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行把此剑送给潘鸣实是另有深意,得知女儿做了令他伤心的事,满心欢喜化为怒气,认为她所做种种是受潘鸣唆使,向商震下捉拿看管之令,一来想得到《太祖秘要》,二是要把怒气发泄他身上。待知道潘鸣是柴荣子孙,冯天行又是诧异,又是欢喜,若不是女儿把事情做的过分,必会告诉潘鸣御龙剑来历,共商大计,然而他迫不得已,只能撵走潘鸣,那时收回命令已来不及,便把御龙剑送给潘鸣,使商震不敢侵犯。
那人在墨派中身份不高,御龙剑自到了孙方杰手里,百年来从未离开总舵,若不是苏州分堂属巨子亲辖,原不应知道此剑,而堂中弟子除书剑二童外只是耳闻。那人注视木匣,缓声道:“潘公子,这匣子里真是御龙剑吗?”潘鸣道:“在下从未见过御龙剑,真假不识,不过冯巨子亲口告诉,侍剑与侍书再三叮嘱,想来不会有差的。嗯,你见侍书和侍剑没有,在下有要事找他们。”那人听潘鸣提到书剑二童,对他的话信了三分,就此放过实无这份胆,眼光仍不离木匣,疑问道:“潘公子,小人有事不明,不知肯见教否?”潘鸣见他言辞自谦,点头道:“尊驾尽管问就是。”那人道:“御龙剑是本派圣物,你不是本派弟子,巨子怎会假你的手送给地使?”潘鸣木匣向地下一顿,单手按着一端道:“在下虽非墨派,与你家地使可有八拜之交。怎么,我大哥没告诉尊驾吗?”那人眼光在潘鸣身上打量,见他神色安然,瞧不出一丝慌乱,寻思:“莫非商震又戏弄我等?”
苏州分堂是商震常来的地方,堂中弟子知道商震为人,对他多敬而远之。商震偏喜欢与人交往,见众人冷落,心下恼怒,没少利用手中职权找人错处。于是恶性循环,堂中除少数趋炎附势者依附商震外,正直之士对他采取的是防范。潘鸣自称是商震的兄弟,手中握有御龙剑,那人因此认为受了商震欺骗,不敢向潘鸣动武,只是号令出于分堂主,放走实做不得主,犹豫不决道:“侍剑和侍书刚才从这里经过。”潘鸣道:“多谢。尊驾,你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吗?”
这话问出后,潘鸣以为对方不会说,谁知他道:“嗯,问了,侍剑兄弟说要回总舵,并托屈某禀报刘堂主。公子,御龙剑能否让屈某一观?”潘鸣心道:“原来你姓屈。”他不好问书剑二童去总舵何事,此前商震已告诉他苏州分堂的堂主叫刘兴,心想他两个去的匆匆,不及向刘堂主禀明,托这姓屈的捎话合乎情理,说道:“你仔细看好了。”提起御龙剑送出。那人身子一弯,双手接过。潘鸣更不停留,疾趋长江边上,连夜溯江而上。他匆匆而去,包裹留在了梅庄,身上没有多少银两,雇了只小船,逆水行舟慢了许多。
那人说是要观,可无胆量打开。四下埋伏的墨派弟子见他对潘鸣恭敬,于他们的言语一一听入耳中,皆弄不明底细,未敢阻他离去。众人聚齐,围着红木匣商议了半晌终是无计,只得悻悻地回庄复命。
商震和刘兴见到御龙剑面面相觑,不知冯天行什么主意。二人商榷半天,决意一面追踪潘鸣,严嘱不得吩咐不可轻举妄动;一面派人赴博望洲请示冯天行送御龙剑何意。纵然依照旧例,墨派弟子接巨子令绝对遵从,此时也顾不得了。
