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望着黄澄澄如金元宝一般的水煎包,脑中浮出了张老四的身影,见完颜雯蹙眉凝思,也不向这边看,问道:“公主,下人们辛苦做了,你不尝尝吗?”完颜雯道:“公子自己用吧,我从不吃油腻的东西。”潘鸣哦了一声,心道:“这点与林师妹到有些相像。”完颜雯又道:“一日三餐都是乌思雅安排好的,我从不过问,她也不问我吃什么。”潘鸣又哦了一声,想说:“看厨子面相也是她安排的?”此话未及出口,忽然心想:“莫非她见潘老三与我有些相像,又姓潘,才对他刮目相看?”此念一生,他不便再问,信手夹起一个水煎包便要吃下,完颜雯温声道:“小芸,你怎么不退下?”这话是对那小丫头说的。潘鸣瞧向那小芸,便在这时,她忽然跪倒在地,低下头,嘴咬薄唇,眼角边带有泪痕。
完颜雯道:“小芸,你为什么给我磕头?”小芸道:“公主,奴婢求你救救张大哥,他……他……”完颜雯道:“张大哥,哪个张大哥?”潘鸣霎时想起张老四,撂下筷子,连声道:“是不是张老四?谁要害他,萨可奇吗?”小芸眼中噙满了泪花,说道:“不是萨总管,是乌……乌……”
她显然怕极了,连说了几个“乌”后,战战兢兢的舌桥难下。潘鸣料想她要说的是乌思雅,腾然站起身来。完颜雯转脸望向潘鸣,问道:“怎么,你认识张大哥?”潘鸣不答,向小芸道:“你快说,张老四现在何处!”小芸道:“厨房。”潘鸣听后,冲出花厅。
耳听得完颜雯在身后叫道:“潘公子,你知道厨房在何处吗?咱们同去。”最后一字说出时,潘鸣已奔到院中,听了这话,脚下放慢,待完颜雯来到近前,二人疾步赶向厨房。
齐府的厨房前后院各有一处,张老四专司完颜雯一日三餐,厨房在后院靠西,潘鸣潜入府中的地方偏东。完颜雯引着他刚转过厨房外的游廊,便见两名金兵站在前面,一人赤条条挂在随梁上,身子悠悠地打转,身下放了一个大炭盆。却不见乌思雅。
潘鸣停步一看,那人正是张老四,叫了声“张大哥”,抢身奔了过去。那两名金兵见潘鸣冲向这边,手中皮鞭一挥,口中喝斥,迎了过来。方走了两步,蓦见完颜雯跟在后面,二人立时愣住,随之抛下皮鞭,叫声“公主”,双双俯卧在地。潘鸣奔到近前,一脚踢开炭盆,上下晃了一眼,见张老四前胸后背血肉模糊,汗水混着血水流出,裤腰被汗水浸透,双脚赤裸,似已烧熟,一股焦臭扑入口鼻。
张老四经受这般炙烤,早昏死过去了,潘鸣心头一揪,叫道:“张大哥。”纵身一跃,单手勾住随梁,另只手便要去解绳结,忽听乌思雅叫道:“住手!”
潘鸣无暇理她,仍自顾救人,忽然间眼前白光一闪,完颜雯叫道:“潘公子,小心啦!”跟着便听到“铮”的一声,两物在身畔一撞,双双掉在了地上。潘鸣在那物来前看清是乌思雅掷来的一柄弯刀,准拟接过来割断绳子,然后反掷过去,孰料被完颜雯用东西截下,说道:“公主,多谢了。”五指捏住绳结用力一扯,绳子当即断开。他松开手,探身抱住张老四跳到地下。只听乌思雅道:“公主,我全是为你着想,你怎可一二再,再而三的阻我。”完颜雯道:“你时时打着我名头害人,还说为我?乌思雅,世间可没有这样为人着想的。”乌思雅道:“公主,你这话是埋怨我了?”完颜雯哼了一声,道:“潘公子,张大哥伤的怎样?”
