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惊咦声并不大,潘鸣被拖离原地时想掩盖火灰,却是不及,他悬心此节,是以十分留意。穆林心思粗糙,适才未暇多想,见官军发现火灰,暗叫“糟糕!”也不理潘鸣“说不得”后面是什么,低声道:“突袭是不成的了,你身上可有钢镖什么的暗器?铜钱也可以。”潘鸣道:“铜钱没有,玉佩到有两块。”在怀中摸了一阵,伸手递出,道:“前辈,给。”穆林道:“什么?”左臂伸了过来。潘鸣不答,己掌与他掌相接之际,蓦地里食中两指搭在他神门,内关两穴上。穆林一惊,道:“你……要做什么?”潘鸣淡淡地道:“不做什么,请前辈稍安勿躁。”
穆林大怒,另手挥掌拍向潘鸣。潘鸣恐惊动宋兵,摁在他两穴上的食指微一加力,身子不闪不避,低声喝道:“前辈停手!”
神门,内关两穴分属手少阴心经和手厥阴心包经,两经脉与手太阴肺经分布手臂内侧,由胸走手,属里,称手三阴经。分布手臂外侧,由手走头也有三条经脉,属表,是为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和手少阳三焦经,称手三阳经。手三阴,手三阳与足三阴,足三阳统称人体十二经脉。萨可奇此前曾两次用三阴三阳掌袭击潘鸣,道理便是运自己体内的阴阳二气通过手三阴经,或手三阳经强行输入他体内,两气骤减骤增,阴阳失衡,轻则经脉瘫痪,重可夺人性命于俄顷之间。萨可奇两次均因心存顾忌未施全力,若非如此,潘鸣性命焉能保全。
穆林要穴控于人手,即使将潘鸣打死,亦或击成重伤,受他反噬,自己也势必伤重,掌到中途,惊怒交迸,硬生生停住,低沉着嗓音道:“做什么,松手!”潘鸣低声道:“侄儿想与叔叔商量件事。”穆林道:“老夫生平最恨别人相欺。”手掌缓缓推向潘鸣胸口,欲逼他放手。潘鸣搭住他穴道的两根手指微一加力,摆出你伤我,我也伤你,与损俱损的架势,仍是不闪不避。穆林掌上并未施力,方触对方胸衣,半条手臂先已酸麻,怒声道:“臭小子,要同归于尽吗!”潘鸣道:“不敢,侄儿想与叔叔同舟共济。”穆林说了个你,缓缓掇回了手掌。
潘穆两人争斗之际,宋军中当先说话的那人喝住众军喧哗,说道:“潮涨潮落,晨出暮归,岛上有人也是渔民,有什么打紧!”一人附和道:“不错,不错,提辖说的有理。”又有一人道:“两位大人,火未燃尽呢,当是人刚去不久,倘或大宋百姓怎会惧怕官军?属下以为岛上的人是土匪。”先一人扑哧笑道:“奶奶的,才做了几天官军,你就随便指认土匪,是不是手痒,想重操本行了?”那人笑道:“还是张虞侯最清楚兄弟心思。提辖大人,属下以为这岛上藏有匪人,请您下令搜查。”只听那喝住众军声音的人道:“韩将军教诲咱们什么来着?行宿秋毫不犯,不得扰民。”最后四字语气温和,不缓不急,每人均觉在耳畔响起,心头一震,立时无声。潘鸣暗道:“这人中气充盈,功夫到也可以。”
穆林不甘心穴道被制,片刻间又挣了数次,终是使不出力,心下恼怒至极,他料定潘鸣不敢伤了自己,另只手去扳他手指,左臂回缩,低声道:“放开了!”他这招自认为是围魏救赵,其实与小儿角力,两个不会武功的蛮汉斗殴,只想摆脱控制,全然不顾身份。潘鸣食中两指使力,任他抓自己无名指和小母指,低声道:“叔叔,官军中有好手,小心让人家察觉。”穆林见他毫不理会,寻思:“我若拗断他两根手指,他必废我一条手臂,如此仍是我吃亏大些。”言念及此,不得已撤回手来。只听张虞侯笑道:“韩将军是有教诲,岂不闻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我看此岛是个匪巢,大伙今日打了胜仗,倘或搜出银两足可解决韩将军的赏银。”