潘鸣疑心是因御龙剑而起,剑既交出,再跟踪书剑二童已无意义,何况他们所去是总舵,此次苏州之行弄得灰头土脸,毫无颜面,心灰之后,把龙香送与明教之心愈坚。次日下午,潘鸣取了所谓的龙香径去找那船家。
船家巴望着再得潘鸣重金,见他归来,满脸堆欢地客套几句,扬帆起锚,于第二曰午后出了长江口,远远行出了一段距离,傍晚时改向北航行。潘鸣由长江出海不知东明岛方位,东南西北却分的出,在甲板上见航向不对,叫出船家,告诉说航行错了。船家欺骗道:“前头有暗礁需得绕开。”潘鸣相信他的话,实言告诉道:“在下去的地方是东明岛,船资尽管开口。”他原以为就算船家知道岛上有江湖人居住,未必清楚是明教,心想:“船行到了这里,便没有返航的道理,何况诱以重赏,他们必然敢去。”那知此言一出,船家怔了怔,忽地拜伏在地,身子抖如筛糠,磕头讨饶。潘鸣见他吓出这样,心想:“他这是知道岛上情况了。”安慰道:“老伯,我与明教教主是好朋友,你不必害怕。”船家道:“好汉爷,我不管什么明教暗教,总之,东明岛借小人一万个胆也不敢去。”向众水手连声喝斥:“返航,返航!掉头回长江!”跟着向潘鸣道:“好汉爷,你给的银子小人立刻奉还,求您老饶命,饶命啊……”他说话时始终没有起身,说到最后泪水横流,只知道咚咚磕头。
这船家年在五旬开外,两鬓花白,本该含饴弄孙,仍自经营在外,可见家境并不富裕。潘鸣想到他一路上除了贪财,侍候的到也周到,心有不忍,伸手扶起道:“大叔,银子我不要,你把船驶向东明岛,在下不但保你周全,剩下的船资一分不少。”
船家被扶起时用力抗拒,潘鸣未想其他,稍一加力将他整个身子提起。船家更惧,无奈地双脚接地,呆呆地望着潘鸣,连哭也忘记了。众水手听得船家吩咐,手忙脚乱的转舵西向。潘鸣心想:“内河的船都怕成这样,海边的船只怕更无一个敢去东明岛,自古成大事民心为第一首要,明教名声这样不好,无论他们作何打算到头来毫无胜算。”其实,这船家并不知东明岛被明教占据,他望而生畏是另有所惧。
孙步云恐渔民滋扰巢穴,占据东明岛后大肆捕捉出海的百姓,用重手法震坏内脏,尸体弃于海滩,谩词哗说,死者是遭天祸而亡,所谓天祸他们私闯禁地东明岛,惹怒了四海龙王。至于东明岛怎会变成禁地,孙方杰使教徒宣称东明岛是明尊道场,四海龙王均皈依明教,升为护教法王,犯禁者立遭天祸。江浙刚经过方腊起事,本就动荡不安,明教弄了这一出,人心更是惶惶,以恶传恶,道听途说,渐渐传成了东明岛有恶魔,不到旬月传遍沿海内河,是人没有不怕死的,船家听到“东明岛”三字,人人谈虎色变之地如何不魂飞魄散。明教这把戏自也惊动了官府,然则官场腐败,人人想着升官发财,谁敢拿恶事惊扰每日忙绘花草鱼虫,练瘦金体的徽宗皇帝,各级官员对明教所为置之不理,无一个上报。
这现象不仅发生宋朝,历朝历代的官员均是报喜不报忧,每逢发生民变,地方官当先想的不是上报平叛,而是想办法遮掩,把乱民撵出讯地,报了说明你治理的不好,就算凭一己之力把事情了了仍是不好。你撵,我也撵,各地州县心思一般,直到民变成燎原,错过平叛的最佳时机,朝廷耗尽力气,最后杀一批百姓,升一批有功官员,国家因此更加凋敝。
潘鸣眼见好言不能使船改向,心下发狠,伸手抓起船家的胸襟,两眼圆睁,双眉一轩,装出一副凶恶的模样,沉声道:“爷懒得跟你多费口舌,东明岛,去还是不去!”
