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不知他“这一家人”含有深意。马哈奇又是嫉恨,又是伤心,眼角睨视潘鸣,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口酒。潘鸣起身却不接羊皮袋,说道:“公主,我不去西域,也不会泄露你们的行踪,若是你不信,我可发下一个誓来。”马哈奇听了暗暗欢喜,心想:“这小子最好不去。”多摩手执酒袋,回头望向公主,看她如何说。耶律明道:“誓不必发,话依公子所说。”
多摩就地坐在潘鸣身旁。众武士吃喝完毕,借着酒劲,低沉着嗓音唱起了契丹歌曲。潘鸣既听不懂,也无心去听,听得耶律明和多摩商议行程,方知他们因躲避墨派追踪迷了路径,心想:“此路所去是墨派总舵,倘分不清,岂不要自投落网?”欲要告诉,忽又心想:“他们用汉语商量是想让我听到,我可不能堕人毂中。”到嘴边的话又咽回腹中。耶律明和多摩商量多时,最后道:“出林子向西数里没有人家,一切等明日再说吧。”潘鸣吃了一惊:“原来她去探路了,不知是否看到我采松子。”
次日,契丹武士收拾行装。耶律明道:“潘公子对这带可熟吗?”潘鸣心知她要请自己做向导,恐引错路径,想说不熟,又担心她自投罗网,误闯墨派重地,一时间沉吟难决。马哈奇嗤笑道:“汉人真不爽快,熟便是熟,不熟便不熟,说就是了。”潘鸣道:“公主有何吩咐?”耶律明道:“我们要去武当山,不想路上遇到敌人,今被墨派人追击,迷失方向,公子为我们引路如何?等到了武当山必有重酬。”
潘鸣听他们要去“武当山”,暗暗欣喜,心里有了主意,说道:“墨派行踪诡秘,中原人知道的都不多,公主如何识得?”耶律明道:“我爹在西域杀了他们一位香主,不巧昨日一入宣汉便遇到那香主的手下,唉,也算冤家路窄。”宣汉在天下大大有名,潘鸣喜不自胜,道:“在下带诸位去武当山就是,酬谢到不必了。”马哈奇听得潘鸣同行,心里又慌又气,用契丹话道:“公主,汉人不会有这么好心,还是杀了他的好。”耶律明把脸一板,道:“马队长,你若再对潘公子不敬,你刻回西域!”马哈奇怒视潘鸣,口中诺诺,不敢再言。潘鸣不知他二人争什么,见马哈奇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心想或跟自己有关。
耶律明是辽太祖八世孙耶律大石长女。辽国灭亡之际,耶律大石为躲避天祚帝迫害,率二百铁骑远遁西域,砺兵秣马,收拢旧部,欲待恢复祖业。耶律明身为女子,素怀英雄之志,来中土是想招揽人才,联络江湖志士抗金,见潘鸣孤身行于荒山,认为他是个奇人,因此生出笼络之意,至于多摩认做的情意半点没有,见潘鸣愿意带路,喜道:“多谢公子。”潘鸣口中道:“好说,好说。”心里想:“宣汉在房州以西,我带他们走出大山再暗暗打探就是。”盘算一定,即向东尽择小路而行。或许墨派放弃了寻找,也或许潘鸣所走的路墨派意想不到,傍晚,众人出了宣汉县进入观面山,未撞上墨派中人。这一日众人言语谨慎,潘鸣竟未认出谁是耶律庆和韩彬。耶律明暗自庆幸,将功归于潘鸣,不住道谢。当晚宿在山中。
