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不意叶远说出这话,想叫住他,只是喊不出来,心想:“你不救,我自己来救。”见叶远往西而去,正要跟上看他去何处,以便行事,忽听柴英在背后道:“师傅,不是徒儿不肯答应,大王子诚心待我,徒儿不忍心负了人家。”潘鸣回身瞧去,只见父亲和柴师弟出帐向这边走来,他恐再被父亲喝斥,不想与他照面,闪身躲进帐中,从帐后而出。
潘泰不悦道:“怎么,大王子诚心待你,师傅就不是诚心的了?”柴英分辩道:“师傅,徒儿没有这样说。”潘泰哼了一声。两人默然走到近前。潘鸣蓦听“呼”的一声,不知谁掀起了帐门。只听父亲奇道:“咦,二弟不在帐中?”柴英道:“可能带师兄去别处了吧。”潘泰道:“嗯,咱们进去坐坐。”便听两人走进帐内,悉悉率率地坐了下来。
潘鸣恐爹察觉自己在外面,极缓极缓地向远处挪动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只听柴英道:“师傅,你当知道金兵两路元帅不和,徒儿如果朝三暮四,宗翰恼怒是肯定的,只怕宗望也看不起我。再者,萨总管心向大王子,我是他请来京城的,留而不归,情理上恐说不过去。”潘泰恼萨可奇对自己无礼,道:“你休提那小人,正因为他在宗翰身边,师傅才时刻悬心。”柴英道:“师傅有什么不放心的,龙吉公主说了,让我做中原皇帝是金国皇帝的主意,宗翰和萨可奇就算怀了什么鬼计,也不敢违了皇帝的旨意。”潘泰道:“你既知是金国皇帝的旨意,又何必要执意回去?”潘鸣听到这里,心道:“既然柴师弟的皇位是金国定下的,爹苦留他是何意?柴师弟又为何坚持不肯?”他哪里知道父亲欲取代柴英的皇位,柴英见师傅不放自己回去,已隐约觉出了不妥。潘鸣想听柴英说些什么,他却多时不答,帐中陷入了沉默。
潘鸣恐耽搁久了,爹追问自己去了何处,拟去找叶远商议。一瞥眼,忽见左边十几丈远的一顶小帐上伏了条人影,忙定眼去瞧。只见那人紧贴在帐顶之上,一动不动地停了片刻,腰身忽然弓起,跟着两手双足在帐篷上一按,身子似离弦之箭向另一顶帐蓬弹去。那人一动,潘鸣忍不住要叫:“二叔!”那人正是叶远,但见他距那顶帐蓬约三尺远的地方落了下来,随之滚到帐角,倾听帐中动静。潘鸣脑中蓦然闪出一个念头:“二叔是要刺杀金国大将吗?”心头怦然急跳,随之觉得不可能。过了一会,听得帐中始终没有动静,叶远却翻身跃到了帐顶,依自停了片刻后,向另一个帐篷弹去。如此依法炮制,不多时,叶远探查了四五个帐篷。
女真人用牛皮做的帐篷固然富有弹力,但两座帐篷最近者也隔了五六丈,决不至于把百余斤的人体弹出如此之远。潘鸣深服二叔运劲巧妙,隐身有法,暗道:“巡逻的金兵在营中往来不断,惟有这法子能避开他们眼线。”眼见他愈去愈远,忖道:“二叔要做的事定然不利金人,不利金人的必是好事,我既撞见了,哪有不助他一臂之力的理。”此念方生,突听柴英“啊”的一声,颤声道:“师傅,你要做什么!”
