丈远,冯琪一番苦心未博赞誉,本想再杀几只出气,见已不能,一时技痒难耐,神色怏怏的道:“可惜船上没有弓箭。”
潘鸣斜眼横向她,但见她眉开眼笑,像极了完颜雯对付少林僧时的神态,突然之间,心中生出一股怜悯,满腹的怨言在喉咙里转了转又咽了回去。冯琪见他无话,便请他入坐。潘鸣心中又是迷惘,又是惆怅,暗道:“她与完颜雯掉包了吗,怎把她的恶行全学了来。”
二人坐下不久,船家端来一个木盘,内有四样菜肴,咸鱼,卤鸭蛋,盐竹笋和茴香豆,另有一瓶黄酒及杯筷。冯琪把酒杯斟满,举杯说道:“途中无佳肴美酒,请公子莫嫌。”潘鸣嗯了一声,举杯一饮而尽,冯琪随即给他斟满。三杯酒过后,冯琪道:“你身上有盘缠吗?”潘鸣刚说了个“我”,冯琪道:“你没有,又什么都不懂,胡乱的相信人,看错人,像一张白纸任人摆来弄去居然没事,可真是奇了。”凝望潘鸣片刻,长叹一口气,摇摇头道:“不可思议。”潘鸣气恼更增,道:“怎么,你觉得我这人该死?”冯琪正色道:“天下人全死净了,你也长命百岁!”她语声绝决,咬牙切齿,连父母都包括进去。
潘鸣听得呆了,寻思:“难道她把我看的比父母和自己都重?天下无私坦荡的人或会舍自己重他人,却无轻父母的,轻父母的都自私自利,把自己看的十分贵重,她即使再喜欢我,此话却说的有些过。”说道:“姑娘的话重了,在下难以担当。”
冯琪眼中忽然滚出几滴热泪,双眉紧缩,瞬间变了好几种表情,有怨气,也有委屈。潘鸣偷眼瞧向她,暗自猜测她想搞什么名堂。他知道冯琪喜欢自己,只是这种喜欢比完颜雯更使人觉得诡谲可怕。冯琪想到了伤心事,眼泪不断向外流出,有两滴扑簌簌落入酒杯中,泛起小小的涟漪,一波未息,一波又起。
潘鸣看到眼里,心中忽尔叹息,忽尔起疑,不知她又有耍什么心计。蓦地里,冯琪端起酒杯和泪饮了,缓缓地向桌上一顿,眼眉低垂,任凭泪水顺面颊流进脖颈,落在桌上,似要拿定什么主意,只是不语。潘鸣有心相劝,恐开口中她算计,惹出事端,局促不安,拿起竹筷拨弄竹笋,化解尴尬。过了一会,冯琪道:“你信不信杨冲他们是我杀的?”潘鸣吃了一惊,左右各看了一眼,道:“冯姑娘,这玩笑可开不得。”冯琪苦笑道:“你不信,还是认为我不能够?”她眼泪未止,笑颜中带有酸楚,潘鸣怜悯更增,所识女子中,赵慧最美,叶林最亲,耶律明柔中带刚,兼有几分豪放,他不知完颜雯就是眼前的冯琪,对她也是怜悯,两种怜悯相较,先时未见完颜雯的面,觉得她残忍恶毒都做在了明处,恼怒有之,并不害怕。潘鸣一事两判是心底憎恨冯琪像身边人一样欺骗,因为她样貌像叶林,心里有几分好感。
冯琪见他不答,又道:“你是两者兼具,任何人也都这样想,因此我杀他们无人怀疑,可惜未能聚歼这两大门派。”潘鸣心头一震,暗道:“先不论她有无这本事,但说她身属墨派,有这念头便不应该。”冯琪沉默片刻,凝望着潘鸣,伸手去拿酒瓶,语声又轻又柔的道:“潘大哥,你猜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潘鸣只听得心神荡漾,面红耳热,同是潘大哥,赵慧叫得纯朴天直,冯琪却叫得人筋骨酥软,把持不住,喉有物堵,回答不出。冯琪又问了一遍,道:“你看着我。”潘鸣听她说话时曾看她几眼,均被她浓浓深情逼视的不敢仰目,口中道:“姑娘喝多了……”瞥眼见她手握酒瓶,便欲夺来。冯琪挥手格开,娇声喝道:“你说不出,连个女子都不如!”潘鸣经她一激,道:“你是墨派少巨子,问这样的话,我怎么答。”