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见了赵慧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是爱惜,又是愤慨,然知此时不能发作出来,忍下气说道:“谢孙教主。”身子不动,目光转向坐在左边的赵构,苏有洋站在他身后,眼中流露不满,辛礼与他并肩而站,若无其事般,神色淡然。他二人身后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待卫,动也不动,似已丧命,拱手道:“草民见过康王爷。”他言语中的草民是向孙步云说的,示意自己不愿做皇帝。
孙步云知他心思,嘿嘿一笑道:“柴公子,你这话错了。”潘鸣不想接他的话,眼前形势又不得不接,硬下头皮道:“哪里错了?”孙步云道:“令祖世宗皇帝恩德广被,功比尧舜,遗惠至今,公子称草民天下谁受得起?康王爷,你受得起吗?”赵构神色更惶,凝望潘鸣,眼中闪烁出不解的疑惑,顿了片刻,道:“阁下到底姓什么?”
潘鸣走进来时筹措:“孙步云想让我做他的傀儡,我说出真实身世,他必百般指责不实,这样徒然损坏娘的声名,也会使赵姑娘受害。若我当众说姓柴,今后必然有无穷的祸患。”他左思右忖,只是拿不定主意,听得赵构发问,道:“康王爷,我……”口中唔唔着半天没有下文。
赵构今日妄想在苏有洋主持下给孙步云来个城下之盟,一举收复明教数万教众,不料事情背道而行,反落到对方手中,先是心头虽慌,却并未怀疑苏有洋不忠。他自忖身为赵氏皇子,担负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明教再怎么大逆不道,保全性命应该无忧。待得孙步云稍稍透露潘鸣身份,赵构由慌转恐,只觉大祸将要临头,深悔没有早些把柴潘两家铲除,此时见潘鸣说不出话,强自镇定道:“潘公子,你姓潘,是梅剑山庄的少庄主,于小王和三妹都有大大的恩情,这些都不错吧?”潘鸣道:“有些是对的,恩情二字却不敢当。”赵构道:“嗯,令祖仲询公是我朝开国功臣,平契丹,收淮南,德高望重,逝后谥号武惠,太宗和真宗皇帝都有追封,现下胡虏猖獗,国难当头,公子禀赋祖上武惠遗风,数闯金营,小王对公子格外看重,今日与孙教主会盟,便想封你个……”
他边说边瞧众人脸色,见潘鸣神情木然,似未听到自己说话,孙步云笑吟吟的,仿佛春风拂面,实则绵里藏针,寓意伤人,不由的打了个寒战,下面的话就此停住。
孙步云笑道:“王爷要柴公子封什么官呢?他是大周嫡系子孙,天下只有一个职位得配,不需要由谁来封。康王爷,那是什么职位呢?”赵构面如土色,不敢接言。孙步云双眉一扬,道:“苏护法,辛兄弟,你们一个原是我教中人,一个太湖帮的,本座素所敬仰,方才毒伤二位后立刻奉上解药,拳拳心意,实出于爱才,两位心里可清楚?”