他出身盗匪,见映霞岛离大陆颇远,欣然以为岛上有避祸的渔民。众人杀敌虽说出于义愤,可有谁不喜欢钱财。一人道:“张虞侯言之有理。”一人跟着道:“这片海域是明王菩萨的道场,必有善男信女送来的好东西,留之不取,难道还要资敌吗?”先一道:“明王菩萨?那是明教地盘了?”后一人道:“不错。明教装神弄鬼地害人,大伙替天行道,搜他个天翻地覆。”另有一人道:“搜,最好搜出年轻貌美的女教徒。”众军一阵轰笑。
穆林大怒,低声向潘鸣威胁道:“再不松手,咱们拼个你死我活!”潘鸣心下也怒,手指扣得却更紧,温声道:“前辈何必与士卒一般见识。”
那提辖冷冷道:“齐老四,想搜岛吗?很好,你可知惹明教什么后果?”齐老四笑嘻嘻道:“小的不知,请提辖大人明示。”言词放肆,显然并无所惧。那提辖哼了一声,道:“张虞侯,他是你的兄弟,你来告诉好了。”张虞侯道:“是。”语声一沉,道:“齐老四,掌嘴!”齐老四迟疑片刻,“啪啪”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潘鸣看在眼里,心道:“这提辖到是好人,其他的匪性不改,打嘴巴何用。”见张虞侯走到那提辖身前道:“明教历代与朝廷为敌,岛上果真有他们的徒众,咱们剿灭了岂不又是大功一件?”这话语声甚低,众官军皆没有听到,潘鸣听得一清二楚,一瞥眼间,见穆林双目怒视自己,似要喷出火来,恐他发作,轻声安抚道:“他们怕了前辈了。”穆林一愣,随口问道:“怕我什么?”语声不自禁的抬高许多,待到觉察,已然不及。潘鸣一颗心扑通乱跳,凝目瞧向众官军,见他们并无异动,方才放下心来。潘鸣所担心的是倘或露了形藏,定然免不了一场恶战,如此己方或许无虞,宋军势必损伤。他有此仁心并非见这队宋军敢与金兵作战,心慈之念,乃是本质使然,宋军也好,金兵、西夏兵也罢,于他来言不过残暴有别,并无好坏之分。
穆林一声既出,焦躁之心大炽,低声道:“再不松手我可不客气了!”潘鸣道:“你答应不可轻举妄动,我便松手。”穆林在岛上苦守半生,性情变得孤傲怪戾,最恨人挟迫,见潘鸣要挟,即使商量的口气,仍怒不可遏,“啪”的一掌击在身旁树枝上,昂然道:“我便动了,你要怎地!”
这掌他使力不小,手掌到处“喀嚓”声响,一根粗大的树枝断落地下。宋军闻声喝道:“那边有人,是……明教!”潘鸣暗暗叫苦。穆林纵声道:“明教朱雀堂香主穆林在此,不要命的过来捉老子!”蓦地里纵身一跳。
潘鸣猝不及防,又恐穆林受伤,连带着坠落而下,手指兀自搭在他神门与内关两穴上。宋军又是一阵鼓噪,有几人搭箭向这边射来,只各射了一箭便被那提辖喝止,但听他朗声道:“真是明教的朋友吗?请过来相见。”潘鸣缺乏应变之能,见形迹已露,眼光瞧向穆林,看他怎生处置。穆林道:“老子是明教不假,却并非你们的朋友。”也不顾穴道被制,拽起潘鸣大踏步走向宋军。如此,潘鸣再拿他穴道非但毫无意义,只怕还会使他受到伤害,无可奈何松开了手,亦步亦趋地劝道:“前辈不要过去,有话这里便能说啊。”穆林哪里肯听。
待到近前,那提辖约束好了部众,与张虞侯并肩站在队列之前笑脸相迎。穆林双手提拳,这一程行来想到死于宋军手中的教中兄弟,张虞侯那番话,原是全身热血沸腾,怒气上涌,眼见敌人摆出迎宾的阵仗,厉声喝道:“弄出什么古怪,老子不杀束手待毙的贼子!”潘鸣也颇感古怪,紧挨在穆林身畔防宋军中有人使法害人。