次日晨时,众人来到开州府。但见城中各处张灯结彩,户户悬挂桃符,人人衣帽鲜艳,喜气洋洋,众辽人不明所以,便问潘鸣。潘鸣先是一头雾水,待听得爆竹声响,忽然想起今日是大年初一,暗道:“昔时每到新春便是山庄最高兴的日子,如今有了嫌隙,不说天各一方,就是人在眼前也难复往日情景。”言念及此,胸中涌出一股伤感,说道:“今日是春节。”众辽人听是春节,人人翘首北望,神色流露出无限眷恋。
耶律明见众人思乡,说道:“潘公子,我等不识中土风俗,劳你为我们采办些年货如何?”潘鸣道:“不知公主要买什么?”耶律明道:“我不懂,一切尽劳公子费心。”潘鸣兴致斗生,说道:“好,每人先置件新衣。”耶律明豪性大发,吩咐道:“多摩将军,给潘公子取一百两银子;萧三哥,耶律大哥,韩四哥,你们随潘公子采办货物;马队长,去包一家客栈,咱们今日不赶路了。潘公子,一百两银子够吗?”她一口气下了好几道命令,多摩等听到点自己的名字纷纷答应。是时,天下诸国,大宋最为富庶,西域西南等国常来经商,开州尚未遭遇兵祸,适逢新年,百姓见到多摩等非但不感到惊奇,更有上前祝福者。潘鸣自声音中听出耶律大哥是耶律庆,韩四哥是韩彬,他两个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萧三哥是前晚送他肉的那人,身材高瘦,性沉寡言,连续两日均由他给潘鸣分饭,此时从多摩手中接过银两转手递给潘鸣,始终不肯说一句话,这到合了潘鸣的脾胃。潘鸣采办间问他姓名,萧三哥诚恳相告,道:“单名一个宗。”连姓氏也省了。
庆彬两人与萧宗一样,都是直爽的汉子,见潘鸣为他们引路未怀恶意,大改初时成见。耶律庆告诉说,他也是大辽皇室,问潘鸣身世。潘鸣只言自己世居房州,再问便以他言遮过。不久,四人采办完年货,来到马哈奇包下的同福客栈。
客栈掌柜今日本不想做生意,但耶律明舍得花钱,马哈奇等人样貌凶恶,恐生意不成,惹来祸患,只得勉强应承。客栈伙计多半放假,耶律明手下又多,许多事要亲力亲为,老板娘辛苦一年原想躲几日清闲,孰料来了大生意,又是欢喜,又是埋怨,口中不住催促掌柜,只忙的他团团转。潘鸣等将年货搬在外厅,向多摩打听耶律明在自己房中,趁众人乱哄哄间,带了个送货的伙计径自来到她的房间,见耶律明倚靠着床头正自沉思,命那伙计将物品轻放在桌上,挥挥手命他出门,并关上房门。契丹女子较中原女子豪放,耶律明并未阻他这样,只道:“潘公子有事?”潘鸣道:“公主,在下给你选了几样贺礼。”
耶律明早瞧见那伙计捧进来三个锦盒,三个锦盒自上而下,小中大,相较明显,下面要比最上面那个大逾几倍。她心里好奇,起身走到桌前,坐到一张圆凳上,下巴锦盒一扬,问道:“这是什么呀?”潘鸣扭捏片刻,忽然面上一红,道:“在下胡乱揣摩,不知是否称公主心意。”耶律明微微一笑,道:“潘公子有心了。”潘鸣把三个锦盒排开,拿起最小的拟欲打开,手指按在盒盖上,停了片刻,道:“公主自己看好了。”放下锦盒,转身出门而去。耶律明听得“咣当”一声门响,不住好笑,心想:“到底买了什么,这样难为情。”伸手抓起最小的锦盒,掀开盒盖,忽然金光耀眼,盒内装的竟是一枝缀了珠玉的金步摇。耶律明见珠花晶莹,制作精细,心想:“此物定然价格不菲。”