苏有洋中瑞雪梨花针是事先商量好的,孙步云这样问是要引辛礼说话。
辛礼无动于衷。苏有洋瞧了潘鸣一眼,正色道:“教主,老夫不回教复命是因为把事办砸了,心下惭愧,这虽非叛教,总不该不对,你大仁大量,老夫谢你不罚之恩,至于奉谁为正朔,这关乎国运苍生,不能轻易改变。潘鸣是老夫的徒儿,十余年来只知他是梅剑山庄少庄主,姓潘,今日听教主揭出他另有身世,老夫大感突然,事情未弄清之前,老夫不能表态。”他口称教主,不称属下,自称老夫,任谁听了都知他心有怨气。
孙步云道:“苏护法放心,柴公子是大周嫡系子孙,这点绝不会错。”苏有洋淡淡地道:“是吗?”摇摇头道:“老夫是他师傅,你说的这个为所未闻。”孙步云道:“潘泰做这事时连妻子都瞒下了,苏护法不知又有何奇?”这话他是依理猜测,潘鸣听了暗暗惊异,寻思:“他怎知道的这么清楚?”苏有洋道:“若说东西被人换了老夫会信,有干薪尽火传,血脉相承,寻常百姓看待儿孙都格外金贵,老夫说什么也难以相信。”
苏有洋这样反驳,并未与孙步云事先商量,孙步云以为他演戏给赵构看,初始极为配合,见他言语坚决,渐渐失去耐性,道:“事实的确如此,苏护法要待怎地?”苏有洋道:“潘家是武林世家,柴氏手握金书铁券,有爵位相传,男孩降生,朝廷登录造册,断不会弄错。潘鸣若是周世宗后人,柴英呢?”孙步云道:“苏护法可听说前朝狸猫换太子?便是如此。”苏有洋欲待再说,孙步云向潘鸣招招手道:“柴公子,你怎不过来做,你不坐,本座只好陪着。”
赵慧偷眼瞧着潘鸣,目光不离片刻,见他任由别人议论自己身世,不知早已知晓,还是心里难受,说了那两句话后默然无语,心中又是疼惜,又是焦急,起身道:“潘大哥,自个姓什么难到不知吗,别人说什么由他们去说,咱们不必放在心上。”潘鸣淡淡一笑,道:“我知道。孙教主的话不差,在下不姓潘,可也不……总之,绝不姓潘。”可也不后面的话他语声低了下来,不过众人仍听得一清二楚。赵构脸色先是胀红,又慢慢转白。
孙步云哈哈一笑,对潘鸣的话也不深想,道:“怎样,苏护法,柴公子承认了,你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吧。”苏有洋凝望着潘鸣,眼神中充满了慈爱,温声道:“鸣儿,是谁让你说这话的,你爹知道这事吗?”其实潘鸣姓什么于他来说并不重要,只因孙步云事前未予知会,本就多疑的心里才添了不安。潘鸣道:“师傅,潘庄主为人怎样你当该清楚,他当年亲手操作,连妻子都瞒下了又怎会告诉我。你也不必问了,徒儿无论姓什么今生都认你这个‘师傅’。”
苏有洋要的便是这话,当下心宽,说道:“好,我不问。孙教主,鸣儿的身世苏某再无疑问了,但求你看在咱们相交多年的情面上不要伤害康王。”跨出两步,向孙步云深深一辑。他明是替赵构求情,实则见孙步云胜券已握,为自己讨份人情。孙步云知他心思,说道:“苏护法放心,本座决不会伤害康王爷。”苏有洋道:“多谢。”向赵构道:“王爷,孙教主言出必行,你大可放心了。”赵构心中苦笑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放不放心的。”见苏有洋在这等情形下仍顾念自己安危,尽职忠心比默默无言的辛礼强过许多倍,心下甚感欢喜欣慰,点点头道:“军师辛苦了。”苏有洋一言不发的回到本位。
潘鸣对师傅本来已没有半分好感,认为他又再作伪,道:“师傅,徒儿姓什么与康王爷有何干系?柴赵两家并存当世非止一代两代,是各延了八代九代,赵家没有欺负柴家,柴家没有威胁到赵家,刚禅让之际没有,现下更加不能。徒儿愚见,师傅这情求的多余,孙教主立柴氏为君多有不妥。”
