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棋如画紧跟在后。三人出了大殿,如棋陪潘鸣下山,如画到帐房取银两,待潘鸣和如棋走至山脚,如画提了一个黄绸包裹追了上来,道:“奉我家巨子之命,送潘公子一百两纹银,请点收吧。”潘鸣摇头道:“不必了。”转身欲走,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对方是什么门派,回身说道:“请问姑娘,贵派大号是?”如画正愁无法复命,说道:“先接了银子再说。”潘鸣无奈,伸手接了过来。如画道:“你方才在大殿之中没看到挂了个大大的‘墨’字吗?”说完与如棋携手而去。那“墨”字白底浓墨,大且醒目,潘鸣自是看的清楚,心想:“难道他们竟是墨派?”摇了摇头,低声道:“没听说过。”掂了掂手中的包裹,想抛之不要,转念一想:“已经接过来了,不论要与不要,对方均当自己收下,何必再争那清高的虚名,况且回山庄也需要银两。”
潘鸣受父影响,潜移默化,骨子里纵有孤傲的一面,遇有困境,也变得流俗了。他一路昏沉来到总舵,眼望棋画两女脚下轻灵,片刻间攀到了山腰,漫山遍野,一派肃杀之象,想到叶林孤身留在此地,自己回乡茫茫,仅能辨别方向,忽然间心中生出一股凄凉。
愣了半晌,潘鸣见日影西移,四下里一片静谧,自棋画两人去后,多时不见人影出现,寻思:“我只要顺路行走,总能遇到人打听。”见东南各有条路向这边伸来,交叉后,南来的那条延伸到山后,东来的那条到此为止,心想:“古人说:‘绝路逢生,必有大福’, 我不期待自己有什么富贵, 今日有惊无险找到了林师妹,便为她祈福,选这条绝路好了。”盘算一定,即向东行。潘鸣选的这条正是他来时之路,由此向东,经观面山可达房州境内。
傍晚时分,潘鸣经过一片松林。是日是腊月二十七,残月隐在大树之下,稀疏的星辉映出微微的光芒。潘鸣被关押的那几日昏昏沉沉只吃了一些巽风堂弟子喂的稀饭,走了这段路,体力固然不济,腹中也咕咕乱鸣。但此时身在荒野,他是锦衣玉食的公子,既无生火本事,也无捕食之能,昏暗中,见头顶上那一串串松子沉甸甸诱人食欲,心道:“此物到是能吃。”跃身胡乱摘了几大串,摸索着一颗颗剥来吃了。松子饱腹不能,却可补气,使神志清明,几大串食尽,不仅解了饥火,精神为之复振。他歇了良久,寻思是否要继续赶路,忽听前面传来鸾铃声响,凝神一听,隐隐间还夹有“蹄哒、蹄哒”的牲畜落地之声。
潘鸣大喜,张眼望去,松林中漆黑一团,五尺外便看不见,忽然心想:“这条路是通向墨派总舵的,来人莫非是墨派弟子?”喜悦之情登时化为失望,便在这时,鸾铃声和蹄声停了下来,忖道:“墨派既然放了我,便不会再与我为难,林师妹甘与他们为伍,是福是祸,我总要探个仔细。”言念及此,沿路向前。行不多远,便见前头亮起数点火光,火光越来越大,待向前行出十几丈,他看清那火光原来是三堆篝火。火光耀眼生花,潘鸣见有几条人影正在加柴,隐隐绰绰,看不清他们周边的情形。他恐对方瞧见自己,以大树为掩,慢慢接近,当距有七八十步时,对方声音已清晰可闻,不过他们叽里呱啦地说的不知是何方言语。潘鸣一怔,忽听有人喝斥一句,他听不出对方说的什么,为稳妥间,躲在树后不再向前。只听一人用汉语道:“马哈奇,公主再三吩咐咱们讲汉语,你怎又忘记了!”先一人道:“多摩大哥,公主的话我自是铭刻在心,只是咱们的契丹话一向说惯了,短时难以改正,所以……”后一人道:“所以你便大意了?”先一人道:“此地荒山野岭,非比别处。”后一人叹道:“我何尝不是想,可公主临去时再三嘱咐过咱们要小心在意。”
他二人用的是汉语,先一人吐字又硬又涩,潘鸣在他们说话之际向前走了十几丈,距对方只剩下三十步远近,只见他们约有二十余人,或坐或站分散在三堆篝火旁,身畔卧有五六头骆驼,无论坐姿,或服饰与中土均大不相同,心想:“契丹也就是大辽了,辽国已被女真所灭,自古有言: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这些契丹人称什么公主,应是皇族,当日耀武扬威时可曾想过现下连本族话都不敢说?”
