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林哼了一声,心想:“这属下除了陈三叔再无旁人了。”依次放在笺后,第四章顶格两字赫然是母亲梁瑛。叶林目不转睛盯在纸面上,上面写道:“梁瑛,本名薛瑛,明教长老薛钱文次女,二十年前设计嫁入叶家,十八年前趁女儿周岁酒宴之际,借明教势力与叶氏仇敌杀尽满门,用心歹毒比蛇蝎也不遑多让,随后又以避难为由入住梅剑山庄,意图窃取潘家《日焰掌法》及赵匡胤传下的《太祖秘要》。梁瑛外似婉顺贤惠,暗则水性扬花,为达目的,不惜身诱潘泰书童潘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以属下观,薛瑛手段固然卑劣,其志却不容小觑。”叶林看到这里,将信笺重重地拍在石桌上,勃然怒向姜芮,喝道:“陈方呢,让他来这里见我,我要当面问他,干嘛这样败坏我娘的名节!”说着说着眼圈一红,泪水盈眶欲出。
姜芮道:“这不是陈方做的,你冤枉他了。”叶林厉声道:“他是卧底梅剑山庄的副香主,专司监察我们的,不是他还能有谁!”姜芮嗤的一声,笑道:“原来他想做副香主,也罢,念在他带你来这儿的份上,我让李言良升他做副香主就是。不过记录与递送情报的另有他人,你可不能冤枉了他,再者……”她望着叶林迟迟不肯说下去。
叶林本是急性之人,此时胸膛快要气炸,怒气冲冲道:“再者什么,你一并说出来啊。”姜芮嘴角边露着轻笑,道:“你现在气愤难平,说出来也不信。”叶林急声道:“你说啊,哼,无非又是侮辱我娘声誉。”姜芮道:“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林儿,你娘做下的事件件属实,不由得你不信。”叶林大声道:“我当然不信,你无非想让我做你的女儿,嘿嘿,你才是蛇蝎心肠,手段卑劣之人。”姜芮道:“我一心为你着想,你居然认我为坏人,如此,只好暂不认你做女儿了。”眼望叶林缓缓站起,神情黯然,让人瞧着有可怜,于心不忍。叶林索性转过身去。
片刻,忽听背后呼的一声轻响,侧身看时,姜芮已无影无踪。叶林现下又烦又气,无心理会她去,不经意间瞥向那叠笺纸,上面记载母亲不堪入目的事一字字跃入眼帘。霎时间,她眼前又变得一片模糊。蓦地里,叶林抓起那叠笺纸,另手用力一攥,欲将它撕成碎片,忽然心想:“倘或这些事是真实的,我毁了它也无用;如果不是,他们会造出两份,三份,千万份,那时且不说我撕不完,反显得我做贼心虚了。母亲贤德慈孝,当然不会做出不良无耻的事。”念及此处,仰天喊道:“姜芮,纵使你把天说破个窟窿,岂不闻疏不间亲,我娘是何样人,无需你来告诉!”她一面说,一面注视周边情形,但听得语声落后,竹林寂寂,半点杂音也无。
叶林渐渐静下心来,倚坐在亭栏横板上,思索姜芮认自己做女儿的原因,可惜她前日才知墨派这一组织,于他们宗旨内幕全不清楚,又怎知姜芮的心思。直到中午时分,叶林仍没半点头绪可寻,心想:“姜芮既让人带我来这里,决不会轻易放我离去。”