船家双手抱拳,头颈后仰,双膝下弯,嘴角不停抽搐,老泪流到腮边,口中只是难言。潘鸣心里告声:“得罪!”高声喝道:“大家停住了,我有话说!”众水手早看到甲板上的情形,只是不知东家因何如此恐慌,这时见他受制于潘鸣,纷纷操家伙冲到甲板。
潘鸣既打定主意动武,出手便不再客气,单手提着船家东一脚,西一拳,身形在众人间晃了一圈,片刻间将他们一一打倒在地,向船家道:“你去不去东明岛?不去,我把你们一个个丢进海里。”船家见温文尔雅的公子哥变成了凶神恶煞,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潘鸣恐他吓出好歹,放开他用商量的语气道:“你听我的话,我保你毫发不损,不听,你也见到了,立时丢了小命,依在下之见,还是赌一把的好。”船家毕竟多经世面的人,眼见不答应要立生横祸,心想:“我假装依了他,待他睡熟后吩咐水手悄悄转航,上了岸便不怕他。”盘算一定,心中恐惧大去,说道:“好汉爷,小老儿答应了,东明岛在什么地方,请指示方位。”这话将潘鸣问住了,愣了半晌道:“你向东南航行。”寻思:“他未去过东明岛居然吓成那样,势必不会主动寻找,我没出海经验,可想个什么法子才好?”船家有自己的主意,哪里去想潘鸣知与不知,得他吩咐,命水手转向东南。
是夜风平浪静,星月映在海中交相辉映,潘鸣眺望前方,苍穹深邃,与浩瀚无际的海水一般碧蓝,心想:“古语说前途未卜,命运多不由自己掌握,此话看似有理,其实全因利益,便如这船家,倘不贪图重利,把我只送到江口,不破江船远航的规矩,又怎会受制于我。明教、梅剑山庄,墨派,少林和尚,契丹和女真人也是一般,如果大家安守本分,世间哪来的这许多乱源。”他自幼受道,深于儒法,身处茫茫大海之中,眼观星辰,诸多经历浮现脑际,神驰远飞,不自禁的想起道家的无为。
潘鸣生出这样的想法也是情景使然,他天性无欲无争,在道经中熏陶多年,即使种种际遇使他怀有仇恨,骨子里本分仍是难变。当日,潘泰让他和柴英,叶琳同拜苏有洋学剑,说是兼容各家之长,为子女着想,实则是他瞧出潘鸣品性恬然,欲引他入道,即使将来知道身世也不与柴英争江山,用心可谓恶毒深远。亥末时分,众水手把船停在一座礁石畔歇息。潘鸣仍自在甲板上遐思,又过了许久方回到舱中,合衣歇了。
昏沉中,潘鸣忽听得“嘭嘭”几声闷响,随之有人喊道:“前头开战了,快转舵!”说话之人是船家,说话间,“嘭嘭”声,脚步声,转舵声,众人慌乱声不绝于耳。潘鸣心下一凛,睁开眼睛见舱外灰亮,以为船行到东明岛,正好遇到官军围剿明教,心想:“需得远远躲开了才好。”忽又想:“赵姑娘还在船上呢,这怎么能行!”当即一跃而起,大声道:“不能转舵!”奔到舱外,见船家慌慌张张地从面前经过,一把揪住他道:“不要转舵!”船家怛然失色道:“好汉爷,前头是鞑子兵。”
潘鸣一怔,随即想到他说的鞑子兵是金兵,心想:“金兵过江了吗,怎跑到海上来了。”抬眼向船头瞧去,此时桅帆斜转了大半,挡住潘鸣的视线。潘鸣道:“金兵和谁开战?”船家道:“还能有谁,官军啊。好汉爷,小人不敢打听您老人家名姓,但无论您老名声多响,孤身一个总是敌不过炮响。”潘鸣雇船时恐墨派打听到形迹,自称姓李,名度,嘱咐不要称呼自己姓氏,他心里有虚,也不打听船上任何人姓名。船家见他神神秘秘,船资又厚,以为躲避仇敌,非但信之不疑,更嘱咐水手不可与他言语,发生昨晚的事后料想他报的姓名有假,是以这样说。潘鸣面上一红,放开他道:“我去看看。”走上了甲板,只见里许外的海面上密密麻麻分布了无数船只,有舟舸快蟹,有艨艟及十几艘数层高的楼船,也有自己坐的三帆船,舟舸快蟹如狼群一般,或三五只围住一艘艨艟,或在各楼船间往来穿梭,不任地发射火箭。“嘭嘭嘭”的响声不断从楼船上发出,火药和铁沙落到海中,使得本就雾气蒙蒙的海面更显得朦胧。