冯琪怔了怔,忽地放声大笑。潘鸣也是一怔,见她神情痛苦,笑声中带有悲愤,想不出她苦从何来,恼恨什么。冯琪笑完,俯桌大哭,疯疯癫癫的折腾了许久。船家和水手听到异声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潘鸣见了,恐冯琪发作伤人,又打手势,又使眼色,示意快快离去。这艘船是冯琪在辽东雇来的,众人泛海半月混得熟了,方才不避雇主隐私,见潘鸣挥斥,一笑而散。潘鸣心下惴惴,不知冯琪事后会不会算帐。冯琪发泄完毕,道:“我累了,公子自便吧。”语声冷冷,说完起身径去。潘鸣独坐舱中,思绪飞回山庄。夕阳慢慢下落,当最后一抹残红消失于水天交际的地方,明月已挂在船后的天空。是夜月朗星稀,海天一色,交相辉映,潘鸣独坐舱中,远望深邃的苍穹,景色撩人,兴致却无,冯琪再没有露面。
酉末时分,船靠了岸,冯琪自后舱出来,手中提了一个包裹,甩手掷给潘鸣道:“接着!”潘鸣听得哗啦声响,入手沉甸甸的,知是银两,说道:“不用这么多吧。”冯琪微笑道:“里面是二百两黄金,只要不随意施舍,周游天下都够了。”船家听了不住咋舌。冯琪白了他一眼,又道:“那姓赵的姑娘……你若真是喜欢,我帮你看着,但要记得,不得随意相信人,父母也不例外。”潘鸣听她提到赵慧,口中诺诺,不敢多说一句。冯琪转身进舱,出来时两只手各提了一个包裹,左大右小,见潘鸣兀自留在原地,问道:“你怎地不走?”潘鸣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冯琪略一沉思,猜中了他的心思,将小包裹掷给船家,道:“赏你的。”船家满脸堆欢,不住价道谢。冯琪在辽东已付过佣金,此时再给,且给的比佣金高出数倍,怎能不欢天喜地。冯琪瞧着潘鸣道:“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双足一蹬,跃上岸沿码头大步向南,对众人不理不睬。潘鸣不急着离开是担心冯琪害人,他不善于掩饰,被瞧破心事,神色忸怩,栗栗不安。 猛听船家叫道:“姑娘,你房中还有几箱东西呢!”冯琪向后摇了摇手,道:“全送你了!”船家笑咪咪道:“谢姑娘相赠,小人不敢收那许多,公子,咱们各分一半怎样?”潘鸣道:“冯姑娘全送你了,我不要。”跃上了岸。月光如水,海风拂面,美景在静夜中悦目清心。潘鸣踏上岸,眼望冯琪的背影渐渐远去,心想:“她品质看似不坏,做事怎不向好呢?”正寻思间,忽听冯琪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再做件事便远离江湖,从此不理世间闲事。”一语未毕,人已不见。
潘鸣愕然,脑中浮出了月前的画面。那日冯琪也说过此话,当时不明究竟,此刻回思,毛骨悚然,心尖突突突的暗自纳罕,低声道:“我身世倘或依了叶夫人,再怎么离奇也仅是亡国的皇孙后裔,冯姑娘不同,墨派组织严密,行事无不沉谋重虑,天下谁有能耐动巨子亲女,若她身世真有问题,必如完颜雯一样当有惊世骇俗的经历。”他怀疑自己的身世并非梁瑛言语和所谓的证据,而是陈方和柴夫人。南岩宫,龙首石,积雪盈尺,两侧凌空,蓬衣飘荡,情景触目,一曲《女冠子》道尽世间苦情,字字刻在心头,留于脑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