这番话大出堂中许多人意料,可又在众人想向之中,好几人仿佛醍醐灌顶,一语惊醒,发出一阵“咦、哦”之声,均想:“不说柴家每代都有男丁诞生,现下便好端端有一位公子,另多一位,外人只会认为柴家原来有两位男丁,事情似乎无多大改变。且柴潘两家倘真互换儿子,大费周章是次要的,于世人而言,只怕除了骂潘家不厚道,梅家山庄名誉从此而损,别的也没有什么分别。”堂中众人别的不说,薛钱文聪明睿智,这念头并非不曾想过,但因他智谋多用在勾心斗角,算计他人,获悉潘鸣身世如获至宝,所谋无不本着奇货可居,任何念头均一闪而过,搁置不理。孙步云知道潘鸣身世后,明里拥他称帝,暗里另打了份主意。
赵构听了这话双目一亮,他本以为潘鸣知道身世后,得明教帮助必会欣喜万分,美滋滋的等着登基做皇帝。却不知世人并非都如他不顾父兄死生,将富贵看的极重。
孙步云沉吟片刻,道:“柴公子宅心仁厚,有世宗皇帝遗风,令人钦敬,可世道汹汹,人心叵测,仁厚当有选择的余地,不能良莠不齐,一概视之,小人得志,君子路穷。大家以为是也不是?本座以为滥使仁厚便是对好人不公。”此言一出,薛钱文道:“教主说的是。昔日世宗皇帝雄才大略,却因天不假年,加上识人不贤,尸骨未寒便让人夺了江山,真乃可恨可叹。前事不远,柴公子万不可再蹈覆辙。”
赵构听了这话,神情立时显出尴尬,稍稍安定的心又慌乱起来。潘鸣道:“薛长老,我身无寸地,能蹈什么辙?”薛钱文道:“重蹈覆辙未必有尺寸之地,不能把握时机也是一样。”潘鸣鼻孔中哼了一声,道:“薛长老这话也指伤害本教兄弟吗?”明教教义伤害教中兄弟罪行极重,薛钱文神色微变,正色道:“柴公子,本教上下亲如一家,这种玩笑开不的。”潘鸣冷笑道:“开不的吗?”薛钱文想说:“万万开不的。”心念一动,眼角瞥向苏有洋,见他白眉低垂,不知在盘算什么,暗道:“这小子莫非知道我什么隐事,让他当众揭露了可不妙。”说道:“柴公子,你喜欢说笑吗?好,日后有暇老哥陪你说个够,今日许多大事要决,咱们不说这个。”
潘鸣原是无心一问,问后想起穆林的话,他虽未讲刘大哥等人是谁所杀,潘鸣隐隐觉得与薛钱文有关,因此跟他乱扯一番,打乱眼前的局面。孙步云为了今日处心积虑多时,岂容他胡来,说道:“辛兄弟,你在太湖帮曾任副堂主,本座听说贵帮葛帮主常称兄弟看事很有见识,有意将帮主之位相传,这本是极好的事,可惜天不假年,葛帮主突然暴病身亡,太湖帮从此无人节制,万余帮众从此各奔东西,辛兄弟难道任由自己出身的大帮一蹶不振?”顿了顿,道:“不能吧?”
赵构听了这话,心道:“诚如孙步云所言,我到小觑辛礼了。”潘鸣眼光瞧向辛礼,见他神情兀自淡然,不愁不喜,心中颇有敬意,眼见话题打断,他心里定下了主意,无论怎样,决不做明教傀儡。此念一生,他心里如释重负,只觉自己姓什么再也不重要了。
孙步云又道:“辛兄弟已知道柴公子身世,是要效仿令祖中兴大唐之举,匡扶正义,重造大周社稷,还是打算重整太湖帮?无论什么,本座都竭心尽力的成全。”辛礼摇了摇头道:“多谢孙教主,辛某怕要辜负你的美意了。”孙步云早料他这样说,仍耐下性子费口舌,一是想在潘鸣面前演戏,让他认为自己爱才仁义;二是看中辛礼在太湖帮的声名,欲借他收服太湖帮为己所用;另外他有个不能言喻的目的,说道:“这么说辛兄弟另有主意了?很好,人各有志,你想做什么,本座决不勉强。”话锋一转,道:“苏护法和辛兄弟对柴公子再无怀疑,康王爷,你对柴公子身份可还有什么疑问?”赵构喏喏道:“小王不知。”孙步云道:“现在不知,早晚会知。柴公子,请坐主位,咱们有大事商议。”潘鸣道:“我站着听也是一样,你们商议便是。”
孙步云笑道:“尊卑有序,公子站着,大伙有谁敢做?康王爷,你说是也不是?”这话是强逼赵构站起,赵构无奈,只得忍气起身。孙步云向赵慧道:“赵姑娘,请柴公子入座。”赵慧下巴轻扬,高声道:“你要杀便杀,别拿我威胁潘大哥。”孙步云微微一笑,正要说:“胡闹,好好的怎会杀你。”