潘鸣凝目细看,座船虽与战场愈来愈远,仍依稀瞧出朦艟和楼船上挂的是金军旗帜,小船上土卒穿得是宋兵服饰,围攻的敌舰小船不时被投石机掷来的火药炸的粉碎,剩下的小船兀自不退,心道:“宋军何时变得这样勇猛,金军又从哪里得来这许多大船,这等厉害的利器?”想起那晚金营之战,轰天雷和投石机原是他生平见过的最厉害武器,眼前金军所用的利器显然融合了两者优点,海上廝杀较陆上更加惨烈。众水手拼命操动大船,战场渐渐模糊,“嘭嘭”声仿佛天边的闷雷,划出数里仍清晰可闻。
太阳升起来了,云霞映红了东方的天际,海面上像无数条金蛇游动。潘鸣观战间由船头走向船尾,侧向日光,见坐船脱离险境,便拟回到船舱,转身之际,蓦地里心思一动,叫道:“船家!”船家闻声奔到近前。潘鸣道:“这船是往何处航行的?”船家脸色霎时一变,颤声道:“东明岛啊。”潘鸣道:“现下或是东明岛,此前呢?”船家道:“此前……”说到这里,见潘鸣一双眼瞪着自己,虽不是恶狠狠,也让人不寒而栗,不禁低下了头。原来船家趁潘鸣昏睡时暗行自己的主意,不巧撞上两军开战,见潘鸣瞧破,话也敢说。大海茫茫,潘鸣弄不清东明岛在什么方向,不好过多指责,便道:“你照我说的做可保无事,不然没什么好下场。”船家诺诺答应,命船向南航行。潘鸣操控罗盘,监督航向。
航行到中午时分,前头出现一个岛屿,船家问潘鸣是不是东明岛。潘鸣见岛上郁郁葱葱,峭壁陡立,脑中蓦地闪出映霞岛来,随之想起那个长须长发的穆香主,心想:“我只知东明岛在映霞岛东北,须航行一个多时辰,海上不似大陆那样有路才能通达,贸然航行,这一个多时辰可偏离的远了。”便道:“前面是映霞岛,你把船靠过去,我请一个人带路。”船家依言吩咐众水手驶到近前,但见壁面光滑,似如斧削,露出水面数丈之高,既是有绳梯也难攀援而上。众人认定是东明岛,惴惴不安地望着潘鸣,听他示下。
此岛正是映霞岛,潘鸣在岛上生活多日,熟悉岛上各处,当即吩咐向东航行到上次登陆的地方,向船家道:“我去接一个人。”跃到岸上,忽恐船家驾船而去,拟将他带上岸,想了想,终觉此举霸道,停步又道:“大叔,先前多有得罪之处,在下向你赔礼了。”说着深深一辑。船家愕然,待还礼时,潘鸣又道:“这里不是东明岛,大叔放心等半刻,在下必有重谢。”船家忙道:“不敢。”潘鸣话锋一转,道:“大叔,咱们立个约吧。”
船家道:“好汉爷,你让小老儿立什么约?”潘鸣道:“你在此间等我,事后必有重谢。”这话他刚刚有一半说过,此时再说,重复之外更显得郑重。船家听了,心下暗松了口气,生出了逃跑的念头,口中道:“好,公子尽快去。”宋人重礼教,答应人家的事倘不遵守,终其一世都会被人所轻。潘鸣见他许约,心下大喜,摸出一锭银子掷到甲板上算是合约定金。随后跃过荆棘,来到穆香主栖身的林中,抱拳施礼道:“晚辈潘鸣拜会……”刚说了这几个字,忽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道:“迂腐不堪,你这小子真是迂腐不堪。”语声熟悉,正是穆香主无异。潘鸣大喜,转身回看,只见穆香主一脸痛苦,摇了摇脑袋又道:“你不该学我,干嘛学我?”潘鸣心中一凛,道:“前辈,我学你什么了?”穆香主道:“学我什么?嘿嘿,痴情岂是想学便学的会的?自古多情空余恨,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年轻人,想不想听痴情人跟你讲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