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在潘钟答话前便料定他要嫁祸柴夫人,待听得果是,心想:“爹娘为何对婶娘这样忌惮,婶娘身份看是尊贵,终究不过是个普通妇人,究竟什么地方惹了他们?”念及此处,脑中忽然想起潘钟方才也曾提到她的身份,心中疑惑道:“婶娘到底是什么人呢?”
潘钟起身“啪啪”打了自己两个嘴巴,说道:“小人糊涂,说错话了,请夫人见谅。”他已是四旬开外的年纪,又是潘家世仆,这番假惺惺的作派弄得潘夫人十分过意不去,温声道:“潘钟,我不曾怪你,你这是做什么。”潘钟道:“潘钟护庄不力,使歹人闯入公子房中,惹夫人烦恼,有负庄主所托,心里有亏。”潘夫人听后,怔怔地望了他一会,轻叹一声道:“你说这样的话到使我心里有亏了,潘钟,此前我误会了你,向你赔个不是。”潘鸣听娘自责,恨潘钟欺骗母亲,心里暗骂他可恶。
潘钟慌的打躬作辑,口中道:“夫人这话让潘钟无地自容。”潘夫人接着道:“以前我常吩咐你规劝庄主,让他不要把富贵太重,你却不敢,因此没少责骂了你,今日想来,实属强人所难。”潘钟道:“小人虽蒙庄主抬爱不以奴仆相待,但也当有自知之明,对夫人的话只能时刻铭心,为庄主分忧可以,不分轻重的话断是不敢说的。”潘夫人道:“嗯,你坐下说。”潘钟道了声谢,坐回了原位。
潘夫人道:“咱们把话题扯远了,潘钟,你看清她的样貌没有。”潘钟道:“没有。”潘夫人道:“你们交过手的,怎会看不清?”她恍然想起一事,手抚额头道:“啊,我到忘记了她不会武功。”潘钟道:“就算她会武功,也不是她。”潘夫人道:“你并未看清她的样貌,怎这样确信。”潘钟道:“启禀夫人,小人是没有看清那人样貌,不过她正在房中饮酒。”潘夫人道:“饮酒?”摇了摇头道:“不会,她向来克守妇道,不会饮酒。”潘钟道:“小人看的真切,也听得清楚,她一口“鸣儿”一口酒,喝的醉醺醺的只怕这会早在醒梦中了。”潘夫人听了,愕然口呆。片刻,她低声道:“看来真不是她了,那会是谁?”
潘鸣见母亲神情索然,似有万般愁苦,想现身揭穿潘钟,又想看看他耍什么阴谋。潘钟轻声道:“夫人觉得她会是谁?”潘夫人道:“我不曾和她照面,哪里知道,你到房中只为了说这些?”潘钟听她之意是要撵自己出去,轻咳一声,道:“夫人,你不觉得山庄有人可疑吗?”潘夫人心中一凛,道:“是谁?”潘钟望着她缓缓伸出右手食中两指,也不言语。潘鸣不解其意,心想:“这厮想栽赃谁?”潘夫人摇了摇头道:“你说吧,我不知道。”潘钟望着她慢条斯理地道:“夫人,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潘夫人道:“嗯,我不生气,你说。”潘钟道:“夫人想过没有,且不说现下大雪封山,梅剑山庄更建在南岩之上,就冲庄主的名头,武林中等闲之人谁敢擅入。”潘夫人沉吟道:“嗯,你说的有理。庄主虽然富贵之心重了一些,但在江湖上可从未得罪过什么朋友。”潘钟道:“夫人之言甚是,今晚闯入公子房间的决不是外人。”潘夫人道:“不是外人,那就是山庄里的人了,会是谁?潘钟,你知道是谁,却不肯说出来,顾忌什么?”潘钟道:“恕小人无理,其实夫人也猜出了是谁,只是不敢相信罢了。”潘夫人道:“我不知道,潘钟,你不要胡乱猜测,二妹一向疼爱鸣儿,好端端的怎会去他的房间。”她说的二妹就是叶夫人。潘钟见她不肯承认,可又不自禁地说了出来,暗暗好笑,清了清嗓音道:“正是因为关心,去了才不会让人疑心。”潘夫人道:“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认为二妹会做这种事。”