潘鸣常听说辽国侵掠宋地,对其并无好感,可也不是幸灾乐祸。只听那多摩道:“耶律庆,韩彬,你们两个不要加柴了,火势大了会燃起整片松林。”话声一落,但听两人嘟囔道:“话不让说也罢了,加柴有什么错?临来前又让剪去胡子,只剩没穿汉人衣服,这样缩手缩脚,可不是契丹男儿的本性。”
马哈奇喝道:“嚷嚷什么!墨派的人正到处寻找咱们,多摩大哥是为大家着想。”那两人似是很怕马哈奇,当即不语。潘鸣见对方是契丹人,不敢直接近前,便借树身轻轻的向前挪脚,待距对方约二十步远时,他停了下来。此间,他听多摩与马哈奇谈论什么明吉公主,两人语声甚恭,言词中对她极是担心,什么恢复祖业、招揽人才、辛苦奔波和危险重重之类的。潘鸣想到柴英,暗道:“百姓亡国后仍可作百姓,末代王孙承受的不但是屈辱,还有家破之痛,像柴师弟这样世世能得安宁,算是好的了,可他犹嫌不足,复国便是那么好复的吗?”
其实亡国之下的百姓未必胜过王孙,潘鸣自幼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所读之书又过于片面,才使他有这样的偏见。突然之间,前头树上喀嚓一声脆响,多摩等人闻声而动,纷纷喝斥,情急之下,说的都是契丹话。多摩沉声道:“取弓箭!”有几名武士应声从驼背上取来了十张弓,几壶箭,潘鸣恐他们过来查看,慢慢向后退去。只听前头第二棵树上有一女子声音道:“多摩将军,是我。”潘鸣吃了一惊,那女子距他既近,又是早至,定然已发现了他。
多摩等人欢声道:“啊,公主殿下!”一齐奔了过来。潘鸣听他们语声微微发颤,欢喜显是出于至诚,心想:“这公主在部属心中的威望一定极高。”正自进退失据,忽见眼前一晃,从那棵树上飘然落下一个人来。潘鸣凝目瞧去,只见她绿袄长裙,身材窈窕,是个年轻女子,因背向这边,看不到她样貌,不过依情形来看应是那明吉公主,见多摩等围着她便想悄悄溜走。忽听那女子道:“多摩将军,有贵客来临,你把他请过来吧。”潘鸣一怔,知她不想让自己离去,忖道:“我若疾身而去,他们未必截下,可如此岂不成了做贼心虚?”听得那多摩应了一声,带了四人向这边奔来,从树后走出,拱手说道:“多摩将军,幸会,幸会。”多摩眉头一皱,用契丹话低声说了一句,那四人听了,立马分开向潘鸣包抄过来。潘鸣恐误会见深,索性不动,口中道:“多摩将军,诸位大哥,在下赶路经过,咱们是不期而遇,你们的话我听到了些,但决不会泄露一句。”多摩道:“哼,你到老实,自己走过来吧。”
说话间,那几人走到了潘鸣身畔,将他夹在了中间。潘鸣慢慢走到多摩身前,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低下头,不去看他。多摩打量了潘鸣一眼,见他长相文弱,衣衫邋遢,身上未瞧出带有兵刃,以为是落魄的书生,说道:“带他去见公主。”转身走向篝火处,那公主先至那里,席地坐在众武士为她铺好的狼皮褥子上。潘鸣走到近前,望着燃起熊熊火焰也不言语。那公主瞧了潘鸣一眼,道:“兄台请坐。”
潘鸣道了声谢,距她三步远坐了下来。多摩命众武士围着另外两堆篝火而坐,他自与另一名武士站在公主的身畔相护。公主命多摩与那武士就坐,连说了三遍,多摩与那武士才答应一声,恭恭敬敬地坐在她两侧。潘鸣从这武土的声音中听出他就是马哈奇,向他和多摩分别打量一眼,他两个均是三旬以外的年纪,头戴皮帽,身穿白袍,火光映照他们的脸上,光净铁青,这是浓髯刚刮去的痕迹,两人相比,马哈奇身材高大,多摩胖而敦实。