潘鸣吃了一惊,心道:“怎么,难道爹要对柴师弟不利?不,不,决不可能。”只听爹笑道:“英儿,你慌张什么,师傅只是试试你的武功罢了。”潘鸣松了口气,当下依样画葫芦,沿着叶远走过的帐蓬逐次跟进。待跃到第三顶帐篷上时,忽听得帐内有几名金兵淫笑,一名少女泣声告饶,声音甚是年轻。
潘鸣一怔,随之怒火中烧,便要下去救人,一抬头,只见叶远手持匕首,做出割帐姿势,心想:“莫非二叔遇到的情形与这边相同?可他方才明明经过这顶帐篷,为何不现身相救?”正犹疑不定,猛听帐内女子惨叫一声,再无动静。潘鸣心中一痛,寻思:“必是她不肯受辱,用什么东西自刎了。”只听金兵骂咧咧地自帐中走出,斜眼瞥去,见一名金兵提了柄血淋淋的弯刀,另有两名金兵倒拖着一女子的手臂,向另一顶帐篷走去。潘鸣又悔又怒,恨自己出手不及,凝目瞧向那女子,只见她赤足散发,衣衫撕的破烂,脖颈间血水汩汩向外流出,面庞秀丽,尚未脱去稚气,最多十五六岁,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双眸圆睁,眼神中有死前的恐惧,也有对恶人的悲愤。
两名金兵将这少女拖进前面帐中,随之出来与先一名金兵淫笑着向远处走去。潘鸣认定他们是去祸害别的少女,拟要赶上去全部除掉。便在这时,一队巡逻兵向这边走来,只好先放下念头,待看叶远时,哪里还有他的踪影。等这队巡逻兵过后,那三名金兵早走的远了。潘鸣回思方才情景,心头一寒,疾奔到叶远方才所去的帐篷。只听得帐中有女子低声哭泣,男子吃吃地调笑,一切宛若先前。潘鸣大怒,再顾不得许多。他不及从帐门闯进,掀起帐角,窜了进去。只见一绝色少女缩身羊毛毯上,衣衫不整,簌簌发抖,两名男子袒胸露腹,各用弯刀指向那少女,似在威胁她主动就范。那少女双手抱胸,花容失色,面向潘鸣,仿佛不见一般,显是吓得傻了。两男子听到异响,回头看去,潘鸣欺身上前,双手抓向两人脖颈,相互一击。“咚”的一声响,两男子脑瓜迸裂,倒地而亡。
潘鸣也是气得极了,两男子并非普通士卒,而是统兵的千夫长。他杀人后,一晃眼,见帐角挂着一副盔甲,散在地上的军衣是锦袍,不是兽皮,决非士卒所穿,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凉意:“我闯下大祸了!”一低头,见那少女半张嘴巴,呆呆地望着自己,任凭泪水从清泉般的眼眶盈出,顺面颊流进唇角脖颈,心想:“难道我眼看这如花似玉的姑娘由人糟蹋,置之不理?不能!哼,杀便杀了,惧他什么!”言念及此,恐惧顿去,豪气斗生,从地上捡起一件锦袍,递向那少女道:“快穿上它,我送你出营。”那少女不接,说道:“我不穿女真人衣服。”潘鸣见她身上的粉衫黄裙被撕的破烂,说道:“你衣服不能穿了。”
那少女泪流满面,只是不接。潘鸣杀了金军大将,心里终是紧张,回头瞧了眼帐门,催促道:“你快穿上啊,我送你回家。”那少女木然地摇了摇头,仍是不接。潘鸣以为她这是伤心,弯下身温声道:“姑娘并未坏了贞洁,我也把他们杀了,你何必如此悲伤呢?穿上这袍子,咱们可以混出营去,不然以在下能力恐有不及。”说着把锦袍递到了她的胸前。那少女轻松一推,道:“我不回家。”
潘鸣一怔,道:“你不回家?你不想妈妈吗?还有令尊。”那少女用手背抹了抹泪水,抽抽噎噎地道:“正因为他们我才不能回家,回到家,仍会送我来这里,我姐姐就是再次送来后,让女真人折磨死的。”潘鸣不禁怒气陡生,起身说道:“天下哪有这样的父母。”那少女抬眼瞧着他道:“这都是皇帝的主意,父母固然是好,可有什么办法。”潘鸣想到方才见到那些少女,禁不住叹了口气,道:“我送你到别处吧。不管怎样,咱们在这帐里总是不行。”那少女眼前一亮,道:“恩公要送我去什么地方?”潘鸣不过随口一说,除了梅剑山庄,他哪有什么地方可去,含糊应道:“出了金营再说,来,穿上这袍子。”