潘钟缓缓地道:“其实夫人不相信也是对的,因为这本就是小人的猜测。”潘夫人道:“说话要有凭有据,你凭什么说是我二妹。”潘钟道:“今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叶夫人身在山庄,武功又高过小人许多,怎不见她出来援手?夫人,她与你情深意厚,这样做说不通啊。”潘鸣静静地听到这里,只惊的目瞪口呆,脑袋翁的一下响了起来,他断然想不出潘钟会出卖叶夫人。潘夫人神色慌乱,连声道:“不,决不会是二妹。潘钟,我有些累了,你下去歇着吧,记住,今晚的话不可向任何人说起。”
潘钟道:“夫人放心,叶夫人进公子房间的事,只要她自己不说,就是老爷知道了,我也不告诉他一个字。”潘夫人道:“这样最好,老爷现下正需要二庄主出力,还有林儿那丫头,唉,倘若破脸闹将起来,可够老爷烦心的了。”潘钟起身说道:“是,是,小人明白。”见她再没有话,慢慢退到门口。
潘鸣望着潘钟跨出门,正寻思如何向娘揭穿这个小人,却见他又闪了进来,说道:“夫人,潘钟今晚在门外侍奉吧?”潘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侍奉什么,二妹不会对我怎样。再说……也多有不便。”潘钟道:“夫人终是太实诚了,小人却有些不放心。”潘鸣以为他要赖着不走,直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将他一拳打翻。潘夫人见潘钟这样忠心,心下大慰,温声道:“潘钟,真用不得你侍奉,下去歇着吧。”
潘钟说了声是,慢腾腾的就是不出门。潘夫人瞧出他不愿离去,问道:“怎么,你还有事?”潘钟道:“夫人,你不许潘钟在门外侍奉,可否许我到剑阁歇几晚?”剑阁是梅剑山庄的库房。潘家既要造反,便少不了兵器铠甲之类的东西,因此潘泰修筑了剑阁,存放从各地收集来的神兵利器,到潘泰这一代,剑阁已不但是存放兵器的地方,金银财宝,古籍图画,一古脑地全被他收录进去,潘钟想进剑阁之意昭然若揭。潘鸣恐母亲被她骗了,两眼凝望着她的口唇,只要她出口答应,立刻现身喝止,至于自己突然失踪数日,又突然出现父母房中,这等无礼不孝的行径是否会惹娘惊心进而招来训斥,却顾不得了。
潘夫人望着潘钟,缓声道:“剑阁里机关重重,杀气极重,自建成后少有人进,你怎么想起到哪里去了?”潘钟道:“嗯,也没什么,只是觉得陈总管和公子先后失踪,柴夫人和叶夫人行为乖张,想多些防范罢了。”潘夫人道:“防范也无需防范那里,剑阁钥匙向来由庄主掌管,从不离身,我就是允你前去,两道石门把守,你也进不去。”潘泰道:“庄主去汴京也带钥匙吗?”语声颇有些失望。潘夫人嗯了一声,不再言语。潘钟退到门外,随手掩好了门。潘鸣听得他脚声轻中有急,所去方向先南后西,正是叶家所住的跨院,暗道:“他是去见叶夫人,既然两人是一丘之貉,为什么要置对方于死地?”他捉摸不出这满腹心计小人到底想耍弄什么心思,见娘深坐在椅中,眉头紧缩,双目无神,不知是被潘钟的话弄糊涂了,还是担心自己,亦或为叶夫人伤心。眼见潘钟包藏祸心,叶柴两夫人的身份弄得他一头雾水,潘鸣想告诉母亲原委的心思荡然无存。
就这样,母子两个同处一室,一个闷坐,一个思绪如潮,干耗了足有半个时辰,只听潘夫人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鸣儿,你去了哪里?你和英儿娘一个也不舍得。”潘鸣心头一震,暗道:“怎么,柴师弟竟是我兄弟吗?”只听母亲接着道:“我不舍得怎样,你爹却舍得,害得咱们母子近在咫尺,生生的不能相认。”此话一出,潘鸣大惊,嘴巴一张,“柴”字吐出了半声,随之觉出不妙,抬手捂住口,两眼望着母亲,心尖怦怦乱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潘夫人并未察觉,依自双目无神,喃喃自语。