马哈奇一瞥眼,见潘鸣瞧着自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口唇一张,便要斥责,终究碍于公主在场,硬生生忍下。潘鸣眼光移向那公主,见她用一根树枝扒拉火灰,半天无语,心想:“这些人行踪不明,我趁早摆脱才是。”说道:“不知公主叫在下来何事?”那公主侧脸面向他,凝视一会,道:“我叫耶律明,兄台如何称呼?”中原女子从不轻易向人说出自己姓名,她开口便连名带姓地尽吐出来,潘鸣不由的一愕。只听耶律明继续说道:“兄台已听了许多,我们的事又没什么不可向人言,不如说个明白。耶律是大辽的国姓,本公主受先帝赐封明吉郡主,多摩将军和马队长他们称我为公主,实则是僭越了。”多摩道:“晋王已立足西域,早晚称帝,郡主成为公主差得只是时日。”耶律明灿然一笑,道:“多摩将军,这话咱们私下说可以,当着高人的面不怕人家笑话吗?”马哈奇哼了一声,嘀咕道:“什么高人,偷听人家说话的小贼还差不多。”他三人用的是契丹话,耶律明知道潘鸣听不懂,又用汉语道:“这些都是我的部属,来中土是想招募豪杰助我大辽国。兄台,你是何方人氏?”潘鸣道:“我是……”一转眼,见马哈奇注视自己,眉宇间露出杀气,心里极不舒服,拱拱手道:“原来姑娘是大辽皇室,在下潘鸣,失敬,失敬。”耶律明微笑道:“你早知我是公主了,又说失敬,看来是言不由衷。”马哈奇道:“公主,汉人背信弃义,没一个好东西,不如杀了他吧。”他这话是用汉语说的,潘鸣听了大为光火,反驳道:“马将军,你这话便不对了,我大宋乃礼仪之邦,最是讲信守诺,如何来得背信之说。”马哈奇道:“辽宋说好约为兄弟,何故又暗结女真,灭我家国?”
潘鸣于宋辽盟约及宋联金灭辽知道一些,摇摇手道:“国家之事,非在下所知。”马哈奇哼了一声,又要再说,耶律明道:“马队长,宋国朝政非潘公子所能决策,你何必置问他?”马哈奇说了个是,口上不敢再言,目光仍瞪视潘鸣。耶律明接着先前的话道:“潘公子,不知祖上可做过官吗?”潘鸣道:“做过。”耶律明追问道:“文官还是武官?”潘鸣不愿实言相告,道:“文官。”耶律明道:“哦,这可有些可惜了。”语声有些失望。潘鸣道:“可惜什么?”忽然一阵肉香扑入口鼻,他早饿的肚皮贴心,鼻子不由的深吸了两下,咽下了一口馋涎。耶律明见他这样,转脸说道:“有劳马队长为潘公子取块肉来。”
马哈奇答应一声,跃身而起。潘鸣对耶律明大生好感,定眼向她一看,火光下,只见她美目流转,下巴圆削,样貌纵及不上叶林,但钟灵毓秀,眉宇间别有一股英气。马哈奇取肉回来见潘鸣痴痴地盯着公主,心中大怒,随手将肉丢在他脚前,粗声道:“肉来了!”潘鸣见他视自己如同乞丐,不由的气血上涌,侧脸斜向他道:“我并未向你讨肉,你怎这样无礼?”马哈奇抬眼望天,大步回到原位坐了下来。潘鸣气鼓鼓的,想捡起那块肉远远掷开,手方伸出,转念又想:“如此便显得我在意它了。”片刻,两名武士给耶律明送来了酒肉。耶律明道:“萧三哥,有劳你分给潘公子一些,潘公子,你喝酒吗?”潘鸣感念她两次分赠肉,温声道:“多谢公主,在下不饿。”说是不饿,待闻到那萧三哥送到近前的肉香,腹中却不由自主地连鸣了好几声。耶律明莞尔一笑,道:“潘公子何必因嘴巴赌气而委屈肚子,大丈夫能曲能伸,小节上不争也罢,况且马队长也没说什么。”这几句话字字圆润,语声悦耳,潘鸣只听得心神酥软,不自禁地接过肉,瞧了眼那萧三哥另只手提着的羊皮袋,说道:“谢公主,在下不喝酒。”