潘鸣在她们说话间解开张老四手上的绳子,一面推拿他的胸口,一面叫着“张大哥”,不答完颜雯的话。张老四鼻息尚存,只是不醒。
完颜雯湊前看了一眼,见张老四伤的不轻,高声道:“来人。”厨子们在张老四吊起后早已逃散开,那两名金兵面上对完颜雯客气,但只听乌思雅号令。完颜雯连叫了几声,均无人应,怒道:“乌思雅,你去叫医生。”乌思雅道:“公主,他可是汉人。”潘鸣听了这话,回头怒视一眼,继续推拿张老四的胸口,
张老四受炭火炙烤多时,火气攻心,体内缺乏水分,相较而言,皮肉之伤虽是次的,双足却不能保了。潘鸣一时不明究竟,只道他是疼晕过去,手指按在他穴位上,提、捏,揉,使尽了办法,终不见其效。完颜雯见潘鸣眼中流露出怨恨,心中一凉,怒火反而更炽,喝道:“汉人又怎样?乌思雅,是你把人伤成了这样的,他若不治,你于心何安!”乌思雅高声道:“有什么不心安的,契丹,西夏,宋国,公主,你以前杀的人还少吗?今日却说出这样仁慈的话!”完颜雯怒声斥道:“你胡说,我何时杀过人了!”乌思雅听了,眼中流露出不可异议,瞧视完颜雯片刻,眼光倏然转向潘鸣,大声道:“是他,是因为他对不对!”
完颜雯嗤的一声,笑道:“是你说错了话,与潘公子何干。潘公子,你把张大哥抱到我房中,我用‘九莲雪参丸”给他医治。”乌思雅道:“啊,那可是皇上送你练功用的,你要拿来送外人。”潘鸣听的不厌其烦,背向她两人喝道:“你两个说够了没有!”一手伸到张老四脖颈间,一手托在他膝盖间,抱起他,想走,又不知该去何处,想到此来是为了耶律明,一时徬徨无计。完颜雯又轻声道:“潘公子,把张大哥抱到我房里吧。”潘鸣斜了她一眼,想说:“我不用你假惺惺。”忽然想到张老四的家人在府中,改口道:“你心中若有半点怜悯,我把张大哥交给他家人,你放了他们。”
完颜雯一咬唇,道:“你……好,按你说的办。乌思雅,把人带来!”乌思雅气的眼珠凸起,愤愤然道:“公主,你一意孤行,辜负皇上深情,我救不得你了。”一顿足,疾身而去。
完颜雯微微一怔,脸上闪出惊慌,随之便恢复常色,叫道:“你把话说清楚些,什么深情,我何时辜负了?”只听乌思雅嘿嘿两声冷笑,早去的远了。
潘鸣瞥了眼乌思雅的背影,一低头,见她原来立身的地上有个尺许长的铁钩,心知是她落下的,暗道:“这女子样貌虽不及完颜雯,手段可不输她半点,拿铁钩应是对付张老四了,不知她有何用途。”那两名金兵见乌思雅走了,也不向完颜雯告退,便自离去。
完颜雯轻叹了口气,道:“潘公子,你知不知道乌思雅说什么?”潘鸣原想说:“你做过的事还需要问别人。”转念想起她对少林僧做下的事,心道:“这女子行事诡谲,心口不一,与乌思雅合伙演戏骗我,理她做甚。”但不理她,别说救不了张老四,连累他的家人都要受害,忍气说道:“你那九莲雪参丸可治火气攻心吗?”完颜雯兀自思索乌思雅的话,愣了愣,立时神采奕奕,说道:“何止火气攻心,那九莲雪参丸是用九色莲花与长白山万年积雪和千年野山参等七八味珍贵药材配制,服之不但轻身健体,还有驻颜延寿等诸多功效。”潘鸣寻思:“常见莲花不过四五色,何来九色?药丸中既有万年雪和山参,想来有些门道。”说道:“好,多谢赐药。”完颜雯道:“潘公子客气了。”
二人来到完颜雯的房间。几个听候的小丫头见张老四这等模样,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手足无措。
潘鸣环视房内,但见陈设华美,入目清新,各种器物瑰丽名贵,蓦然想起这是闺房,心中悔道:“我怎未想到这点?”潘鸣虽然时刻把完颜雯当作女子,却一心提防她暗使鬼计,忽略了她是少女之身。现下置身房中,他局促不安,心想:“再怎么样,她终是公主,擅闯已是不该,何况且又带了个身子裸露大半的张老四。”正束手无策,只听完颜雯道:“还不快去掀帐子!把小芸叫来,让她侍候张大哥。”说罢,自去寻药。稍顷,她自一个檀木箧中取来两粒药丸,见潘鸣呆立原地,说道:“你把人放到床上啊。”潘鸣道:“啊,让他睡你的床有些不合适。”完颜雯白了他一眼,道:“人是你要救的,你又说这话,好人都让你做了。”潘鸣无言以对。
完颜雯道:“你们帮潘公子把人放到床上。”几个小丫头围拢过来。潘鸣怎好让她们动手,硬下头皮横抱着张老四走至床前,把他放进蝴蝶飞舞,牡丹怒放的被窝,只把双足露了出来。被褥上不知喷洒了什么香料,潘鸣闻着一阵阵奇香,只觉得如入花田之间,说不出的舒畅。他伸手试试张老四的鼻息,仍似先前微弱,心想:“张老四,你连金国公主的面都不敢见,可想到能睡到她的床上?”