潘鸣松了口气,听母亲说的都是陈年往事,什么柴英几岁练剑,哪年得了场大病等等。潘鸣听着她的话,昔日情景一件件浮在眼前,心想:“娘这样在意柴师弟,他是我兄弟无疑了。”潘夫人说了将近半个时辰,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最后眼皮一垂,没有了半点声息。潘鸣不知母亲否是真的睡了过去,不敢就此走出。
又过了良久,他听得门外侍候的小丫头发出呓语,显是进入了梦乡,心中直叹她们辛苦,小小年纪在寒夜里竟不能进房歇息,见母亲始终没有再动,断定她是睡熟过去了。此时,房中火炉正旺,他想:“潘钟和叶夫人处心积虑地在暗中蠢蠢欲动,心头又有太多疑惑未解,娘在这暖烘烘的房里睡一宿应不会着凉。”便不想因小失大,贸然将娘叫醒。潘鸣缓缓打开身畔的窗户,轻身钻出。一转头,见门口两侧各有个小丫头倚墙而睡,心中大为不忍。
潘家虽恨宋室,对柴家也并非真忠,但对下人向来亲厚,潘夫人今晚被烦事恼心,忘记了在外面侍候的下人,仆妇们不敢擅离,便命两个身份低的小丫头值夜。潘鸣有心帮母补过,又担心她们蓦然见到自己,弄出响声,惊醒了母亲,只得作罢。
这时将近丑末时分,明月照在院中,经积雪一映,仿佛清水缓缓流动。潘鸣见西院未亮有灯先,过了这许多时候,料不准潘钟是否仍在叶夫人处,遂决先回房取剑,再去打探。护院武师经先前一闹,现下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耳听得四下里脚步声又杂又轻,潘鸣虽知他们是以护院为名训练的死士,武功不远及己,仍不敢大意,一路躲闪着来到自己房外。只见门板上已加了一把锁,他正要从破窗中潜入,这时房中传出哭泣之声,竟是柴夫人的声音。潘鸣料到潘钟说柴夫人醉酒是欺骗之词,万想不到她竟来到自己房中。潘鸣自陈方离去后,近日尤其是今晚发生的事让他觉得山庄每个人的身份都扑朔迷离。他也不急着进去与她相见,可置身房外难保不被武师发现,筹措片刻,决意藏在廊檐下,看她来自己房间有何目的。当下他纵身抓住一根檩条,双手向内一拢,两足足尖勾住了檩条的另端。方稳住身子。只听柴夫人嗓音嘶哑着道:“鸣儿,英儿,你们两个在娘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娘一个也不舍得割下,可老天偏夺走我一个,这让我怎么好?”她声带早年损坏,说话极其困难,说这些话费了偌大功夫,说完呜呜呜缀泣。潘鸣听她这话与潘夫人所说如出一辙,即使那晚先听她叫出“鸣儿”两字,且认定自己的娘是乔婉欣,心中依然一塌糊涂,于柴夫人后来再说的话一字也听没进耳中。
过了许久,房中哭声停了下来,忽听得一妇人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应该不来了吧?唉,我一直想送你样东西,又总怕你想的歪了,迟迟不敢,今晚我把这东西留下,你来也能看到,可又放在哪里呢?”语声含嗔带怨,柔情百端,似向情郎倾诉,又仿佛向儿女叮咛嘱咐,跟着便听房中响起衣物翻动声,木柜开启声。