那少女也不想死在金营,听得有活命希望,立时破颜一笑,起身接过锦袍,一面穿,一面道:“我是瑞王的女儿,姓氏你知道的,单名一个慧字。”潘鸣见她转眼变得开心,可知心底何等单纯,百般不是滋味,点点头道:“赵慧,我要换上那件盔甲。”说着伸手一指。赵慧嗯了一声,顺他手指瞧了眼,道:“穿上吧。”她身材娇小,穿上锦袍,低眼左瞧右看,袍角挨在地上,又肥又长,很难迈出双足,自言自语道:“只怕让人认出。”潘鸣解下长衣,随手抛在地毯上,待穿好盔甲,一转身,见赵慧正穿自己的衣服,愣了愣,道:“喂,你做什么呢!”抢身便要夺过。赵慧两只手已伸入袖中,急忙护住两襟,道:“那件袍子太大了,不合适。”潘鸣道:“可你……”赵慧嫣然一笑,求恳道:“恩公,你让我穿这件好不好?”潘鸣见她白玉般的脸上残留下几道浅浅的泪痕,不由的大生怜悯,她这般一笑,如柳娇花媚,实不忍相拒,说道:“你穿我的衣服仍有些宽了,但既想穿,那便穿好了。”赵慧喜道:“谢恩公。”迅速系好了衣带,跟着挽了个发髻,把自己打扮成书生的模样。
两人出了帐蓬,潘鸣辨明方向,挽住赵慧的手腕,慢慢向南走去。他挽赵慧的手是想危急时以轻身功夫带她脱身,并无轻薄之意。赵慧怎知他的心思,先是满面羞红,微微一挣,随之任他握着,心底涌出一股甜蜜。赵慧有这份感觉是想到有家难回,把潘鸣当做终生托付的人了。古人一念定情,往往如此。
行不多远,只见一队金兵押了个头戴金冠,身穿蟒袍,腰束玉带的年轻男子向这边走来。赵慧瞧了眼那男子,低声道:“是康王哥哥。”康王是徽宗皇帝的第九子,名叫赵构,潘鸣在梅剑山庄曾听人提起过他,说道:“是赵构?”说话之间,与那队金兵相距不远,赵慧不敢与赵构照面,说了个“是”,手臂禁不住发抖。潘鸣停身问道:“怎么了?”赵慧道:“没,没什么。”侧身躲在潘鸣身后。
金兵队长见潘鸣年纪既轻,样貌又生,心中狐疑,仍是向他行了个礼,带队而去。赵慧望着赵构的背影道:“是他带我来金营的。恩公,你本领高强,能否把他一块救出?”潘鸣道:“他带你来火坑的,你怎地还要救他?”赵慧道:“他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也受了不少羞辱呢。”赵构走过身畔时,潘鸣仔细看了他一眼,记得他眉如墨画,面白如脂,风流韵致,与押送他的金兵相比,仿似有云泥天壤之别,说道:“怎么,有大官逼他做男宠吗?”赵慧道:“有个叫完颜昌的逼他做儿子。恩公,你救救他吧,当今皇子中数他最英明了。”
潘鸣见那队金兵把赵构带进了一座大帐,自忖在众军护卫下实无把握救他脱困,可又不想拂逆赵慧的心意,便道:“我先送你出营,日后再寻机救他。”赵慧忽得倔强起来,说道:“不成。康王是社稷所系,我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由人欺负的女子,你需得先救他,不然,我死也不离开军营!”潘鸣错愕不已,亲人为王权富贵一个个变得陌生,使他认为世间难有真情,不想赵慧说出这等绝决的话,明知她是为了赵构,仍让他十足的感动。突然之间,他脑中生出不愿让爹和柴英得志的念头,昂然道:“好,我答应你。”赵慧欢天喜地道:“恩公,我替康王谢谢你了,日后请他封你做大官。”挣脱潘鸣的手,向他福了一福。潘鸣并不阻拦,正色道:“赵慧,我救他是另有别情,不为做什么官。”赵慧听到情字脸上飞红,低下头,轻声道:“你是因为我。”