完颜雯将药丸递了过来。潘鸣也不细看,弯下身捏开张老四的嘴巴,将一粒蚕豆大小的药丸放进他的口中,长臂一伸,头也不回,说道:“拿来。”完颜雯道:“要水吗?九莲雪参丸入口即化,顺喉咙而下,不需用水送服。”潘鸣探身向张老四口中看了看,果然如此,即将另一粒也让他服下,跟着合上了他的嘴巴。张老四任由他摆布,昏迷不醒。
潘鸣立起身来,一转头,见小芸泪眼汪汪地站在身后,安慰道:“幸亏你报信及时,不然张大哥性命难保。”小芸叩头谢道:“多谢公子救活命之恩。”潘鸣心知若无完颜雯决难救下张老四,他不愿居恩,伸手虚扶,说道:“你别谢我了,一切都是公主的情面。”小芸又欲给完颜雯磕头,完颜雯道:“行了。小芸,张大哥命虽能保,两只脚只怕留不住。”小荟嗯嗯地点了点头。
完颜雯吩咐丫头去请大夫,打清水,取各种外用的药物。她不便亲治,命小丫头为张老四清冼鞭伤,涂金创药,明知他双脚烤熟,仍为他抹黑药膏。一时之间,房间里药味迷漫,即使有香气冲淡,那黑药膏中不知掺入何物,仍难掩辛酸之气刺鼻。
潘鸣瞧在眼里,暗暗感激,但又不明白她怎会突然发此善心,想到张老四这一折腾,这间房她断不能再住,心里好生有愧,说道:“公主,你换个房间吧。”完颜雯吩咐完小丫头,便坐在梳妆台前出神,听后叹了口气,道:“你来了,我想不换地方也不成了。”潘鸣一怔,说道:“什么?”完颜雯起身望向窗外,自言自语道:“大夫怎么还不来?”潘鸣见她有心事,不好接话。
片刻,一名女子在门口禀道:“公主,乌总管请你去见一个人。”潘鸣低声道:“乌总管?”随之想到了乌思雅,心想:“她又是什么总管?”见那女子青衣佩刀,与乌思雅一样英姿飒爽,突地想起一事,暗道:“那些红衣女兵呢,今日怎一个未见?”完颜雯近侍有数十人,潘鸣既未见过几个,女子换装也属正常,他所以生疑,是觉得到迎月阁这段路太过顺当,乌思雅不知张老四要带他到厨房,怎会对他突施毒刑。
潘鸣寻思间,完颜雯道:“见什么人?”那女子道:“属下不知。”完颜雯道:“哼,好大架子,让我见她,她怎不带人来见我。”那女子不敢应声,停了片刻道:“乌总管请潘公子也去。”完颜雯瞧了潘鸣一眼,嘴角边露出冷笑,道:“博尔特佳,你去回话,我做的事与潘公子无干,不劳萨总管费心了。”博尔特佳道:“公主,乌总管说了,如果您和潘公子肯去,那人不但性命可保,萨总管也不会知道。”完颜雯哦了一声,她以为乌思雅把事情告诉了萨可奇。潘鸣在博尔特佳初次提到自己时便回过神来,此时说道:“你去回话吧,我和公主马上过去。”博尔特佳道:“多谢公子。乌总管知道你尚未用早饭,已在菊月轩厅备下酒宴。”说罢,转身而去。
完颜雯转脸望向潘鸣,不解地道:“乌思雅未见你之前便不断的恶语中伤,今日见了你的面……你也看到了,宴无好宴,为什么还要答应?”潘鸣答应是他隐隐以为那人是耶律明,心想:“她用耶律姑娘威挟,不能不见。”忽然又想:“她怎知我与耶律姑娘相识的?”这话他不好问完颜雯,慢吞吞地道:“她把萨可奇搬出来了,不去不好。”他不善说慌,完颜雯自语声中听出他言不由衷,心头起了疑窦,想问,终于忍住,说道:“好,既然你愿意见,我陪你去见。”吩咐众丫头照顾张老四,与潘鸣径赴菊月轩。