她出身皇室,自然不稀罕什么金玉,但远来中原,身上不便带贵重饰物,新春收到这份礼,心中极是欢喜。她又打开其他两个锦盒,分别是一双罗地绣花鞋和一件粉色棉大氅。耶律明五指轻触大氅,一股暖意直透心底,喃喃地道:“他真是有心了。”便要叫潘鸣进来,忽然心想:“他这是求我不要加害,可从哪里来的许多银两?”突然之间,前厅传来“嘭”的一声响,似是重物摔到地上,有人喝道:“你们让是不让!”这话是用汉语说的,甚是生硬。耶律明心想:“难道有人投宿,马队长不允?”跟着只听乱哄哄争吵声大起,好几人声音熟悉,却是多摩,耶律庆和韩彬。
耶律明眉头皱起,暗责多摩等不懂得隐忍,心道:“换作潘公子断不会这样。”想到潘鸣,她不自禁的抓起金步摇,神驰远飞。忽听多摩在门外叫道:“公主,你在房中吗?”耶律明一怔,道:“将军,请进来说。”多摩推门而进到房中。耶律明道:“将军,出门在外怎能到处惹事。马队长呢,你传他来见我。”多摩道:“公主错怪马队长了,是土蕃人向咱们挑衅的。”耶律明道:“土蕃人?”多摩道:“有个叫拉布的王子要包下这家客栈,耶律庆不依,跟他吵了起来,马队长没有干涉。”耶律明低声道:“先前遇到西夏王子,如今又来了个吐蕃王子,事情怎这样不顺。”眉梢一扬,抬高语声道:“多摩将军,你请掌柜的出面调……”一语未尽,突然传来“啊、啊”两声惨叫。多摩道:“啊,这是动手了,我去看看。”抢身冲出房门。
耶律明听得那两声惨叫过后,“砰砰,咣啷”木器、碗碟声乱响,愁道:“如此闹下去只怕要惊动官府。”随手拿起那大氅穿在身上,出门时又将金步摇胡乱插在头上,瞥了眼罗地绣花鞋,也不及换上便匆匆赶到前厅。只见十几名身材壮硕的汉子与耶律庆等人斗的激烈,多摩与一名锦袍汉子在旁边争执,马哈奇躲在角落里,双手拢入袖中,不上场,也不帮多摩,厅间桌椅东倒西歪,碗碟、桃符、版画、红烛、爆竹和衣服散碎了一地。耶律明观遍厅间内外不见潘鸣,也不见一个客栈中人,寻思:“客栈的人是躲起来了,他去了哪里?”心中又是失落,又是担扰,担扰是她认为书生行事迂腐,恐潘鸣报告官府。
那锦袍汉子趾高气扬,数十人的打斗也未将他声音遮住。耶律明清清楚楚地听他说自己是吐蕃国大王子拉布,目光被他吸收了住。只见他头戴皮帽,满脸横肉,年约二十五六,衣领和下摆等处绣有金丝,腰带上系了块美玉,左右两边各挂了把鞘上镶满宝石的匕首,心想:“如此傲慢轻浮,即便日后做了国王也难有作为。”高声道:“大家住手!”契丹武士听得公主下令,纷纷罢斗跃开。土蕃武士打的兴起,一个个脱掉袍袖,盘扎在腰间,拟待再斗。那拉布听到耶律明喊停,循声一看,眼中斗然闪出异彩,向部下一挥手,道:“停下了,大家都停下。”汉语说的甚是流利。多摩和马哈奇见公主驾到,抢身护在左右,双方武士各站一边。
耶律明眼角斜向马哈奇,低声道:“马队长,你今日稳重的很啊。”马哈奇道:“公主不是喜欢稳重的人吗,我要学会克制才是。”耶律明听他这话似有所指,一时捉摸不出他指的何人,便道:“是吗。”拉布走到场中,眼珠滴溜溜地在耶律明身上转了几圈,道:“姑娘,你的发簪戴反了。”耶律明听了,随手一摸,果是,她也不改过,说道:“王子殿下,不知我这些下人什么地方得罪了大驾?”