当日光稍偏东南的时候,一名锦衣女弟子来到亭外,说道:“巨子有请。”叶林也不问何事,只道:“去哪里?”那弟子道:“议事殿。”垂手立在一旁。叶林见这弟子执礼甚恭,起身走到她身前细细打量。只见她眉目如画,婀娜多姿,心中忽地生出一话,问道:“你家夫人有多少女儿啊?”那弟子听了甚是惶恐,推说不知。叶林瞧在眼里,慢条斯理道:“做你家夫人女儿多是好事,你怕什么。”那弟子慌声道:“姑娘看差了,我哪里害怕了。”身形朝来路一转,又道:“姑娘,巨子和夫人都等着呢。”叶林道:“他两个着急为什么不到这里来见我。”那弟子此来只为传话,不想叶林有这许多话,只好说道:“还有四使和八堂堂主。”
叶林嘿嘿笑道:“劳贵派这许多人相等,我真是好大面子。”那弟子默然。叶林自姜芮提出认自己做女儿,便料想不是好事,现下见这弟子对此事讳莫如深,心中更有了底,当下随她来到议事殿。只见大殿北墙悬挂了一个两丈见方,白绸为底的“墨”字,墨字之前按八卦依次席地坐着八位老者,齐泰也在其中。八位老者年青的也在六旬开外,自乾位为始,分穿紫青灰黑粉红黄白八色长衣,代表天乾、坎水、雷震、巽风等八堂。八位堂主身后各站有三到五名不等的中青年弟子,这些弟子均是香主。八位堂主中间是天地人和四使,四使将冯天行和姜芮夹在中间,也是席地而坐,殿中四角各有两名锦衣弟子持剑而立 。叶林见人人庄严肃穆,心头先是一阵乱跳,随之又安定下来。
那弟子将叶林带进殿中便自行退下了。只听冯天行道:“叶姑娘,请你来是有一事相问,还望诚实以告。”叶林刚想问:“什么事?”姜芮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叶林走到巽风和雷震两堂中间,说道:“你想问什么?”冯天行道:“嗯,齐堂主,你先问。”齐泰口唇方张,姜芮笑道:“齐堂主,我是打算收林儿为义女的,你说话重了我可不依。”叶林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有心调笑,而众人个个面色庄重,显是对她这疯言戏语已然习惯。只听齐泰道:“谨遵夫人之命,叶姑娘,你将前晚发生的事当着巨子和大伙的面再说一遍。”
叶林瞧向商震,见他神色慌乱,眼光与自己一触即离,不由的促狭心起,嘴角边露出笑来,道:“这事你该问商地使啊,那晚他也在明月谷,方略指挥,大显神威,临危处置的甚是妥当。”她说话间望着商震,见他脸色先是泛红,继而变黄,身子抖如筛糠,低眉瞪着自己,眼神中带有求恳,也透出愤恨。齐泰已听送叶林到总堂的胡刘等人说了那晚的情形,合殿中人只有他听出叶林挖苦商震,说道:“巨子,叶姑娘的话正合本堂弟子所说。”
冯天行似乎不想处置商震,与齐泰的话置若罔闻。叶林一瞥眼,不见雷震堂中有李香主,目光转向巽风堂那边,没发现陈方,而艮山堂中也没有曹忠淳。只听齐泰道:“姑娘,那晚还有谁进了明月谷?”他问这话是以为叶林的话不足以扳倒商震,想再找出人证来。叶林道:“曹香主呢?还有陈方,李香主,你让他们来说。”她无意卷入墨派纷争,只想当面置问陈方为何要诬蔑娘。齐泰道:“李香主被人杀了,陈方是谁?曹香主及其属下三十余名弟子下落不明。姑娘,若是奸人不除,只怕你出了此殿会有不测。”话声方落,冯天行和姜芮几乎同时喝道:“齐堂主,说话不要危言耸听!”“谁敢伤叶姑娘分毫,我将他碎尸万段!”商震早听得心慌,借着巨子和夫人的话打气道:“齐堂主,你这话指谁?”