潘鸣听了说话,不酷于晴天打了个霹雳,震的他手足所措,险些失手掉落,这妇人声音与那晚在南岩宫听到的一模一样,心想:“难道房中不止婶娘一人?”他屏下心凝神静听,房中确实只有一个人的呼吸,耳听得里面悉悉率率响动不止,辨不出她这是找东西,还是藏东西,心想:“不论什么,我房间里无贵重之物,随她折腾好了。”过了一会,但见有一身披斗蓬的妇人从破窗中慢慢钻出,向柴夫人所居的院子走去。
那妇人用斗蓬遮住了头脸,潘鸣辨不出这妇人是不是柴夫人,潘鸣懵懵懂懂地望着她转过花墙,不见身影,想追上去看个明白,心中却突然生出一种恐惧,忽听有人喝道:“是谁!”但听那妇人嘶哑道:“是我。”那人道:“啊,原来是柴夫人,这么晚了,你这是?”却没有听柴夫人再说话。
呆想了片刻,潘鸣跳在地上,按原来打算,取剑后要去找潘钟,审问他为何要做对不起山庄的事。但此时他脑中一片迷惘,只想好好理顺一下柴叶和那妇人所说过的话。潘鸣自破窗进入房内,借月光走到床边,正要坐下,突然之间,左右凤池穴同时一麻,就此人事不知。
那日,叶林迫于父命随柴英等去东京。下山不久,萨可奇寻到在山下等候的两名同伴。一行人刚走了里许,便撞见了宗翰派来的信使,命萨可奇在武当山下接应一位西南贵客,至于柴英赴金的事先不用急了。萨可奇领命,让信使先回,他带众人来到潘鸣去的那家饭店,后来的情形正如那店家所说,起因是叶林不愿去东京,心有不愤,偏遇上柴英无事献殷勤,于是将怒气全撒在他身上。柴英眼看富贵可得,想树立威势,言语上不愿让着叶林。两人越说越僵,到后来,叶林趁阿木合说错话之际,连行囊也未拿,悄悄溜到店外,转到后门,躲在厨房水缸后面。这家饭店总计不过三丈见方,厨房与前堂用木板隔开,萨可奇以为叶林脱身会远远遁去,哪里料到她就在咫尺。
叶林等众人走后,悄悄出了厨房,犹如潘鸣和那店家想的一样,她既没有回梅剑山庄,也没有跑远,而是径奔五龙观,拟在那里躲一阵子再回山庄。却不巧五龙观铁将军把门,松阳道长不在观中。叶林只得翻墙而入。当晚她歇在三清殿中。
大约子初时分,叶琳林睡梦中听得院中“呼呼”有声,似是有人修练武功,她当即以为是松阳道长回来了,心中一喜,“道长”两字正要叫出口,忽然想起他使的是拂尘,而这“呼呼”声分明是棍棒刀枪一类的兵刃发出,心想:“是谁闲来无事,跑到五龙观舞枪弄棒?”她起身走到窗前,掀起窗格一角向外瞧去,只见一青袍汉子双手握着一把大扫帚纵高伏低,像是将扫帚比作枪,又似是在舞棍。呼呼声中,他忽尔枪法,忽尔棍法,枪法中挟有棍势,棍法中含有枪威,一招未尽,下一招又出,每招都生出数种变化,让人分不出他是练枪,还是在耍棒。
其时,赵匡胤以棍棒开国,杨呼两家枪法扬威异域,枪棒两件兵器在北宋极度盛行。这怪人背向大殿,劲势虽足,使的却尽是蛮力,叶林见他乱舞一气,以为是哪里来的莽汉,掀开窗格,喝道:“喂,你耍够没有!”那人正使杨家枪法中的直刺法,听了这话,身形凌空一翻,倏然间掉转扫帚头,化枪法为剑法,一招“白蛇吐信”指向叶林,停身喝道:“小丫头,我在这里自练我的,碍你什么事了!”声音极为熟悉。叶林一怔,随即说道:“三叔,你怎会在这里?”
这人正是陈方,他离开南岩宫一路伤心来到这里,原想借五龙观休息一晚再定行止,偏偏遇上松阳道长不在观中,想起二十年痴情尽化乌有,心烦意乱之下,抄起立在墙边的扫帚乱舞一通,原为发泄心中怨气,却不想惊醒了叶林。叶林这声三叔让他消了气,道:“林儿,你不是随柴公子去东京了吗,怎又回到武当山?”叶林今日受了满肚子气,此时见了与自己亲厚之人,不由的鼻头一酸,眼泪如珍珠断线般落了下来,哽咽道:“三叔,他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