那提辖双手抱拳,以江湖之礼道:“在下姓辛,原是太湖帮的一名堂主,现在韩世忠将军帐下做缉捕盗事的兵甲提辖,今夜贸然上岛,实因与金人大战后与韩将军失散了。不论怎样,辛某等总是唐突,望请两位爷见谅。”说罢,团团一辑,又道:“敢问两位爷如何称呼?”此话若向明教中的别人说,或立时化干戈为玉帛,纵使不能,顶多转身便走,断不会再怒。倘或放在方腊起事之前,面临夷族祸乱中原,明教有识者必会协助宋室同仇敌忾,抵御外侮,今夜偏偏事有不巧,也偏偏凑巧,辛提辖遇上了多年不识外事,目光短浅,先自听到齐老四等人言语的穆林,也撞到了曾在武当山下见山匪变身官军的潘鸣,添上张虞侯等人对明教不敬的言语。
穆林向一众宋军扫了眼,道:“胡说八道,太湖帮向来打家劫舍,巧取豪夺,做的是被官府缉拿的没本钱买卖,怎地反过来缉拿别人!”断喝一声,挥掌上前。辛提辖不欲与他为敌,喝一声:“散开了!”一招“排山倒海”,右掌一扬,挺身迎上。
太湖帮原是江湖上一个小帮会,干得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宣和以后,朝廷吏治腐败,许多不堪暴政的义士啸聚太湖,加入太湖帮,杀富济贫,一时好手如云,其中虽不乏江洋大盗。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盗改恶从善,所行无不替天行道,太湖帮侠名远播,归者如潮,渐渐的独霸一方。方腊事败后,声势俨然超过了明教。穆林说太湖帮打家劫舍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于今日情形全然不知。辛提辖能在人才才济济的太湖帮身为堂主,本事自是不低,“排山倒海”是他家传武学擒龙掌中的第三式,力贯双臂,旨在慑敌。穆林也是倾力而发,眼见穆林身材清瘦,年不过三旬,心想:“一个只会欺压百姓的小小堂主,岂是我明教香主的敌手。”素不知他所轻视的小小堂主武功较明教堂主都不为次。但听“啪”的一声,两掌相交。穆林手臂一震,顿时气血翻涌,呼吸停滞,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斜冲。辛提辖是向后退。常理而言,与人对掌,或向后退,或身子跌飞,亦或巍然不动,均属常情。然则两人同向而纵,实令人匪夷所思。
众人愕然,月光下,见穆辛两人掌心相连,一个神色凝重,一个面目惊恐,皆想:“这是哪路掌法?”众军疑心的是穆林,潘鸣是对辛提辖的掌法不解。原来辛提辖穆林一接掌,随即使出擒龙掌中的“粘”字诀,借穆林之力,合己功力引他倒退一丈,又自退一丈,方才停身不动。他掌法精奇,力道浑厚,巧妙使出这一招令妄自尊大的穆林惶惑不安,只觉不可思议,怒气也消散的无影无踪。穆林不知辛提辖所以能带动自己,有一半是自己之功。两人相斗,凡攻击者,或敌,或不敌,其势均如虎出鹰击,势不可阻,气不可遏。《孙子兵法.势篇》说:“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强弩,节也发机。”穆辛两人双掌相交时,辛提辖劲力尽吐,使得穆林真气受滞,就在这一滞之间,辛提辖四两拨千斤,生生的牵着穆林随身而动,在别人看来便是斜冲。潘鸣在旁观瞧,虽不能窥出擒龙掌秘奥,但自辛提辖身形转换间看出这掌法非同一般,若非先有武当山见闻,他断不能相信一个普通武官居然敢与明教香主拼掌,且不露败象。