三人这一说话,其他堂主相互窃窃私语。叶林想起商震的行径,认为害李香主必然是他,而陈方失踪也或是他做的手脚,说道:“齐堂主,那晚进明月谷的还有商震的两名下属,怎么,他们也一并灭口了吗?”这话直指杀人者是商震,纵然之前已有多人怀疑,此时听了仍引起一阵骚然。
商震气急败坏地道:“姑娘,你把话说清楚些,谁杀人灭口了。”叶林道:“李香主的武功我没有见过,陈方和曹香主的武方比你高的多,想杀他们吗,嗯,似乎力有不逮,你把他两个找出来便可证明自己清白。”商震气的脸转酱色道:“叶姑娘,杀人得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墨派行事以侠义为本,人人极重功夫,叶林当众说他武功低微,这侮辱比指认他杀人尤难承受。齐泰道:“商地使,那两名符卫呢?怎地也不见了踪影了。”
叶林故意叹了口气,道:“还找什么,这会只怕连尸骨都剩不下半了。”齐泰顺着她的话道:“如何剩不下半根了。”叶林道:“齐堂主,你想啊,杀自己熟悉的人,武功高不过对方几分,会不会怕失手,怕不怕缠斗起来被别人撞见?”齐泰见叶林咬住商震不放,虽不信他有胆量杀本派弟子,仍点头道:“嗯,不错。”叶林道:“哪又怎样?”齐泰道:“如果换作是我,会引要杀的人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然后这样。”说着做了一个突袭的手势。叶林双掌一击,道:“对啊,换我也会这样做,那地方虽然人迹罕至,野兽却常出没,杀了人不愁被发现尸体。商地使,你是不是这样做的?”众人见他们一唱一和,又是愤恨,又是好笑,姜芮是咯咯笑个不停。商震气的恨不能上前狠狠扇叶林几记耳光,只是一来觉得这样有些心虚,二来没有那份胆量,至于有没有把握会打到对方,他没有去想,见叶林话锋直指自己,强压低嗓音道:“我又不想杀人,怎会知道。”叶林道:“你没杀人,那人去了何处?”商震也不细想她问的是谁,便道:“问什么,他两个藏起来了。”叶林望着齐泰道:“哦,原来是畏罪潜逃了。”齐泰接过话道:“商地使,你把人藏在何处了?”
商震道:“藏在……”见自己失言,心中一横,道:“我是去了明月谷,是奉巨子之命去的,与火器无关。”齐泰见他抬出巨子,惟恐巨子袒护,抢先喝道:“你假借巨子之名到处招摇撞骗,惹事生非,前日更使本派火器全部被毁,还说与你无关?巨子,商地使先前说自己并未进过明月谷,大家都听到了,现下经叶姑娘指认,证据确凿,偏又搬出您来,这等大言炎炎的谎话你可不要信他。”话声一落,众人都望向冯天行,看他如何定夺。冯天行微微一笑,道:“齐堂主,我在你心里竟那样不堪吗?”齐泰慌道:“属下不敢。”冯天行接着道:“齐堂主,商地使的身份高于你,再怎样也不能当众说他不是。”
齐泰见巨子明知商震有过反责备自己,心下不满,轻声说了个是。商震本已胆破心寒,听了冯天行的话心中大宽,暗道:“巨子还是向着我的。”叶林费尽口舌是想问出陈方,见冯天行偏袒商震,心中愤愤不平,说道:“冯老爷子,你是非不明,难以服众。”冯天行道:“叶姑娘,我今年方过五旬,放在俗世勉强可以称得上老翁,但派中弟子从不敢在我面前提老字,你算是第一人了。齐堂主,你是否也认为我昏聩了?”说这话时他嘴角含笑,语声慈和,看不出有半分生恼。齐泰不竟话锋突然转向自己,惶然俯伏在地,口中道:“属下不敢。”冯天行道:“叶姑娘方才说商地使的武功不如曹香主,倘或害他力有不逮,她既想的到,你怎会想不到?莫非如你所言,曹香主被引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身为堂主若真如此好骗,杀了也就杀了。”