拉布听耶律明这样说,猜想她身份不俗,笑嘻嘻地道:“方才多有误会,姑娘一来,什么误会也没有了。”耶律明道:“既然没有,那咱们各让一步。”转脸向多摩道:“把掌柜的叫来,给王子殿下分房间。”拉布大喜,说道:“如此最好。”多摩有些不情愿,低声道:“公主,是咱们先来的,为何让他?”耶律明正要答话,忽听街上马蹄声及脚步声杂沓,随之是人声鼎沸,一片骚乱。
拉布道:“搞什么鬼,罗桑,出去看看。”话声方落,只听一人大声道:“把客栈围起来,不要放走一个敌人。另有一人道:“房顶上伏队弓箭手,奶奶的,女真人射箭最厉害了。”拉布嘀咕道:“是来抓女真人的,跟本王子可没有干系。”眼珠转了转,悄声道:“姑娘,你是女真人吗?”马哈奇本是性烈之人,不与拉布争是想学潘鸣,听拉布说耶律明是仇敌女真,忍无可忍,怒骂道:“狗东西,你祖宗才是女真人!”拉布嘴角的肌肉跳了一下,一斜眼,见几名官兵闯进院中。士蕃武士纷纷拨出挂在腰间的短刀。拉布向马哈奇道:“小子,看在你家主人面上我不跟你计较。”耶律明白了他一眼,道:“大王子,要活命最好约束你的部下。”拉布极是听话,连声道:“对,大家听这位姑娘的,把刀收起来!”土蕃武士刚收好兵刃,大队官兵便拥着一个武官闯了进来,那武官手提钢刀,一部长须,年约四旬,耀武扬威地向众人扫了一眼,大声道:“掌柜的,看看是这些人吗!”客栈掌柜从官兵后面挤到那武官身畔,低下头,不敢瞧厅中之人,哈着腰道:“回禀提辖,就是他们。”
那提辖点了点头,拖长着嗓音道:“来呀,把这些金国奸细全部带走。”转身便要出门。耶律明叫道:“且慢!”官兵怎会听她号令,忽啦一下把众人围了起来。原本宽敞的大厅拥进这许多人顿时拥挤不堪。推推搡搡中,耶律明又连叫了几声“且慢”,那提辖听见了,头也不回,大声道:“这女的是个头目,把她交给知府大人,需得好好审问。”忽听背后“啪啪,哎呦,妈呀”一阵混乱,有人道:“提辖,这女蛮子是个会家子!”那提辖骂了一句,方欲回身,忽然手腕一紧,定眼一看,一个清秀俊逸的书生正神采奕奕地望着自己,手臂一挣,喝道:“你抓本提辖……”话未说完,忽然眩晕绞痛,“哎哟、哎哟”连叫了两声。
这书生正是潘鸣,方才害羞回到自己房中,越想越是后悔,不敢见人。他采办物品之际想到耶律明远离家乡,心生怜悯,便用墨派送的银两买了那三样礼物,买时未觉不妥,送后越想越是不安,是以当土蕃武士和契丹武士争执时没有露面,到后来官军大至,寻思:“倘或进了衙门,只怕脱身不易。”思出个主意后,他出门走到那提辖身前,突然出手扣在他内关穴上。虽有官兵看到了潘鸣,但都把他当作了好事的旅客,全然没有在意。那提辖气血受阻,惶急道:“我是朝廷命官,你要怎样?”潘鸣道:“在下想向大人讨份人情。”
那提辖受制于他,不敢驳斥,说道:“你要讨什么情?”这时,众官军已将拉布和耶律明等驱到院中。一名校尉捂着半边脸跑到这提辗身前,讨好道:“提辖看的不差,那女蛮出手狠重,果然是个头目。”这提辖心里有气,正没发泄处,提脚狠踢了他一脚,斜眼横向他道:“滚开!”那校尉瞧了眼潘鸣,诺诺退了几步,转身便向众人喝斥。潘鸣道:“提辖大人,在下担保这些人不是女真奸细,请高抬贵手放过他们。”那提辖听潘鸣语声缓和,以为他惧官军势众,心生胆怯,忖道:“他要救人便不能拿我怎样。”说道:“放了本提辖,一切都好商量。”
此时房顶墙头上均站满了弓箭手,潘鸣怎敢托大放他,当下五指散开,搭在他大陵、间使和劳宫三穴上,低声道:“大人,你再不放人在下只好得罪了。”手指一震。那提辖左臂至肩头又酸又麻,身子一倾,倒向潘鸣。潘鸣收回内力,另只手将他扶正,说道:“你听不听我吩咐?”那提辖经潘鸣一折腾,又惊又怒,又无可奈何,气急败坏地道:“放了他们!”语声有气无力,众官军都没有听到。潘鸣见土蕃武士结阵护住拉布,官军非但驱赶不动,且挥拳示威,若不是官军被女真人打的怕了,刀箭早向他们招呼,大声道:“提辖有令,众军退后。”他中气充盈,这一声盖过了所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