菊月轩在后院的花园中。乌思雅听得潘鸣和完颜雯肯来,便在门口相迎,待见到完颜雯,忙上前几步,口称“公主”,神态甚是恭敬。完颜雯点了点头,先自入内。博尔特佳与另外几名青衣女子分列门外,众女无一个向完颜雯行礼。
乌思雅拦住潘鸣,眉开眼笑地道:“潘公子可知要见什么人吗?”潘鸣见她笑中透出一种诡异,使人不寒而栗,摇头道:“不知。”乌思雅笑道:“稍后便知了,你认识的,请。”侧身让到一边。潘鸣料想她要用残酷的手段对付耶律明,心里又是担忧,又是好奇,暗道:“她怎知道我与耶律姑娘相识?”一抬眼,见完颜雯在主位坐定,身前桌上摆了几样果品,并无酒菜,说道:“多谢。”径自坐到她的下首。
乌思雅大咧咧地坐在完颜雯的另一边,俨然似主人般,大声大气地道:“潘公子,菊月轩是这家主人赏花赏月用的,现下时节不对,咱们女真人也不附那风雅,今日设宴只请潘公子见一个人。”潘公子挂念耶律明,心头突突乱头,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乌总管,我和公主已知道你的心意了,见什么人请她出来好了,酒宴到不必,你们女真人的宴席可不容易吃。”说最后一句,是他想起那晚完颜雯对待少林僧。
乌思雅嘻嘻一笑,道:“潘公子真是爽快,博尔特佳,去请那位姑娘。”博尔特佳应声答应。潘鸣瞧了眼博尔特佳远去的背影,目光停在面前茶点上,随之被一盘小笼包吸引了住。
那小笼包做的极是精致,宛如珍珠翡翠般一个个皮薄温润。潘鸣只看的嘴唇翕动,不住地吞下馋涎。他也是饿的极了,拿起筷子夹起一个便放入口中。乌思雅看见了,连连叹气。潘鸣认为她笑话自己,面色大窘,入口的包子不敢嚼动。
完颜雯瞪了她一眼,便要发作。乌思雅摇头晃脑地道:“公主莫恼,我并非取笑潘公子,而是为你不值。你先送金牌,后纵他逃窜,气得皇上先收卫队,又剥公主特权。我原以为那人就算不是英雄,也是高雅之士,孰料……嘿嘿,潘公子,我说了已备下酒宴,你是等不及呢,还是饥不择食?”
潘鸣听了,先是尴尬,随之便觉得坦然。他不信完颜雯会有真心,打定主意拟借乌思雅一语双关的话让完颜雯断了念想,一面咀嚼,一面道:“是等不及了。”不等口中的包子咽入腹中,又夹了一个放进嘴里。他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七八个,噎的连连打嗝,端起茶水喝了一大口,又扮出狼狈样子,假装水热,啊地一声吐在地上。乌思雅呵呵笑道:“公主,你现在知道燕雀与苍鹰的差别了吧?”
完颜雯嘿嘿冷笑。乌思雅道:“好,今日让你死心。博尔特佳,把耶律姑娘带进来吧。”博尔特佳早带了耶律明在外面等候,乌思雅嘱咐,耶律明带来后无令不得先进,听到召唤,即将她推了进来。耶律明怎料到潘鸣会在这里,她上身被缚,恨博尔特佳一路推她,进门后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