齐泰听着话不是道,直吓得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不满之气荡然无存,额头触在地板上,连声道:“属下糊涂,属下糊涂。”叶林望着他,愕然无语。冯天行道:“齐堂主乃本派杰出人才,怎会糊涂,你是瞧不起商地使。商地使武功固然不高,但所做之事却是你们放不下颜面,不肯去做的事。”说到这里,眼光向两边一晃,接着道:“这话不只说给齐堂主一人,你们不愿放下颜面的事,是兴盛本派的长远之事,今后再不可轻视商地使了。”众人参差不齐地说了声是。商展脸上洋溢出得意。
叶林不愿看他这副嘴脸,见齐泰不会再向她问话,慢慢退向墙边。一瞥眼,见姜芮一只手横在胸前向这边招手。她不知何意,低下头视作不见。只听冯天行道:“李天使,可查清楚是谁跟本派过不去吗?”李言良道:“敌人来的突然,商地……那晚咱们又错失了追查的良机,因此属下尚未查出元凶。不过,依理推算,应是明教无疑。”商震见火器被毁的事将自己抛开,想趁机与众人和解,便道:“李天使言之有理,想我墨派行事至公,除明教再没有谁跟咱们结怨了。”冯天行道:“郑堂主,你怎么说。”郑堂主名叫郑子钧,是巽风堂堂主,听到问他,欠身说道:“回禀巨子,属下有罪。”冯天行道:“嗯,怎么说。”郑子钧道:“属下身为巽风堂堂主,此前未侦得半点讯息,使本派遭受重大损失,请巨子重重责罚。”冯天行赞道:“嗯,有过不推,很好,凭这点你的罪减半,可查到什么没有?”郑子钧瞧了李言良一眼,吞吞吐吐道:“属下今早得到一份……西夏分堂的密报,尚不及禀……明李天使。”李言良听他语声有异,心下一惊,道:“密报怎么说?”郑子钧道:“辽国新佑堂自去年投靠西夏后,为向新主立功,连续捣毁我宣化、西平及西凉府等数处堂口。”冯天行道:“兴庆府和夏州的堂口怎样?”郑子钧道:“密报是兴庆府发来的,现下没事。”冯天行见他不提夏州,嗯了一声,也不追问。
李言良暗暗心惊,八堂虽直接听命巨子,郑子钧却是由他推荐,斜眼瞧向冯天行,见他面色阴沉,深恐他一怒之下惩办郑子钧,那时必牵连自己,忙道:“巨子,忠佑堂甘为他国爪牙,毁我堂口,伤我兄弟,本派不能向他示弱。”叶林不知郑子钧犯下大过,却看出李言良想移祸江东,但听殿中不少弟子纷纷附声,向冯天行请战。
冯天行道:“忠佑堂不过跳梁小丑,明教才是腋肘之患。郑堂主,你堂共伤了多少兄弟?依旧例优加抚恤。”郑子钧望着李言良,支支吾吾地道:“忠佑堂并未伤我兄弟,他们只是毁我堂口,从中搜捡了一些机密。”冯天行冷冷道:“嗯,是吗?”郑子钧听着语声不对,怯声道:“是。”商震察言观色,瞧出巨子想要惩办郑子钧,又顾及身份,原拟与诸人和解的念头随之地到九霄云外了,说道:“郑堂主,分堂中能有什么机密啊,不会是你堂中弟子为保全性命向敌人泄露明月谷机密了吧。”
墨派弟子守律极强,巽风堂弟子更视秘密高于生命, 此话一出, 立时引起各堂弟子愤慨,纷纷斥责。商震不敢同时向众人发火,毕恭毕敬道:“巨子,属下那话只是猜测,是与不是需要郑堂主澄清。”冯天行道:“嗯,郑堂主,忠佑堂搜去了什么机密。”郑子钧筹措了片刻,道:“有本堂各堂口的分布图,还有总舵的防卫图。”众人听了相顾骇然。商震见事态重大,不敢再置一词。
李言良难信此事是真,说道:“子钧,你说的这两图总舵都没有,西夏分堂怎会有?”郑子钧偷眼瞧向巨子,见他面罩严霜,目光如剑,冷冷地瞪视自己,心中一慌,失口说道:“是夫人安排的。”一语落地,众人齐刷刷地注向姜芮,随即转向一旁。姜芮自叶林来大殿后,多半时候面带春风地瞧众人争执,这时见话头扯到自己,咯咯一笑道:“不错,是我安排的,那张图不但西夏分堂有,西域、大理和土蕃也有。叶姑娘,你知道为什么吗?”众人见她在悠关本派大事上如同儿戏,心中不住叹气。叶林道:“这是你派中的事,我怎知道。”顿了顿,又道:“你们请来我是商量事情的吗?我没有兴致。”姜芮笑道:“当然不是。叶姑娘,你过来。”叶林小嘴一撅,道:“我干嘛听你的,你们还有事吗?没事我可要走了。”听了这许多话,他心中怒气消减了大半,不过仍恼恨姜芮诬蔑母亲。姜芮道:“你要去哪里?”叶林道:“自然是回梅剑山庄见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