潘鸣见她会错了意,摇头轻叹了一声,也不解释。当下,潘鸣将赵慧送入一座放置军衣的帐中,嘱咐一番,返身去赵构所进的那座大帐。将到近前,一转眼,远远见完颜昌带了一队亲兵向这边走来,慌的他急转方向,暗道:“完颜昌是来见赵构的,我先听他为什么要认人为子,再救也不迟。”打定主意,他走出几十丈后停了下来,回头见完颜昌的亲兵已分站在那大帐前。他来到帐后,刚俯下身,只听一人用生硬的汉语道:“康王这话可是最后答复吗?”停了一会,只听另有一人道:“元帅之命恕赵构难以听从。”语声又低又轻,似是鼓起极大勇气方才说出的。
潘鸣心想:“说话的这人是赵构,他口中的元帅莫不是宗望?”宗望两次伐宋,天下驰名。潘鸣又是好奇,又是害怕,终于好奇心重,慢慢掀起帐边一角。这时,只听先一人高声道:“请康王爷声音大些,再说一遍!”潘鸣循声瞧向那人,只见他负手侧向这边,轻裘缓带,国字脸,面黄少须,年约有四旬,身材不及中等,心道:“世人都把宗望和宗翰捧到天上去了,也没什么稀奇之处啊,不知那宗翰生的什么模样。”只见宗望身旁一人打躬说道:“元帅请息怒,我家王爷累了,有些事未思想明白便说了出来,不算数的。”话声方落,赵构喝道:“张邦昌,你好大胆子,本王一向言出必行,何时说过的话不算数了!”潘鸣心下一凛,心道:“原来此人就是张邦昌。”脸颊贴在地上,两眼劲向里张,因张邦昌背向这边,却看不到他的面目,只听他缓声道:“王爷,元帅和鲁王也是为大宋万世基业着想,你就……”赵构截断他的话道:“正是为了大宋基业,我才不能轻易应允。”他回宗望的话陪着小心,与本国大臣说话立时摆出气派来。
宗望嘴角一扬,冷笑道:“张丞相,看来你家王爷尚不知时局有变,你向他说清楚些。”张邦昌道:“是,王爷。”身子一挺,说道:“王爷,三日前宗翰元帅请皇上和朝中几位大臣做客。”刚说到这里,宗望猛地喝道:“什么做客,是与你们一样做人质!张丞相,你不必修饰言词,有什么便说什么。”张邦昌唯唯应道:“是,是。”宗望又道:“宗翰扣押赵桓后,拟立柴氏后人做皇帝,这便绝了赵家的祀了。构儿,为了你家国祚能够永续,皇位不至失传,我今日与宗翰大吵了一架,告诉他说,赵桓那小儿虽不争气,但九皇子赵构恭顺仁孝,是新皇不二人选,你立柴家人算怎么回事?吾儿,父帅对你仁至义尽,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他口称“构儿”,自言父帅,仿佛赵构已拜他为父一般。赵构涨红着脸道:“请元帅自重。”宗望道:“自重什么?”随之转脸右向,叽里呱啦地用女真话说了一通。潘鸣顺他目光看去,见完颜昌端坐在几案后面,心中奇道:“咦,他怎敢在宗望面前摆谱?”完颜昌等宗望说完,恭恭敬敬应了几句。
宗望回过脸来,向张邦昌道:“鲁王之意是要认即拜。不认,过了今日便再没有机会了。”张邦昌陪着小心,没口子地答应,末了向赵构道:“王爷都听到了吧?”赵构低头不语。
潘鸣瞧了瞧宗望,又看了看完颜昌,见他两个站着的神态傲慢,坐着的一脸惶恐,恍然省悟道:“宗望逼赵构拜部下为父,是想降低他的身份,使他做皇帝后在金国面前抬不起头。宗望又道:“构儿,你不答应鲁王,为父只好答应宗翰了。等柴家的人做了皇帝,他一定会感恩戴德,竭尽全力为我大金国办事,那样便没你什么事了。”话锋忽然一转,叫道:“来人,送康王回去。”竟不等赵构答应。赵构和潘鸣均是一愕,张邦昌似已猜到,用女真话向进帐的两名亲兵说了几句。亲兵听后,目光齐望向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