潘鸣恐赵慧受到伤害,大步走到放了绣龙的黄绸团,本该由赵构来坐的太师椅前坐下,朗声道:“孙教主,你要商议什么事?”孙步云大喜,坐下道:“康王爷请坐。”待赵构坐定,道:“地方是康王爷所选,除了柴公子,咱们这些人中王爷读的书最多,大禹有什么事迹,有劳王爷给大家说说吧。”
赵构不知他此举何意,但想万万不能拒绝,只得依言讲了。他是皇子,自幼授教的都是当世鸿儒,所学均是有关治国的经书,熟知各方典故,心有不愿,语声因不安也有些发颤,讲出来的东西却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众人既有熟悉上古事迹的,也听得极是仔细。
赵构说到大禹接受舜帝禅让时,孙步云拍手叫道:“好,且住。”众人的眼光一齐注向他,只听他道:“康王爷,尧舜所以被后世在明君上又加了圣贤,是他们于国民不存私念,是也不是?”赵构低声说了个是。孙步云道:“禹率民治水,大功巍巍,与尧舜并称五帝原也没什么说的,但将天下传位儿子,德行确是有亏了。自夏启建国后,历朝又禅让了几次?”这话问的是赵构。赵构略略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一横,慨然道:“连同本朝不下十次。孙教主,小王并非皇帝,有心禅让却无这资格。”转脸瞪向潘鸣,又道:“若是柴公子不嫌,小王这康王的封号让给他也无不可。”孙步云赞了声好,道:“康王爷有这份胸襟,大禹所不及。柴公子性情恬淡,王权富贵不会怎么在意,王位也好,皇帝也罢,都不必让了。”此言一出,明教上下均感诧异。潘鸣好生奇怪,以为方才那话令他转了念头。赵构心道:“他要打什么主意?难道?莫非?”霎时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只觉除了皇位再没有什么令对方心动。
苏有洋捉摸孙步云的心思,沉吟道:“教主所想恐难如愿。”众人听了这话目光又转向他。赵构侧脸瞧了他一眼,口唇微微一动,欲说终未说出来。孙步云瞧见了,道:“苏护法,请把话说明白些。”苏有洋拱手一礼,道:“教主如奉康王为正朔,天下事没有不成的,但若先拥康王,后请康王禅让柴鸣,事情只能成一半,劝康王把天下兵马大元帅让给柴鸣,事情连三成胜算也没有。”孙步云先是脸上一沉,随之又笑吟吟道:“苏护法认为柴公子子不会调兵遣将吗?这有何难,本教以兴复天下为己任,香主以上多习兵法,能带兵的……”
赵构忽地打断道:“孙教主,小王所任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既无兵符,也无帅印,柴公子得去了无用。”孙步云道:“有用也好,无用也罢,天下可都知道天下兵马大元帅是你康王爷。请王爷让出来吧。”赵构摇摇头道:“孙教主过于高看小王了,赵构仅是个藩王,手下有兵无权,现任兵马元帅是父皇遣人传来的旨意,无本事封高过自己官职。”孙步云道:“旨意?嗯,对,有旨意什么都好办,康王爷,本座拥立你做皇帝。”赵构一怔,说道:“什么?”
孙步云站起身来,扬声道:“明教上下听令。”祠堂内外所有明教教众闻声应道:“属下谨遵教主号令!”孙步云道:“诸位兄弟,本教自今日奉康王为主,有不遵康王之命者依教规严惩!”明教教众是为擒赵构来的会稽山,听令无不愕然,过了好一会方道:“属下谨遵教主号令。”声音稀稀疏疏,远不如先前齐整。
孙步云向赵构拱手一辑,道:“王爷,明教自流入中土以来倍受朝廷歧视,教中兄弟于归顺朝廷一时扭转不过来,望请海涵。”赵构担惊受怕多时,脑筋也是扭转不过来,呆了呆,忙起身还礼道:“教主大礼,小王万万担当不起。”
潘鸣不意事情突然反转,又喜又疑,不由自主的起身望着孙步云心中没有半分主意。赵慧一直立在地,见潘鸣站起,一双妙目望着他,眼波流转,殷殷关切。