马哈奇视汉人如同女真,一面大口嚼肉,一面道:“汉人不但没有信义,也没有骨气,换作我们契丹男儿,说不吃决不会再吃。”
潘鸣接肉是因为除叶林外,耶律明是他此生唯一用心接近的年轻女子,梅剑山庄的丫头和如琴如画等都不算数。年轻男子往往不会违背同龄女子心意,这并非动情,是心思躁动,情不自禁。耶律明道:“如果你再对潘公子无礼,我只好放他走了。”马哈奇一块内已咽下一半,听后一急,呛在了嗓子眼,连咳几声吐在了地上,道:“万万不可。”耶律明道:“那要怎样?总不能杀了他吧。”马哈奇喜道:“嗯,正该如此。”起身去摸兵刃。耶律明白了他一眼,道:“你坐下,我有话说!”马哈奇呆了呆,道:“公主请说。”复坐下来。耶律明温声道:“女真不过万人,咱们因何把大好的江山送给了他们。”马哈奇道:“是女真人太狡猾,汉人太奸诈。”叶律明摇了摇头,道:“是咱们各部族争斗不休,让女真人捡了便宜。”多摩忽道:“公主言之有理,马队长,快向潘公子道歉。 ”马哈奇停了片刻,道:“公主说的对。”耶律明目光转向他道:“那为何不听我的吩咐?”
马哈奇慌道:“属下对公主向来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违逆。“耶律明道:“请马队长记得,父王派我中土是招揽人才,不是滥杀无辜。”多摩和马哈奇同声道:“王爷的话,我等时刻谨记。”耶律明道:“好,请马队长今后不要难为潘公子。”马哈奇有些不服,道:“他可是汉人,公主怎这样在意他。”耶律明道:“不知诸位是否记得,我大辽开国时多承了像卢文进这样的汉人,才得以兵强马壮,所向无敌。”多摩道:“听公主之意,是要用这穷酸?”
耶律明瞧了潘明一眼,见他听得入神,道:“自古能臣出于寒微,我看潘公子是位饱学之士,日后必能佐我大辽称霸西域。潘公子,你可精通律令吗?”潘鸣听他们臣主对话,暗赞耶律明见识不凡,听得她让自己做官,怔了怔,正想说:“在下无德无才,不愿做官。”马哈奇喝下一大口酒,道:“公主不可。”耶律明道:“马队长,什么不可?”马哈奇道:“公主,汉人不可信。”耶律明道:“汉人心思缜密,咱们许多事不如他们。”马哈奇将羊皮袋向地上一顿,道:“什么事?”耶律明道:“远的不说,方才我出现时,你们为什么说契丹话?”马哈奇道:“那是一时情急。”耶律明道:“是行事不够稳重,潘公子在我现身时便忍住了没有露行迹。”马哈奇暗恋耶律明不只一日,听她这样称赞潘鸣,心中醋意大生,两眼瞪视潘鸣道:“这么说公主是喜欢稳重的了?”耶律明先说了声是,随之“呸”了一声,嗔道:“马队长,你这是什么话!”
多摩自潘鸣青涩的脸上早看出他阅历不深,公主这样说摆明想抬高他的身份,心想:“公主既然钟意他,何必让她不开心。”便道:“公主所言极是,潘公子,多摩方才多有失礼,莫怪。”提起羊皮袋走到潘鸣身前,道:“出外没带好酒,请公子将就饮下几口,咱们今后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