辛提辖单名一个礼字,是唐朝名将辛京杲的后人。辛京杲文武兼备,早年从李光弼平定安史之乱,肃宗赞他类比关羽,张飞,代宗即位后封为晋王,与郭子仪同列为臣,倍受皇恩。辛京杲晚年恨藩镇割据,朝廷平叛无力,以工部尚书致仕回故里,从此钻研武术,立志效仿先秦游侠。他博学多闻,武功根基又自不弱,苦心孤诣十余年竟从兵法中创出一套掌法,取名擒龙掌。彼时他已是风烛残年,油尽灯枯,无时日施展胸中抱负。辛京杲担心后代用此掌惹事生非,临终之际,遗命子孙只可用来诛杀元凶巨恶,不能残害百姓忠良。擒龙掌的要义是借力打力,与后世太极拳有异曲同工之处。辛家子孙严守祖训,虽常用擒龙掌与人动手,非不得已极少使掌法中精髓,即便使了,旁人或命丧掌底,或自己难逃大厄,敌人觉得掌法精妙,但见对方身死,鲜有细细推敲者。擒龙掌固然精奇,仅辛家人知其端底,外人眼里,并不觉它有什么特异。
辛礼行事并不冒失,乍然使出绝技,是军中来了明教关键人物,不想用普通招式与穆林斗的伤了和气,见一招得逞,心中大喜,面上不动声色道:“穆爷,承让了。”穆林心下气馁,怔怔不知如何应对。潘鸣上前道:“原来将军是韩世忠将军的部属,康王好吗,现在哪里?”辛礼奇道:“这位爷认识韩将军吗?再好不过。”潘鸣说了个是,将那日在武当山见到的情形,除瞒下赵构外全讲了。他说的极是详细,言词中有贬有褒,痛斥张弥,耿福海等人的行径,称赞韩世忠爱护百姓,一扬一斥,其意寓指辛礼和张虞侯。
辛礼因做买卖亏损投身绿林,出身将门,胸中颇有文墨,见识高于张虞侯等人,听出潘鸣话外之音,笑吟吟地面向他倾身恭听,也不解说张虞侯等非太湖帮众,只道:“张兄弟他们不知明教与朝廷现下是友非敌,言语失礼处还望两位多多原宥。”穆林一声不吭。别人见他先时气势汹汹,此刻默声不语,心道:“自古先礼后兵,这两人反其道而行,先兵后礼,武功高人不少,说话恁罗嗦。”穆林是心中怀着一个疑团,不住的想:“他如何带动我向前?”他是直爽之人,想不通就问,不等潘鸣的话停顿便向孙提辖道:“喂,你使的什么邪术!”辛提辖呵呵一笑,与对方相处这片刻,他已瞧出穆林是个浑人,朗声道:“是穆老爷子令在下支撑不住,哪有什么邪术。”即而问起潘鸣姓名。潘鸣以潘姓告诉了他。
辛提辖喜道:“啊,原来阁下是康王爷常自念道的梅剑山庄的少庄主,潘少侠,失礼莫怪!”说罢深深一辑。张虞侯等一干人也知潘鸣之名,忙向他行礼,齐声道:“见过潘少侠。”潘鸣不提赵构是打算向辛提辖借一条船,那知众军知道自己的身份,误以为他们是赵构身边的人,口称惭愧,团团一辑。辛提辖官职不高,知道潘鸣是赵构为了笼络众军,标榜自己是重情报恩之人,见潘鸣客气,心下更喜,问及岛上再无旁人,命人重点堆火,请潘穆两人席地就坐,又让张虞侯郑重赔礼。潘鸣并不在意,连说不必。穆林虽耿耿于怀,见对方诚恳,嘴上不说,心中狐疑:“明教怎会与朝廷讲和?”众军随身带有干粮,围火烤食而吃,谈些江湖逸事,不亦乐乎。辛提辖请潘鸣去见赵构,说道:“康王近日聘了一位军师,是公子故人,不可不见。””潘鸣道:“哦,是哪位?”辛提辖笑道:“公子见了便知,此时不便告知。”潘鸣以为他拿话诓骗自己,欲不去,又恐直言拒绝,不知何时再有船经过,筹措片刻,心念一动,道:“好,我去。”
穆林奉命值守映霞岛,不敢擅自离开,也不愿潘鸣离开,只是惧怕辛提辖功夫厉害,心下好生为难。他性情直率,且为人固执,认定潘鸣来映霞岛是被发配的念头仍自不改,偷偷向他道:“你私自离开就不怕教主惩罚?”潘鸣实言告诉他因何来映霞岛。穆林半信半疑,又以言语相诱,说若走便不能知道西域那些事。潘鸣道:“西域的事我自有办法知道,你不走,只怕后悔终生。”穆林道:“什么后悔终生?”潘鸣道:“你不要问了,问了我也不说,咱们去见个人,见了你或会恼恨,不见必会终生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